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互相给对方喂了一口,这才各自低头吃起了面前的馄饨。
待得用过一碗,甄停云倒是已经吃了个半饱,索性便把那两个分量颇足的羊肉烧饼推给了傅长熹:“我记得你挺喜欢吃羊肉的。”
傅长熹点了点,不知想起什么,面上露出些微笑容来:“北边牛羊都肥,还有串了整只羊烤的,那味道尤其的香,才是真正的香飘万里,以后带你尝尝味道。”
甄停云听着,不禁遥想了一回香喷喷的烤全羊,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下意识的点头。
桌上两碗馄饨升腾热气,白雾氤氲。
傅长熹抬眼望去,依旧能够看见甄停云面如雪玉,柔嫩的颊边尚有被热汤烘出来的红晕,双颊如染霞,颜色昳丽。
哪怕傅长熹幼受庭训,心知这样盯着小姑娘的脸看实在失礼,偏又一时移不开眼,最后只能握拳咳嗽了一声,掩了自己的失礼,接着往下道:“北疆还有许多好吃的,要是以后你过去,肯定也会很喜欢的……”
他对皇位,对这京城并无太多留恋却也知道似甄停云这样的小姑娘或许会更喜欢京中繁华,对于偏远冷寒的北疆只怕也是多有畏惧。所以,他便想要一点点的与她说,慢慢的叫她知道些北疆的事情……
或许还有许多年要等,许多年后,他才能带着甄停云去北疆。可是,他心里也是希望他的小姑娘对北疆能够有所了解,到时不会慌了手脚。
就在傅长熹斟酌着要趁此机会多与她说一说北疆的事情时,眼角余光一瞥,倒是瞥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一个身着玄衣的男人步履匆匆的往早点摊子走来,随即又顿住步子,似是想要先与王府侍卫说些什么,让侍卫上来通禀。
傅长熹不觉便已收敛起了面上的温柔,朝着那边唤了一声:“宋渊?过来说话吧……”
玄衣男人,也就是宋渊闻声微顿,随即便抬手整了整自己的衣襟,然后正色上前见礼,轻轻的唤了一声:“殿下。”
傅长熹摆手免了他的礼,又让他坐下,面上淡淡,语气也是淡淡:“我就是带王妃出来吃顿饭,出门在外,不必这样多礼。”
顿了顿,又笑:“可是用过了,要不要叫人也给你端碗馄饨来?我正愁一桌子东西只怕吃不完……”
宋渊听出傅长熹言语之中对自己那未来王妃的亲近——这都还没成婚呢,直接就叫上王妃了,简直是提前宣誓了所有权一般。他深知这位摄政王的心机城府,不免更添几分小心,哪怕依言落座也是目不斜视,根本不看那位未来王妃一眼,只是往桌上扫了眼。
见桌上两个烧饼都还冒着热气,还未动过,宋渊便有些拘谨的道:“臣,不,我吃个烧饼就是了。”
傅长熹面无表情的看他一眼:这可是甄停云特意给他点的羊肉馅!
宋渊十分从心:“还是油条吧,我瞧油条炸的不错。”
话罢,犹豫了一下,他便试着伸手去够那碗无人问津的甜豆腐脑,问道:“殿下想来也不吃这个?”
傅长熹和甄停云在豆腐脑上倒是保持了统一——他们都爱吃咸豆腐脑。
所以,傅长熹十分大方的将那甜豆腐脑推了过去:“吃吧。”
虽然宋渊极力保持克制,可这桌边多了个人,甄停云到底有些不自在,胡乱吃了些后便道:“你们是不是有事?要不我先回去吧?”
傅长熹想了想,微微颔首,跟着起身道:“我叫人送你回去。”
说罢,他从袖中抽了帕子,递给甄停云擦嘴,然后又亲自伸手给她理了理衣襟,这才抬步送她出了早点摊子,扶人上马车,温声道:“不用太急,我迟些儿再去甄家接你去女学。”
甄停云不大客气的推他一把:“你自己去忙吧。我也有事呢,不用你送……”
傅长熹觉得她好像又有点生气了,可他又想不明白她究竟气什么,只得转了个话题:“那宋渊,你也不必很拿他当外人——他与你那位楚夫人也算是‘旧识’了。”
甄停云:“!!!!”
甄停云忽闻此言,一双杏儿眼跟着瞪大了。
傅长熹笑了笑却没有多说的意思,放下车帘,便吩咐人把甄停云送回甄家。
甄停云气得自己掀了车帘子,圆圆的杏儿眼瞪着他,气鼓鼓的道:“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呀!”
傅长熹神色不变,不动声色的安抚人:“你先回去……天黑前我一定会去甄家接你,送你去女学,到时候再与你说这个。”
甄停云虽知道他就是吊人胃口,此时也不好再说什么话,只得哼了一声,摔了车帘子,叫人赶紧回甄家去。结果,马车还没转头呢,甄停云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忙忙的掀开车帘,噘着嘴道:“去叫人打包两份馄饨,我带回去孝敬祖母。”
傅长熹看了侍卫一眼。
侍卫连忙起身去早点摊子打包馄饨了。
傅长熹站着等了一会儿,一直等到侍卫打包了馄饨,马车载着甄停云和馄饨一起离开,他才抬步又回了早点摊子,撩起袍角重又坐了回去。他看了看那已经吃完了豆腐脑和油条的宋渊,这才慢条斯理的开口问道:“什么事?”
