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奇怪或许也代表着麻烦,可甄停云对此倒是想得颇开:反正自己一行人是要去京城的,管他还有什么麻烦呢,到了天子脚下想来也掀不起波浪——当然,这也是因为元晦早早的就证明了自己的用处,要不然以甄停云不肯吃亏的性子,还真不一定愿意招惹上这么一个麻烦人物。
两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屋内一时也都跟着静了静,只闻呼吸之声。
过了一会儿,甄停云方才想起鸡汤的事情,先将那碗还热着的鸡汤推到元晦跟前,温声与他道:“我特意叫人给你炖的鸡汤,也已过了油,你且尝尝。”
元晦倒是没有甄老娘那般眼力,自然也瞧不出这一碗鸡汤里究竟是一只鸡还是半只鸡。他随手拿起勺子,舀了舀,慢吞吞的喝了口鸡汤,微微点头:“还算可以。”
甄停云不由松了一口气,眸光却不禁落在元晦手里的那碗鸡汤上。
说真的,这些日子急着赶路,一路上也没吃上什么好东西,便是这几日住客栈能吃上热饭热菜,可像鸡汤这样的却是少有的。所以,甄停云此时瞧着那碗黄澄澄又香喷喷的鸡汤都有些馋,先前甄老娘喝鸡汤的时候,她为了表示自己已经喝过,一眼也没多看。好容易熬到甄老娘喝完了鸡汤,此时又见元晦喝鸡汤,她这一缓神,不由得便往那碗鸡汤上看,暗咽了口口水。
元晦自是注意到了甄停云的目光,想了想便道:“我才刚喝过药,怕是喝不了这么一大碗,要不你也喝一点?”
甄停云睁大眼睛看着他,杏眸圆溜溜的,乌黑清亮,像极了受惊的小动物。
元晦见她这模样,颇有些忍俊不禁。
甄停云反应过来,下意识的又看了眼鸡汤,然后强行转开目光,口是心非的推拒道:“因着你还病着,这才叫人煮的,我哪里能喝。”
“女孩家也该多喝点鸡汤。”元晦亲自拿小碗给甄停云舀了小半碗鸡汤,口上劝道,“反正这一大碗的,我也喝不完。”
甄停云虽知这样不好,听着元晦这话,闻着鸡汤那香味,到底还是接了过来,口是心非的道:“你都舀好了……那我就陪你随便喝点儿吧。”
元晦看着她,眉梢微挑,并不言语。
于是,甄停云抬手端起碗,乖乖的坐在一边喝鸡汤吃鸡肉,顺道欣赏元晦用饭的模样。
元晦身形削瘦且挺拔,靠坐床上时亦腰背挺直,肩部收紧,线条利落,仪态行止皆是优雅从容。
哪怕是坐在床上用饭,他也是个很讲究、很规矩的人,严格遵循“食不言寝不语”,虽适才还与甄停云说笑,待拿起碗筷便立时止声,用饭时甚至连碗筷碰撞声都没有。
虽他动作看着不紧不慢,速度却是极快,不一时便将面前的饭菜吃了大半。
甄停云见着,不由思忖:都说世族公卿家的闺秀小姐才记事便有嬷嬷教导礼仪规矩,她们起居用膳时的仪态想来也是如元晦一般吧。
这样一想,甄停云连鸡汤都有些喝不下去了,有些犯难:这要是人人都这么厉害,她考女学岂不是更没希望了?
好在,甄停云自来就不是个肯轻易认输的,虽一时犯愁却也很快打起精神,加快速度喝完了手里的鸡汤,然后便将字帖笔墨等摆到房间里的桌案上,准备研墨练字。
元晦已是吃得差不多了,抽空看她一眼,开口提点道:“别急着动笔。你基础不深,还不到‘出帖’之境,要先读帖,再临帖,做到心中有帖,笔下有神——如此方是正途。若心下茫然只知依样画葫芦,那就不叫临帖而是抄帖了。”
甄停云一向都是自己瞎琢磨,缺的就是这样直指要害、一针见血的基础指点,忙点了点头,待她研好了墨,便先拿起那本《始平公造像记》,认真求问道:“这读帖,是怎么个读法?”
