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誉朝福姐儿招招手,“过来看。”
福姐儿凑前过去,偎在赵誉身边,见他将盒子上的小锁扭下去,从盒子里翻出了几样东西。
这盒子经年在泥土深处,表面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里头的东西也被潮气染了霉雾,福姐儿看他取出一把没开刃的小刀,又有一个极寻常的九连环,一个木头雕刻的女孩儿,一本被虫蛀过的旧书。
赵誉唇角漾了轻笑:“朕幼时随驾在南苑避暑,先生有晚一日才过来,那天朕随亲卫从书房偷走,在这南山逛了一场……”
福姐儿见他有些伤感似的:“皇上那时候多大?这些东西,是那时埋的?”
赵誉颔首微笑:“那年朕九岁。已跟先生学了三年功课,也开了武蒙,随当时的威远大将军现在的武毅候学兵法骑射……朕幼时偶然听人说过江湖侠客的传说,高来高去,劫富济贫,浪迹天涯,自由自在,……很是羡慕……”
福姐儿听得有些心酸。原来不自由的不单她一个。九岁时,自己还是个爱哭鼻子的小丫头,跟在整天摆着臭脸的孙乃文身后,赶也赶不走,瞧他在水里头捉鱼,跟着他爬树采果子。那时她可没现在这么白净,镇日在外头乱跑,野丫头似的……
赵誉却在那时候就开始读书习武,九连环也只能偷偷的在外头玩,不敢带回宫里,私藏在这深林的地底下,是想下回再来南苑的时候取出来玩的吗?
却见赵誉拾了那木雕的女孩子,拿在手里笑看着。福姐儿凑过去瞧了两眼,“这是?”
赵誉默了会儿,将那木雕扔回盒中:“朕幼时远远瞧见过前国子监祭酒秦怀远的次女秦氏,她随她母亲进宫给皇祖母请安,其实是来谢恩的,先帝赐婚,将她许给了辽东王做侧妃……朕那时并不懂得男女之情,只见其貌美无匹,心生艳羡,心想自己将来必也要求娶这样一名王妃才好……”
福姐儿听闻如此,忍不住多瞧了那木雕几眼,隔着经年尘沁,赵誉幼时的雕工想来亦拙鄙,从上根本看不出什么惊艳的模样。笑着挽了他的手臂,仰起脸道:“那后来,皇上可有求得这样一个佳人?”
宫里头温淑妃样貌就极标志,三十许年岁,仍是娇艳如春花,昳丽妩媚。徐贵人温婉玲珑,行止如弱柳扶风,是有名的江南美人儿。齐嫔出身武将世家,虽极英气,容貌也是佼佼者。苏皇后亦不逊色,即使如今病颓憔悴,仍瞧得出几分旧年艳色。赵誉算得上是极有艳福的。
赵誉笑了笑,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自卿入宫伴驾,这才不枉了……”
指上早有尘土,一时忘了,竟把那芙蓉面上染了团泥污。
福姐儿蹙眉伸手去擦,自己的指尖却也并不干净,赵誉忍不住笑了起来,“小花猫儿似的……”
树林中光线很暗了,只见她一双水眸熠熠,横波流转。
赵誉呼吸一浅,垂头朝她额上吻落,两手相握,这一刻,好似灵犀一点,心意想通……
就听外头嘈嘈杂杂的许多人声传出来。
赵誉眸色一黯,推开福姐儿站起身来。
陆元身穿重甲,将剑往草丛中一掷,单膝拜于地上,道:“皇上万岁!微臣奉太后懿旨,前来接驾。”
赵誉面沉如水,将福姐儿手腕攥住掩在身后。
居高临下看了陆元片刻,缓声道:“摆驾。”
陆元拱手道“是”。
后头黄德飞一脸担忧地走近了,拂尘一甩躬身立在赵誉侧旁,小心翼翼地道:“苏贵人请随奴才来吧,朱大人叫人备了轿辇。”
当着大臣武将的面儿,赵誉自是不好再亲自带着福姐儿,脸色微臣没有说话。
福姐儿屈膝行了礼,无声地随黄德飞去了。
南苑凤凰台侧殿鸦雀无声,几个嫔妃都听说了赵誉未曾启程回宫的事,随太后吩咐偷偷去寻,可调兵遣将到底有些动静,几个妃嫔都聚到了凤凰台,打着昏省的名义焦急地等待着赵誉的消息。
赵誉梳洗过了,换过衣裳过来见太后。
甫一走进,几个妃嫔就欣喜地站了起来。太后面上一派寒霜,朝窦嬷嬷打个眼色。
赵誉行礼起身,窦嬷嬷就低声对几个妃嫔道:“皇上平安归来,几位主子不必忧心了,天色已晚,奴婢叫人送主子们回去。”
郑玉屏等人不甘不愿地告退了,出得凤凰台,齐嫔忽道:“怎没见苏妹妹一块儿来?”