宋渊其实也是等了许久,只是摄政王适才不开口,他亦是不好开口,只得如平常一般的坐着吃油条和豆腐脑。
好容易等到摄政王回转过来,开口询问,宋渊的额上已凝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但是,宋渊毕竟是经过家变,经过坎坷的,历练多年,哪怕此时心里已是急得厉害,面上也是一派沉静,只压低了声音,低声禀道:“昨晚上,臣便派人护送太后往南宫去。”
“唔。”傅长熹手里拿着烧饼,咬了一口,难免嫌这羊肉不及北疆的地道,但他还是微微侧过头去听着宋渊的话,神色如常。
宋渊却是心急如焚,只勉强维持镇定:“太后昨夜离宫,皇上便颇受了一些惊吓,今早上便发了烧,臣实是不敢自作主张,只得来禀告王爷。”
第104章 犹记孝宗时
因是在外,宋渊那张英气勃勃的脸容上神色如旧,只有乌黑的眸子里带着掩不住的焦急和担忧。
傅长熹只看了一眼,很容易便能猜到他急的是什么,忧的是什么。
皇帝生母宋氏乃是宋渊嫡亲的长姐,自宋家出事后,颇有些坎坷变故,及至如今也没剩下多少亲眷故人了。无论是从血脉亲缘论,又或是从重振家声论,宋渊必是将皇帝这个流着宋家血脉的外甥看得极重,更胜于自己的性命。
正因如此,傅长熹才会把禁军统领的位置给他,为的是能给小皇帝多一重保障。
然而,成于此也败于此,宋渊太看重皇帝了,因此更容易关心则乱——皇帝在这节骨眼上病了,宋渊当然会疑心这是郑太后为了留在后宫而下了手。他为此担忧,只怕连太医院里的太医都不敢十分信,毕竟郑氏入主中宫多年,手握大权,太医院里也有许多郑家的人手眼线,宋渊自是不敢信的,只能在这种时候,匆匆出宫来寻傅长熹这个摄政王做主。
傅长熹微微摇头,倒也不气。
他面上神色淡定,凝视着宋渊,目光沉静无比,只淡淡的点了宋渊两句:“每临大事有静气。冷静些,你这是关心则乱了。”
宋渊并非蠢人,蠢人活不到现在,也坐不稳禁军统领这个位置。闻言,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稍平了平胸中郁火,待得重新睁眼时,眼里已是冷静了许多。
见他冷静下来,傅长熹这才接口道:“不是郑家。倘是郑家下手,断不会做的这样明显——太后昨夜才走,皇上今早发病?这不是给我递把柄吗?”
宋渊蹙起眉头,下意识的道:“那陛下……?”
“似你说的,约莫是因为太后离宫的事情受惊了吧。当然,具体还得看太医的意思。”傅长熹吃完了手里的那个烧饼,盯着另一个看了一瞬,终究还是没有再吃下去的胃口,起身拂袖,“走吧,去宫里看看。”
宋渊今日一早,特意循着摄政王的行踪赶过来,原就是想请这位摄政王入宫坐镇,得了这话自是忙不迭的应了。
只是,傅长熹上车前还是免不了再看一眼天色,心里估摸着时间:这时候入宫,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在傍晚前出来,送甄停云去女学……
这么想着,傅长熹也不坐车了,干脆便翻身上了马,从侍卫的手里接了马鞭,只轻轻一挥,马蹄疾如闪电,立时便往宫门去了。
宋渊自也跟着上了马,他也是精于弓马之人,骑术并不比傅长熹逊色,就在傅长熹身边跟着。
两人领头,一行几骑,这般一路默默的到了宫里,傅长熹直接打发了宋渊去请太医:“这种事是不能瞒也不能拖的,你直接去太医院请太医过来给陛下看脉。”
话罢,他自己则是抬步入了乾元宫。
大概是因为小皇帝正病着,宫人太监们都垂首屏息,格外的安静规矩,整个乾元宫都安静得出奇,连往日里常点的龙涎香都叫停了,内殿空旷寂静,像极了捕食前张大嘴的凶兽,就等猎物自投罗网,落到它腹里。
这样的寂静中,傅长熹下意识的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无声叹气——其实,他不是很喜欢过来这乾元宫,因为在这里,他总会想起孝宗皇帝。
作为皇帝,孝宗显然是个很能冷的下心肠的人,如同史书上那些铁血无情的君王一般。所以,他可以不顾跪在殿外,苦苦哀求的吴皇贵妃以及一双儿女,眼也不眨的写下和亲诏书,将最心爱的幼女嫁去北蛮。甚至,当幼女的死讯从北蛮传回来时,他也不过只有淡淡的一句话“哦,知道了。”
按理,傅长熹应该是极厌憎这位君父的。
可是,君父、君父,既是君王又是父亲。
作为父亲,孝宗对着傅长熹这个幼子时是真正的慈父。他手把手的教幼子练字,哪怕幼子天真淘气,故意将墨水涂到他的脸上,左右都吓得哆嗦跪下,这位至尊天子依旧不以为忤,反到是含笑抱幼子于膝上,拿自己的手指尖去碰幼子那沾着墨汁的手指,笑着道:“只盼我儿日后也能挥毫泼墨,‘指’点江山。”
那时候,孝宗皇帝是真的爱极了幼子,这是他最心爱的女人为他生下的爱子,是上天所赐的意外之喜,生得如雪如玉,又是这样的机敏聪慧,闻一知十,堪称傅家麒麟儿,乃是他寄予厚望的继承人。
直到此时,傅长熹仍旧还记得自己幼时的许多事,如在昨日,历历在目。
那时候,他年幼淘气,每每做了坏事,吴皇贵妃生气要打儿子,他就一溜烟的从昭阳宫里跑出去。宫人们也都只当没看见,替他瞒着。他聪明的很,那样小就会认路,一溜烟的就跑去了乾元宫,小事儿躲一躲就过去了,大事儿就得求父皇出面给自己说好话……
吴皇贵妃时常被儿子的淘气事给气得青了脸,又见孝宗总这样纵着儿子,便是再好的脾气也要忍不住,不禁道:“他这样淘气的,要是生在外头,早叫打断了腿,早就教他个乖了!哪里还容他这样胡乱淘气!”
