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调官进……”考场外面黑漆漆的天幕下,灯火、烛光却连成一片,将整个考场四周照的恍如白昼一般。道试比地方性的县试、府试正规许多,由专门的官吏任“司仪”,在高台上宣布着监考官员们的入场顺序。
担任提调官的是琼州知府徐鉴,自从去年秋天他在张皓文等人的帮助下将郭守鑫通倭一案顺利了结,又及时安抚了百姓商贾,张家的纺纱机开始在各个城镇制作推行,番薯和玉米在那些原先寸草不生的贫瘠土地上长势喜人,一时间琼州上下对他极为拥戴。远在岛对面广州坐镇的艾巡抚也对他赞誉有加。
虽然时间及早,但徐鉴仍精神百倍,满面红光的走进了考场
。他对着北面大厅内一位高高瘦瘦,身穿大红官袍的年轻官员抬手作了个揖,那官员虽只有四十上下,举动却翩翩然颇有名士之风。此人便是主持琼州道试的提学官曾鼎。
张皓文早就发现,虽然这个时代科考极其严格,考中进士的人凤毛麟角,但这些官员都是意气风发,年富力强的中年人,他们考中进士时的年龄应该也就三十上下。可见,大明选士的制度至少在早期,选的是一等一的天资过人,聪明能干的士子,那种像靠一年年死磕八股,考到五六十岁才金榜题名的考生,他估计在这个时期几乎是不存在的。
丘洵也曾经证实过他的这个猜想:“要想名列三甲,不仅看年龄,还要看长相呢!明朝可和唐宋不一样,太祖都曾经将相貌英俊不凡的吴宗伯被拔为状元,而原拟为状元的郭翀只能降为榜眼了,……我当时……唉!不说也罢!”
张皓文和邢恕估计,丘洵大概因为他的长相吃过亏,没能排上很好的名次,不过看他自信满满的样子,张皓文知道他的名次肯定也不会差就是了!
只不过重来一次,一切还会和丘洵所知道的一样吗?
此时提学官曾鼎站起身来,向知府徐鉴还了一礼,然后司仪高声传第一个参考的县和学校教官进去,琼山县作为琼州首县,自然排在第一。最后传廪保进,邢恕和一众廪生排列整齐走入场中恭敬行礼,这次提学官则高坐不动,只是微微点头,示意众人进场。
接下来就轮到了文昌县,县学教官等人依次入场,随后则是临高、澄迈……比上次府试更加声势浩大,就连一向很有耐性的张皓言都忍不住抱怨起来:“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呀?!”
“快了、快了。”身为叔叔的张传云自己也出了一头汗,但面对两个侄子,他也只能不住出声安慰:“提学大人驾临,规矩自然是不一样的,待会儿入场搜查也会查的严些。现在再等两个县学官进去,就该咱们这些考生了。”
正所谓‘仓廪足而知礼节’,今年徐知府在各地劝课农桑,琼州家家户户致富有道,来应试的学子数目众多,比张传云三年前那一次道试足足翻了一倍,仅琼山县、文昌两县就有百名考生,点到张皓文时,已经天光微亮了,士子们饥肠辘辘,等在考棚两旁买早点的那些小贩又足足赚了一笔。
张皓文和张皓言也饿了,抱着刚买的热饼子正啃呢,忽然听见点名,张皓文急忙举起手来,喊道:“这儿!这儿!”
周围众人见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娃娃手里拿着饼子,肩上背着考篮往里挤,不禁哄堂大笑:“哈哈哈,小子,你毛还没长全呢吧!待会儿写不出文章,别急的尿裤子呀!”
张皓文嘴里叼着饼子抬头淡然一笑:“‘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谁尿裤子,还不一定呢!”说罢,趁着他们发愣的功夫,他三步两步拨开人群,走上台阶去了。
府衙的差役们一大半都认识张皓文,不过这次曾鼎坐在台上,谁也不敢懈怠,所有考生一律脱衣解发,考篮里所有东西一样样拿出来,连饼子都被掰成几块,确保没有纸条藏匿其中才肯放行。
经历了这么一番折腾,考生们的表情已经趋于麻木了。张皓文开始庆幸自己去年进过一次考场,里面的那巨大的考棚和吱嘎作响的桌椅依然记忆犹新。文昌县的考生都被分在东边考棚里,只是这一次,座次严格按照府试时的名次排列,他和张皓言离得远了,四周都是不认识的人。
四书题:“《大学》:‘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孟子》:‘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
这两题都不算刁钻,张皓文听了,悬着
的心放下了大半。不过,他本来就对四书题比较有把握,毕竟在韩景春指点下学了好几年,府试县试都考得不错,说明他的四书功底是过关的。他更担心的是五经题,虽然唐珏可以说是琼州岛上最好的老师,但他跟着唐珏学《易》的时间太短了,只能说是学到了些皮毛,不知道这位提学的本经是不是《易》,万一是的话,文章到时候入不了他的眼,自己落选事小,给唐珏丢人事大呀!