郑玉屏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殿中静的落针可闻。赵誉撩了袍子,坐在旁无声地饮茶。
太后见他面色无常,并无半点羞愧的模样,就要脱口而出的斥责强行忍住了,想他毕竟已是帝王,自己纵为生母,亦不能指责于他。当下脸色一沉,喝道:“来人,把那狐媚祸主的贱人拿来!”
窦嬷嬷面色一僵,见赵誉饮茶的动作一顿,心想太后这般说话,岂不扫了陛下颜面,待想相劝几句,却见太后面容极沉,“还不快去?如今本宫的话,已经没人听了是吗?”
赵誉搁了茶碗,似笑非笑地道:“母后这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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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姐儿累极了,昨夜赵誉睡在枕边,她几乎没怎么睡。今儿一早就去太后处请安,然后和郑玉屏等人闲话了会儿就被赵誉带了出去,曼瑶打了温水服侍她入浴,浸在温热的水里,睡意就袭了上来。
脑海里浮过许多零零星星的画面。有人在耳畔轻轻哼着歌谣,她当时还小,记忆朦朦胧胧的,依稀透过纱帐瞧见有个男人靠近了,在帐外环住了那唱曲之人的腰……“……你别太忧心了,你父亲毕竟是国子监祭酒,门生无数,朝中许多人替他说话,……如今下狱三年犹未斩,可见今上还是顾忌他在仕林的威望……”
听得门前有步声,曼瑶从屏风后探了探,见彩衣满脸惊惶地跑了进来:“贵人,贵人!太后叫人来传贵人,传话的嬷嬷语气不大好。您快收拾下赶快过去!”
福姐儿猛地醒了过来,眼眸里还带着半梦半醒的困惑。
曼瑶飞快将她扶起来:“贵人,太后叫人传您,可是为着皇上误了回宫时辰的事?”
福姐儿蹙了蹙眉,披着薄绸衫子坐在妆台前梳妆。
赵誉误了时辰?她只知道他今晚走,却不知是什么时辰。两人在树林里腻歪了好一会儿,赵誉兴致勃勃,说给她瞧几样东西,时间过得极快,她以为他心里有成算。
现在想来,适才陆元和朱紫霄找过来时赵誉面色就挺难看的。
福姐儿心里头陡然不安起来。
外头窗下传来一个颇不耐烦的声音:“还请姑娘通传一声,告诉贵人赶紧着,太后急传,哪能容得她这般磨磨蹭蹭涂脂抹粉?”
外头小宫人颇尴尬地进来将话复述了一遍,福姐儿没叫上妆,挽了头发换件衣裳就急速往凤凰台赶去了。
一踏上丹樨,就感到殿中气氛冰寒。
走入进去,赵誉背对她负手立在山水屏风前头,窦嬷嬷撩了帘子,道:“太后,苏贵人到了。”
太后冷哼一声:“叫她在外跪着,掌嘴!”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定时了12点,看亲亲们都在问,我就提前发了。
确实很抱歉,下午三点我再更一章作为补偿。已经定时了,抱歉,再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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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晨光14
窦嬷嬷应了一声, 走出内殿, 朝两个带福姐儿前来的嬷嬷点了点头。福姐儿被人一左一右架着,按在地上。
隔帘瞧见赵誉猛地回过头来。
彩衣慌得跪了下来:“嬷嬷,我家贵人犯了何事?还请告知。”
一个嬷嬷冷笑一声, 将彩衣推跌在地, 扬手一个耳光, 就朝福姐儿挥去。
一掌下来, 福姐儿只觉脸颊火辣辣的, 疼痛感还没上来, 头已经昏晕了,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一丝血迹从嘴角溢了出来。
太后身边的人都是久在深宫的,浸淫多年, 对付人的法子多得是, 掌嘴用刑也是轻车熟路。
彩衣见福姐儿脸蛋登时红肿了起来,生怕将她这张脸毁了,届时皇后娘娘还有什么盼头?扑上来又哭又求,自己也挨了好些下。
屋里赵誉两手攥拳,盯着那仍滴溜溜晃动的珠帘。
太后见他关切的模样,心火更炽,低声道:“皇上!您是九五之尊!后宫的事, 后宫人来管,您就当瞧不见吧!”
这话说得已是极重了,就差没有指着赵誉的脸骂他耽于美色,赵誉握拳的手紧了紧, 抿住嘴唇没有言语。
只听外头极脆的巴掌声,和彩衣的哭叫。
却没听见半点从福姐儿口中溢出的声响。
太后敲了敲桌案,沉声道:“皇上请坐。”为着个女人,堂堂君王方寸大乱,成什么样子?