元晦适时放下碗筷,自斟了一盏茶算是漱口,嘴上不紧不慢的接着教导:“《笔论》有云‘为书之体,须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飞若动,若往若来,若卧若起,若愁若喜,若虫食木叶,若利剑长戈,若强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雾,若日月。纵横有可象者,方得谓之书矣’。读帖最重要的就是观其形,体其像,读懂其点画体式,做到了然于心………”
说到这里,元晦语声微顿,眼角余光瞥见甄停云喝鸡汤所剩下的鸡骨头,话锋一转便举例道:“这就好比是你炖汤,得要先知道鸡鸭鱼,才明白自己是要炖鸡汤、鸭汤、还是鱼汤;若是你要炖鸡汤,那么就必须分清楚鸡与鸭、鱼的不同之处,了解鸡冠的颜色和形状,知道鸡爪收缩时的样子,明白鸡尾的羽毛样式……,如此,方能炖出一锅真正的鸡汤,而不是鸭汤鱼汤一类。”
听着元晦一字一句的教导,甄停云手里抓着字帖,指腹抵在纸页上,心下若有所悟,只是那念头仍旧是模模糊糊,一时抓不着,不由抿了抿唇。
元晦见状,略一思忖,补充道:“对了,读笔画、读结体,其实也都是有口诀的。我说一下,你记着便是了。”
甄停云闻言,连忙点头。
便听元晦开口念道:“读笔画是要将笔画分做:起笔、收笔、粗细、长短和走向这五方面来解读,其口诀也便是‘五要领,两边线;两边线,加力、减力善知变。”
甄停云跟着将这口诀念了一遍,重又低头去看字帖上的字。
先看一个字的基本走势,接着是分看两边线的走势,最后看起笔和收笔,比较粗细、长短、异同。
见甄停云亦是了悟,元晦便接着往下道:“读结体,是在读笔画之后,意在辩别笔画与部位间的关系。口诀倒是分了两种,你是临魏碑,那就是‘纵横占位力求准,呼应、笔式应分明’。”
结体较之笔画更复杂些,元晦便又举了个例子:“便如‘林’、‘器’这样的,不同位置,形态笔式也不同,纵横占位亦是不一样。如此比较,就能看出笔画部位结合后的疏密、呼应关系。比较过后,了然其间变化,心里自然就有了底。”
甄停云一面听一面看着字帖上的字,竟有豁然开朗之感。
此时此刻,她忽然觉得这些字竟也变得可爱起来,也渐渐有些明白了那些书法家留在字里行间的意趣。
这个字,起笔粗且长,收笔却是微微有些尖。
这个字,起笔短且细,收笔是方的,锋芒毕露,字体雄峻。
………
她像是发现了一个崭新世界的孩童,心中溢满了难言的欢喜,就这样捧着那本新买的的字帖,如饥似渴的看着上面的每一个字。
喜不自胜,无暇旁顾。
第11章 金子
元晦也止住声,看着甄停云,眼中不觉染上了一丝的笑意。
甄停云却是全然忘了周遭的一切,她看着眼前这本《始平公造像记》,从头看到尾。
“夫灵踪………遗形敷于下叶,暨于大代,兹功阙作。比丘慧成……”
“父母眷属,凤翥道场,鸾腾兜率,若悟洛人间,三槐独秀,九棘云敷……”
“太和廿二年九月十四日。朱义章书,孟达文。”
她眼中酸涩的好似细针扎着一般,用力抿着唇,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克制力方才忍住眼泪。然而,她还是情不自禁的想起自己幼时第一次拿着笔,小心翼翼的在纸上写字时的情景。
指尖抓着光滑冰凉的笔杆,用力抓着,然后依着先生的教导,将笔尖落在雪白的宣纸上。
墨水在宣纸上洇染开来,才写出来的字丑的就像是一团墨点。
……
其实,读书是很费钱的事情,请先生要钱,笔墨纸砚也要钱,就连晚上点油灯练字都要油钱。偏偏家里的钱都在甄老娘处,每每和甄老娘要一回钱,甄停云都要费上许多力气,还要被甄老娘嘀咕“丫头片子学这些做什么”,或是“你个败家丫头就知道祸害银子。”
可她脾气倔,就是要学,就是要练字。
她还记得自己幼时,甄父时常写信给祖母,因着祖母不识字,多是请隔壁私塾的老秀才过来念信。有一回,甄父在信上提及长女时,难得的带了几分温情:
“倚云刚过了五岁生日,看着她一日日的长大,健康活泼,聪慧可爱,我为人父,欢喜之情实难言表。
欢喜之余,想到父母之心天下皆同,不免思及慈母,心下悔愧,潸然泪下。可叹我为人子,不能侍奉母亲膝下,未尽孝子之职,实是罪责深重。
……
我写此信时,倚云也坐在临窗的小书桌前练字,托我代她与母亲问安。犹记倚云幼时,爱娇爱闹,总坐不住,只得抱她于膝上,一句句的教她念诗。稚子天真,童言无忌,时时逗我开颜,且爱且恼。幸而她如今已是懂事,能够安坐桌前,认真练字,每日如此,寒冬酷暑从不懈怠,殊为难得。惜不为男儿身,否则儿子后继有人,此生无憾矣。”
甄父是真心为着长女骄傲,字里行间,真情流露,看着倒像是与人炫耀一般。
甄停云那时候才三岁,初初懂事,在旁听着也只是半懂不懂,只隐隐能够感觉到父亲写信时的欢喜之情,下意识的记住了其中的只言片语。待得她再大一些,渐渐明了信中之意,忍不住就想要掉泪。
长姐小时,父亲会抱她在膝上,一句句的教她念诗,偶尔还要为她童言稚语发笑;长姐五岁生日,是父亲和母亲陪她过的,想来十分快活;长姐临窗练字,父亲便在侧看着,欣慰且骄傲,甚至还要为之写信与祖母炫耀。
可是她呢?