孝宗便劝她:“男孩都这样,淘气才好呢!太宗皇帝这样的雄才英主,年少不懂事时,还偷去乾元宫的龙椅上作怪呢!长熹这是有乃祖之风!”
傅长熹便跟着在边上道:“就是就是。”
吴皇贵妃气的不成,只恨不能把这儿子塞回去重新再生一遍。
那时候,宁国大长公主倒已有了做姐姐的模样,连忙上去把幼弟抱出去躲难。她是个极温柔腼腆的少女,话说多了就容易脸红,也拿自己混世魔王一般的弟弟没法子,总是用忧心忡忡的目光看着弟弟,叹气:“你这样整日里胡闹,以后可怎么办?”
傅长熹含着一颗梅子,漫不经心的吮吸着梅子味道,嘴里酸酸甜甜的,含糊应道:“以后再说呗。”
那会儿,他真真是被惯得不成样子,还很有自己的主意,脾气也倔。
记得有一回,他生病了又闹别扭,就是不肯吃药,宫人端一碗药来,他便要砸一碗,就想着自己捱过去。吴皇贵妃索性由了他,想着吃够了苦头就知道要吃药了,孝宗皇帝却亲自捧着药碗,逗他笑,哄着他吃。
那会儿,他亲近父亲更胜于母亲。
后来,和亲诏书下来,宁国大长公主要和亲北蛮,她最后一次用那忧心忡忡的目光看着弟弟,含着泪,口里说的却是:“长熹,你该懂事了。我去后,你要照顾好父皇和母妃,照顾好自己……”
可惜,傅长熹自小就不是个懂事的性子,那日晚上,他直接闯进了乾元殿,质问孝宗皇帝:“献女求和,譬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不知父皇有几个女儿?能得几年太平?”
孝宗皇帝第一次对幼子变了脸色,厉声叫人将这个最心爱的儿子赶了出去。
宁国大长公主到底还是出嫁了,她死在北蛮,死讯传来后,孝宗不置可否,吴皇贵妃却病倒在了榻上,奄奄一息。
那时候的孝宗皇帝已鬓生华发,再看不清年轻时的英姿勃勃,他就像是寻常的男人一般殷切的握着爱人的手,含泪道“必不叫宁国的牺牲白费,这万里江山,将来终是要传给我儿的。”
因着他这一句话,吴皇贵妃至死都放不下心,没办法合眼——她的女儿为这江山远嫁北蛮,流泪断命,难道她的儿子还要为着江山一生辛劳,如孝宗皇帝般做一辈子的孤家寡人?
江山?江山!
这江山真就这么重要?!
吴皇贵妃去后,孝宗皇帝将傅长熹送去了王皇后膝下。
人人都说孝宗皇帝是思念吴皇贵妃,再见不得这个幼子。可傅长熹却是心知,他这是想将自己养在王皇后膝下,至少坐实了半个嫡子的名分,也让自己与王皇后所出的三皇子培养出感情,日后兄友弟恭,自是好事。
然而,傅长熹却从来都不肯如他的意,他将那赐婚圣旨丢到孝宗皇帝脸上,一字一句的与他道:“您只管自己去做千秋万代的美梦!反正,我这一辈子,不娶妻,不留嗣,就是死了,也断不会叫您高贵非凡的血脉从我这里流传下去!”
那时候,他年轻气盛,直接就从京城跑去了北疆。
孝宗皇帝沉默了好几个月,傅长熹心知他是再等自己回头或是妥协,可是傅长熹没有回头,他的心意却是坚定如磐石,最后,孝宗皇帝只得如同过去纵容幼子淘气般的为他妥协,下了令他就藩北疆的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