宫媚——赫连菲菲
时间:2019-10-15 07:05:24

  赵誉松开她的手,垂头斜睨着她,“淑妃,朕在理事,你看不见么?”
  温淑妃闻言,霎时双目泛红,泪水在眼底打个转,咬着牙道:“妾知道,自己不如新人稚嫩貌美。皇上在那温柔乡里沉醉了一下午,乍然见到妾这般人老珠黄的模样,心里肯定嫌烦。”
  赵誉丢开桌上的卷轴,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响。眸中蓄满了快到顶点的厌恶,沉声道:“窥探朕的行踪?淑妃,你越发大胆了!”
  温淑妃两手攥成了拳,退后一点在他脚下跪着,垂泪道:“新人才犯了事,谋害皇嗣这样的大罪皇上也能轻轻放过,新人可比妾胆大多了!皇上不念妾的脸面,说要把徐贵人迁出就迁出,妾如今协理六宫,可谁将妾放在眼里?夏贤妃照顾徐贵人如此疏忽,太后执意偏袒。苏皇后一心用美人儿魅惑圣心,这一桩桩件件的,皇上当真瞧不见想不通么?”
  赵誉勃然大怒:“淑妃,如今你倒连太后和皇后也敢编排了?你可还记得尊卑有别?可还记得礼仪规矩!”
  温淑妃抹了把眼泪,抿了抿嘴唇,把一腔委屈咽下,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攀上赵誉的膝头。
  “皇上,到底从什么时候,您再也不喜欢妾了?妾的哥哥是您最信任的人,妾的整个家族都愿为皇上奉献,皇上想想当年我们在一起的好时光,妾也是年轻貌美过的。苏家什么心思,皇上您不可能不知道啊……”
  赵誉揉揉眉心,从御座上站了起来,踱下阶梯,立在大殿中央,回头淡淡瞥了眼温淑妃。
  “你不必从旧年的事来做要挟。你有什么事,直言吧。”
  温淑妃眼里闪过一抹受伤。不过这样无情冷酷的赵誉她早就见识过很多次了。
  温淑妃用袖角擦去了脸上的泪,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
  “皇上,夏贤妃待心凝疏忽,她自己尚有公主要照顾……妾想,依旧把心凝接回妾的宫里头,皇上……”
  抬眼期冀地看着赵誉,咬着嘴唇道,“您就可怜妾跟了您十余年,至今无子傍身,依了妾吧……”
  赵誉讽刺地笑了下,转过头来有些怜悯地看向温淑妃。
  “所以你大费周章拉拢郑氏威胁徐氏,做了好一出大戏给人瞧,就是为了把徐贵人接回宫里?”
  温淑妃瑟缩了下,眼神闪躲别过头去:“妾不懂皇上说什么……”
  赵誉不再看她,负手行至殿门前,放眼去看外头连绵不绝的雨,宫城宏伟,从他站立的地方,可望见广袤宫城层层琼檐飞翼。
  赵誉声音里带了几许怅然。
  “你有宠妃之名,有执掌六宫的权力,朕能给你的都给你了。淑妃,你若还有尊严,不要再强求旁的,除了这两样,朕不会再许你任何东西,朕,已对你仁至义尽。”
  刺骨的话钻入耳底,刺痛心扉。温淑妃仰头笑着,眼泪纷纷地洒了下来。
  “皇上,妾真怀念当初我们还在宜王府里的日子。王妃嫁进来不到一年就去了,妾是您身边唯一的女人……您有一回饮醉了酒,坐在角落里头低低地倾诉,说此生不求旁的,只想身边有个能懂您的人……妾努力的想成为这个人……妾什么都愿意为皇上做……可皇上,却再也不愿看妾一眼了……”
  她说得凄凉极了。声音听来悲不忍闻。
  赵誉冷硬的面庞并无一丝动容,光色浓重的眸子轻轻瞥她一眼:“淑妃,不要再消耗朕的耐心。”
  语调温柔,可背后透着的威胁,她懂。
  人人皆道她温莹多年盛宠不衰,他也乐于偶然去她的长宁宫里做个样子。有些难以对人言的苦楚只有她知,细数一数,他似乎已有七八年未沾过她的身了。人人疑她恩宠不绝却无子嗣,哪里是她不能生,是他不愿靠近,她一个人要如何生?