每每想到此处,甄停云便会觉得难受,就像是有细细的棉线勒着心脏,胸口闷痛难受。一开始的时候,她多少有些赌气,暗暗想:父亲既然喜欢长姐这样努力的女儿,她也一定要努力才好;母亲是女学毕业,她也一定要考上女学。她一定要似长姐一般,成为父母的骄傲,让父亲母亲写信去与旁人炫耀才是。
再大一些,那些执念倒是少了许多,甄停云也明白了许多:读书是自己的事,是为自己努力,而不单是为了和人赌气,也用不着和人比较。人这一生,能活成什么样子,只能看自己,永远都是靠不了别人的。哪怕是看似是应得的父母亲情,实际上也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强求不得。
她其实也明白,哪怕自己这样的自学苦练,或许也没什么用,很可能连女学都考不上,可能一辈子都比不上甄倚云。
可是,她就是不甘心啊!
直到此时,拿着那本《始平公造像记》,她不禁又想起了元晦早前那句话“你若是想考女学,也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
大概,元晦就是撞上来的希望吧?
……
想到这里,甄停云抓着那本《始平公造像记》的手指紧了紧,因为用力太过的缘故,骨节处甚至微微有些发青,如同青玉一般。
过了片刻,她忽的从位置上站起来,转身对着正靠坐在床上的元晦,认认真真的施了一礼:“多谢先生教我。”
此时此刻,她是真心实意的叫了这一声“先生”。
元晦倒是被她这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一笑,笑过后才道:“如今我还什么都没想起来,你也不知我的身份,这就叫上先生了?”
甄停云认真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先生当之无愧。”
元晦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忽然便觉心上一软,倒是笑了笑:“好吧,就当是我运气好,白得一大徒弟。”
甄停云虽是有心恭谨,可是听着元晦这不着调的话,还是忍不住抿了抿唇,小声哼了一声。
元晦便道:“你既读完帖,便接着练字吧,我看着你练……”
甄停云颔首应是,提笔蘸了蘸墨水,这就要抬笔练字。
结果,元晦又开口纠正她的坐姿:“坐好,双腿分开,和肩距相当,双肩齐平……腰背挺直,也别太紧绷了,放松!自然点,可以稍微前倾,但是不要失了平衡。什么叫如臂指使?什么叫挥毫随心?这是让你用右臂送力至手腕,再由手腕到手指,再由手指到笔。”
“少用大拇指,”元晦说着,又笑,“说来,书法执笔是讲究的是‘厌用大指’,弹琴时又讲究‘厌用小指’……”
被元晦这么前前后后的挑毛病,甄停云差点连笔都不知该怎么拿,好容易端正了姿态,开始写字,就又听着元晦轻声自语道——
“你这字,这么练,怕是不够!要不,明天试着绑两个沙袋在手腕上?”
甄停云:“……”
真是够了!
如此练了几张大字,元晦眼见着时候不早便开口道:“就先这样吧,我看你手臂都快僵了,一下子练太多其实也没多大效果,重要的是持之以恒。”
顿了顿,元晦揶揄道:“再说了,这都大晚上了,你一个姑娘家待在我房里,总是不好。”
甄停云停下笔,气恼的瞪他一眼,到底还是听话的收拾起了东西。
元晦看她收拾东西,便又特意叮咛了一句:“做事总要有条理,回头你仔细想一想,把这每日读书时辰安排一下,写个章程出来,明日再拿来给我看——你既叫我一声‘先生’,我也该教你些正经东西才是。“
甄停云咬着唇,心下十分感动,用力点头。
因着明日还要过来练字,甄停云索性便把字帖还有笔墨纸砚都留在了元晦这里,自己则是收拾了案几上那些碗筷,准备端去楼下厨房。
正当甄停云要出门时,元晦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开口叫住了她:“等等!”
甄停云顿住脚步,有些疑惑的看着元晦。
元晦伸手在自己枕边摸索片刻,摸出了一样东西,丢给甄停云:“这个给你。我的花费都算这上面,要还少就和我说一声。要有多的,就当是我给徒弟的见面礼吧。”
甄停云也不知元晦要做什么,只得空出一只手去接东西,待得入了手方才垂目去看,不由大惊失色:居然是一块金子!
看着手上这块金子,甄停云下意识的问了一句:“你,你哪来的金子?!”
激动之间,她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昨夜,甄停云让伙计把元晦从马背上拖下来时他就一身衣服,堪称是身无长物。就连他当时穿在身上的那件衣服,因着已被雨水打湿,甄停云索性便叫客栈伙计替他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