赵誉抿唇坐了,宫人上了茶,赵誉接过,直接饮了,茶水烫得舌尖发痛,赵誉将茶泼到地上,手一掀,将茶盏掷在桌上。转过头直视太后的眼睛:“母后,你知此事不怪她。您这般惩治于她,打得不仅是她的脸,更是儿子的。”
太后心里失望已极,摇头看着赵誉,眯着眼道:“皇上,你听听!你听听你自己说的是什么话?什么时候开始,本宫连一个六品贵人都不能动了?换在以往,换成是旁人,皇上可也会为她如此顶撞本宫?本宫多年不理事了,后宫有苏皇后和温淑妃,前朝皇上英明决断,十五年来皇上从来没出过岔子,偏偏在这个贱人进宫后,皇上就几番乱了阵脚,本宫若再纵容,此人岂非要登了天?”
赵誉垂眸没有说话。
太后又道:“皇上,您从来不会在美色上头犯错,后宫多年平和,不就因着雨露均沾从无偏倚?圣心一旦有了偏颇,还谈何安宁?”
赵誉抿了抿唇,未答。
太后正欲再说,听得外头忽然传来凄厉的一声喝叫:“贵人!”
赵誉坐不住了,登时起身,从屋中踏了出去。
太后脸色难看极了,喊他:“皇上!皇上!”
赵誉径直走出侧殿,帘子一晃,他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前。
隔着丹樨,见她倒在地上,彩衣脸上也挂了彩,哭哭啼啼将她扶着。
那两个行刑的嬷嬷抓着福姐儿的衣裳正待将她揪起来,赵誉走上前,一脚踢在一个嬷嬷腰后。
那微胖的嬷嬷尖叫一声,回过头来,见赵誉面色沉沉,慌忙跪了下去。
彩衣搀着福姐儿,眼泪漫了一脸,哭道:“皇上,贵人……贵人她……”
赵誉俯身将福姐儿打横抱起。
稚嫩的人儿身量小巧,那般的轻。
赵誉凝眸朝她脸上看去,冰洁的脸蛋儿红肿了,嘴角都给打坏了,渗出许多血丝。嘴唇咬破了,引他忘情亲吻的樱唇肿得破得不成样子。
赵誉眸色深深,面色辨不出是何表情。窦嬷嬷是太后身边颇有资历的,也只得她能劝一句,躬身在旁道:“皇上,您若这时带了贵人走,太后可就真伤心了……”
太后叫打,皇上拦着,还要亲手抱着她穿庭过院护送回去,太后的脸面就被皇上亲手揭了去。
隔着一重孝义,就算他是天子也不能无所顾忌。
赵誉垂头看了看怀中的小人儿,眸色深浓如瀚海。
赵誉心底沉沉叹了一声。福姐儿睁开眼,有气无力地颤了颤睫毛,“皇上,放我下来吧……”
赵誉抿住嘴唇,眼里倒映着她狼狈的模样。福姐儿伸手推了推他:“皇上,我……妾没关系的……快去太后那儿,求太后别生气了……”
这时候还一心念着他,念着旁人!赵誉蹙了蹙眉,低声问她:“能走吗?”
福姐儿扯开流血的嘴角,笑了笑:“打了脸,又没打断腿,妾没事的……”
赵誉没说话,将她放了下来。
彩衣搀住福姐儿,低低地哭着。福姐儿朝窦嬷嬷笑了笑:“嬷嬷,太后在气头上,待她不那么气了,能不能替我通传一声?”
抬头瞭了眼赵誉,低声道:“今天的事儿怪我,不怪皇上,太后恼我没关系,千万别恼了皇上才好。”
窦嬷嬷不及答话,赵誉转过身来,握住了福姐儿的手,“婉柔,你随朕进来。”
窦嬷嬷一眼瞥见两人相握的手,讶然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
赵誉带福姐儿重新走入大殿。
太后背对二人坐在炕上,不动,也不说话。
赵誉看了眼福姐儿,松开她的手,上前一步,在太后跟前揖手躬身。
“母后都是为了朕,朕明白。今日事,是朕耽于游山忘了时辰……”
太后转过脸来:“皇上,您是君王。有些话,非本宫能言,本宫也不忍心对皇上说。”
赵誉笑了笑:“无非是道朕昏聩,耽于玩乐罢了。母后知道,朕不是,从来不是。”
太后深深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投到他身后几步远,福姐儿垂头跪在那儿,因是才沐浴过,发梢上还沾着水珠,鬓髻被打得松散了,几缕头发垂在身前。一双秀目似含了清泉,水汪汪的叫人怜惜。脸蛋儿红肿着,嘴角渗着血珠子,可即便是这样的狼狈,也别有一种叫人无法移开眼的艳媚。
太后心底道了声“难怪”,遇上这样一个尤物,尚未长成便美得如此夺人心魄,赵誉再如何自律,却也不是全没凡心。
太后想到苏皇后,又想到两个早逝的苏家女子,心底长长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