  温淑妃抹掉眼泪,抿住嘴唇失落地从地上爬起来。
  赵誉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又传过来,连带帘外似泣似诉的雨,冰凉凉的敲在她心尖上。
  “带走你的催情香!”
  温淑妃凄绝的面孔陡然涨的通红。
  含泪的眸子凝绝住了,瞳孔微张不可思议地望着赵誉。
  他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她宫里熏着这香熏了三年之久,但凡他来,她便燃着这香,心底紧张地期待着他的表情会有变化,会凝着一双含情的眸子,低声唤她的小名。
  可大多时候,他只是平静无波的瞭她一眼,叫她自个儿去歇着,能坐下来听她说会儿话已算作是恩赐。
  她什么都试过了,他从来不为所动,再多说几句,便板了脸,拂袖便可离宫。她便再不敢了,小心翼翼地求着,哄着,没有了临幸之实,唯靠外头那虚幻的宠妃之名维持着脸面。
  这种事连同胞兄长她也羞于启齿,每每家中催促她饮用补药早点养好身子以怀上个皇嗣,她唯有苦涩一笑,心里翻起冲天的羞耻感,只能默默压抑着。
  如今他连这层纸都要撕破,当面抹了她最后的尊严。直言告诉她,他知道她是用什么下作手段想要求宠……且便是用了这样的手段,仍是求都求不来……
  温淑妃咬了咬牙,尊严脸面就这样被血淋淋的揭开,心里陡然升起浓浓的恨。
  她回过头,取了那只香炉在手,当着赵誉的面儿,将之狠狠掷在地上。
  嘭!——
  巨大的响声惊得外头侍立的黄德飞浑身一颤。
  廊下的黄兴宝脸色都变了,打眼色询问义父是否要进去劝劝。
  黄德飞素知温淑妃脾性,张牙舞爪瞧似厉害,可心底最恐惧便是失了颜面,皇上乐于配合,他便心知一二两人背着人相处的实情,也不敢当面叫淑妃知道。
  赵誉脸色沉下来,嘴角却扯了一抹轻笑,眸色浮现淡淡的怜悯,见淑妃含泪气得发颤,不免“好心”劝上一句:“淑妃,御前失仪,朕可赐你死罪。”
  温淑妃抹了把泪,抿唇垂首,不知在想些什么。在赵誉面前如此,无异于是将命豁了出去。可她想不到旁的,心里那挣扎的纠结的苦楚和不甘快要把她逼疯了。耳畔听着赵誉浓浓的威胁,她甚至麻木得不知恐惧。
  骤然,却有一道极怒的声音传来。
  “温氏!是谁给你的胆子,叫你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
  赵誉未料太后竟冒着雨这会子前来,忙上前躬身请了安,从夏贤妃手里接过太后的手腕,亲自扶着她跨过门槛。
  见温淑妃怔怔的模样,太后心火更炽,喝道:“还不跪下!”
  夏贤妃立在另一侧,轻轻抚她后背,小声地劝道:“太后息怒……”
  温淑妃冷笑一声,铿然在地跪了,太后正欲训斥,却听赵誉声音微扬:“黄德飞,送温淑妃回宫思过!”
  黄德飞飞快地小步奔进来,躬身立在温淑妃面前:“娘娘请。”连连朝温淑妃打眼色,示意她不要和太后硬碰。
  太后深深蹙眉,叹道:“皇上,您未免太纵由她了!长此以往,帝王威严何在?”
  夏贤妃几步可察地皱了下眉头,垂下头去,仍是温和谦恭的模样。心里头那点困惑酸楚,也唯有自己知情。
  赵誉搀扶着太后去往西边暖阁炕上坐着,大殿里黄德飞细声劝着温淑妃,不知说了什么,才好容易将这尊菩萨请走。
  夏贤妃从宫人手里接过茶盏,先递给太后,又递了杯给赵誉。两手微微擦碰了下,夏贤妃含笑无声地睨了赵誉一眼,赵誉正色与太后说着话,似乎根本未曾察觉。
  心里小小的开了一朵花出来,不及阳光雨露滋润,便极迅捷地枯萎了。夏贤妃唇边噙了抹苦笑,稍稍退开些,在炕下的圈椅中坐了。
  听得太后与赵誉商量春幸南苑之事,太后道:“……说是都齐备了,钦天监建议四月十二启程,本宫看了这次陪侍的单册,皇上后宫本就太肃静了,叫得上名字的妃嫔几乎都在其列。皇上身边岂能无人照料?苏皇后那儿也该留几个侍疾的人。”
  赵誉淡淡笑道:“温氏留下掌理六宫,徐贵人有孕不便随行,再有皇后大病初愈不适劳顿,几个皆留下来了,朕忙着朝中事,本就不常在后宫。再说宫里头宫人侍人无数,哪里就无人照料朕和皇后了?太后不必挂心,趁这回出游,好生散散闷。去岁便不曾出去,今年多住些日子才好。”
  太后叹了口气,手里端了那茶盏轻轻吹了吹氤氲的热气,眼睛并没看赵誉,低声道:“本宫是怕皇上离不得新人,心里要挂念着。”用修长尖利的玳瑁指甲套刮了刮那盏沿儿,声音低沉沙哑,“届时无心理政,反倒耽搁了……不若便叫她留下罢了。”
  太后口中的“新人”和那个“她”,显然指的便是福姐儿。
  他不过在祥福宫流连了一下午,“离不得她”这样的话竟就传了出来。
  赵誉面色并没有什么变化,闻言只是浅浅一笑:“母后不必忧心,苏氏貌美,郑氏端庄,随在母后身边解闷作伴,再好不过了。”似乎没听懂太后话音中的警告和训诫。
  太后放了茶盏,伸出手招夏贤妃近前,扶着她的手臂站了起来:“既如此,便依着皇上吧。”
  赵誉站起身行了一礼:“恭送母后。”
  夏贤妃亲自执了雨伞,遮在太后头顶上,低低的劝慰道:“太后何必当面叫皇上难堪?昨儿本就是苏氏承宠的日子,却出了那件事儿……今儿苏氏又救下凤驾,皇上前去抚慰一番,也是无可厚非……”
  太后嗤笑一声:“抚慰?你也被那温氏冤了,如何不来抚慰于你?你如今位列四妃,尚要搜宫自证,皇上看似一视同仁,回护的却是谁?”
  夏贤妃见太后怒极,一时不好再替赵誉和福姐儿说话,却听太后话题一转,转到她身上来:“你这个顶慢的性子,也不知为自己争辩争辩。适才在暖阁,你怎就不和皇上多说几句话?自打生了华容,可就再也没见皇上到你宫中宿过……公主虽好,怎及皇子来得可靠?眼见苏氏身子这样子,你就不好生打算一番……”
  顾及身侧尚有宫人,太后收了话头,叹了口气。
  夏贤妃脸色泛红,眸子微微湿润了,将太后搀扶得更紧,低声泣道:“青珣不争气,叫姨母白白替我忧心……”
  太后抬头望着淋漓的雨雾,深深叹了一声。
  **
  祥福宫内,福姐儿身上披了层薄纱,缓缓从水中站了起来。曼瑶将她扶住,隔着双面丝绣屏风,隐约透过几点光亮,天色阴得厉害,屋里早早点了灯。
  福姐儿伏在铺了绒毯的软榻上,曼瑶取了玉颜膏替她轻轻抹在后背。
  曼瑶喃声道:“贵人肤滑若玉,颜色无双……”
  福姐儿涩涩一笑,扬眉看了眼稍间,见空无一人,不由问道:“彩衣哪儿去了?”
  曼瑶欲言又止,福姐儿霎时便明白了,讥诮地一笑:“看来,是给娘娘报信去了。”
  她的一行一动,与赵誉之间的点点滴滴,必有人事无巨细地禀给苏皇后听。她哪里是个人,在他们眼中,她不过就是个颜色尚好的傀儡。
  外头雨声依稀更急了。
  徐贵人疾步走在没有人烟的夹道上,身后侍婢撑了把打伞,小跑着跟在后头,急道:“贵人您慢些,小心脚下,雨天湿滑,您可不能这样啊……”
  徐贵人毫不理会,一手轻轻扶着鼓起的肚子,一手攥着手帕,疾步朝前走。
  至水牢前,两个在门檐下躲雨的小太监早得了打点,殷勤地打开门,将徐贵人让了进去。
  扑面而来一股刺鼻的腐味,兼以久浸朽木中凝结成块的血腥,宫人随在后头,差点受不住呕吐出来。徐贵人以帕掩鼻,随着前头持灯小太监的引领往里头走。
  漆黑不见天日的牢中,下头漫过深及膝盖的污水,关在里头的人受了刑罚,伤口就浸在水中,慢慢脓肿、腐烂。梁上有明显的鼠窜,那宫人脸都变了颜色。徐贵人神态自若地走在水面上架起的窄桥上,终于前头那小太监停下步子,身子弯下去,“贵人,这就是了。”
  徐贵人朝那单独的牢中瞧去,生了锈的栅栏里头吊着个头发蓬乱看不清面容的人,身上衣裳贴身湿透,自腰下尽是血污。
  徐贵人扬了扬手,那小太监和宫人皆退了下去。
  里头那人似感知到来人,徐徐扬起头颅,喉中发出嘶哑的哀求,只是她半点力气也没有,只听得“呜呜”两声。
  徐贵人长舒了一口气,靠近栏杆哑声道:“红锦,主仆一场,我来送送你。”
  牢中之人正是红锦,她已完全看不出原来模样,听见徐贵人的声音,干涩的眼眶变得赤红,嘴唇抖动着,艰难地想发出声音。
  徐贵人摇了摇头:“你别费力气了,她怎么可能给你机会将实情供出来?你就听我说吧。……前些日子已经放榜了,我叫人替你去瞧过,你惦记的表哥今年没有高中,我又替你去打听了,原来他入京赴考的时候,迷上了百花楼的一个伶人,四处举债想要替她赎身,因此耽搁了赴试,你说多可惜呢。”
  红锦无神的眼睛睁得老大,不敢置信地频频摆首。
  徐贵人用帕子轻轻抿了抿嘴唇,笑道:“你真傻呀。一心盼着他走上仕途实现他的理想,为此竟听信了那人给你画的大饼,以为她真会提携他平步青云?你以为你的牺牲他会知道么?他会感激么?他不会!他抱着美人在青楼醉生梦死,用你每个月寄回家的钱去讨好他的新欢!红锦,你这条命,白白断送了,死的一点意义都没有!”
  红锦口中“呜呜”急叫,却根本没人能听清她在说些什么,她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挣脱绑缚住双臂的铁链,却是徒劳无功。
  她面目狰狞,似乎想扑上来揪住徐贵人问个明白,可她哪里挣得脱桎梏?
  徐贵人同情地瞧着她,嘴唇轻启,抚了抚自己浑圆的肚子:“红锦,你就是太傻了。我多少次向你示好,你总不肯听,非要做她的走狗。你以为这些年,我真不知道你背着我往她那边跑么?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肚子里这个可是皇上的亲骨肉!你怎就知道,我能给你的不及她呢?你真是活该!”
  红锦口中的急唤变作了低低的呜咽,她在哭,哭自己毫无价值的牺牲,哭自己不能自主掌控的命运。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