四书题宣布完毕,场中一片寂静,曾鼎大笔一挥,又写出了一道题目。一旁司仪读到:“五经题,《诗》:‘邦畿千里。’……”
就在数百名琼州学子焦急等待的时候,一道海峡之隔的广州市舶司里,一名年过花甲,面容白皙的老人端坐堂上,底下几个小太监忙忙碌碌,正排着队把一个个箱笼往门外的马车上搬。
“爹,您这就要走了,可教儿子如何是好呀?!”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穿青绿色的曳撒,头戴内使官帽,腰系绦环带,着一副改良过的橡胶底的皂皮靴,着急的跪在老人跟前,拉着他的衣摆尖着嗓子哭道:“莫非您还在怪罪儿子去年办事不利,让郭守鑫家被抄了?那是郭守鑫他自己愚蠢,儿子一向小心翼翼,都是按爹爹您的吩咐办事的呀!”
“唉,你起来吧。”老人咳了一声,把跪在地上的年轻人搀扶了起来:“若是我嫌你办事不利,也不会把你留到今日了。只是人嘛,聚聚散散都是缘分,咱们今个缘分尽了,往后,我对你的前途自有安排。”
年轻人一听这话,马上面露喜色,起身道:“爹,当时要不是多亏了您,我被金鸡岭那一帮野人擅自施了私刑,又扔到荒郊野外,早就葬身狼腹了!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您怎么安排,儿子我一定都听您的!”
“好!”老太监刘顺眯起眼睛,看着眼前的王祯缓缓的道:“宫中教太子读书的王内官,向来与我交好,他手下缺几个办事得力的孩子,我如今要离开这市舶司回老家养老去了,就把你推荐给了他,正好你也姓王,从今往后,你跟着他,将来混出个名堂来,可别忘了你爹爹我呀!”
“不过,他的名讳和你相冲,从今往后,你就用你的字,称王永祥吧,反正咱们做内官的,也不需要什么字啊号的,留个吉利的名字,在宫里叫着顺口就成了!”
第75章 临别叮嘱
“说起这位王太监呀, 他可和咱们这些从小入宫的内侍不一样,他原先和你一样, 也是个读书人呢!”刘老太监对着王永祥讲了起来:“虽然你年纪大了点, 但你脑子机灵,做事嘛,也懂得看人眼色。何况俗话说得好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看你小子的命硬得很,宫里边可不比市舶司, 想害你的人到处都是 ……不过话又说回来,陪太子读书这活儿,要是干得好,往后,那可是前途无量呐!”
“儿子我知道啦!”王永祥跪在地上, 一个劲儿的磕头, 自从他在金鸡岭的荒野里醒过来并发现自己已经被愤怒的黎人们处以当地私刑之后, 他确实经历了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打击, 但痛定思痛,他并没有把自己的遭遇归咎于他一路来坐下的那些坏事, 而是转念想道,如今是明朝,太监是一份很有前途的职业呀!
正逢那时陈择梁将布匹生产基地搬到了金鸡岭,刘太监有些不放心, 亲自去金鸡岭查看织布的状况,以确保往后市舶司的白布供应,阴错阳差的就和正欲逃出琼州,开辟新的职业道路的王祯碰上了,两人一拍即合,刘太监收留了王祯,并且替他调养好伤口,让他实现了成为一名太监的光荣梦想,王祯也死心塌地的跟着刘太监,开始为他办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比如和琼州其他布商联手,在市舶司的保护之下,牵线搭桥,和倭人还有各个番邦私下里做起了生意。
“唉……”刘老太监看着自己经营了十数年的市舶司,不觉发出了一声叹息:“永祥呐,咱们两个这次,到底是栽到谁手里了呢?他区区一个徐鉴,怎么一上琼州岛,就折腾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咱家真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呀!现在,你那牙牌还在艾广手里头,要不是他三番两次当众给我颜色看,我这位子,还不想这么快让出来呢!”老太监眼看最后一箱金银珠宝也搬上了马车,有点意犹未尽抚摸着自己没有胡须的两颊:“不过嘛,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爹我能全身而退,已经很满足了,只是你呀,你还年轻,往后遇到徐鉴、艾广他们,你可要小心呐!”
“哼!徐鉴哪有那么大的本事!”王永祥咬牙切齿的道:“肯定是他,那个姓张的小子,当时,我听他带着人来抓我了!爹您说得对,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先把这小子解决了!”
“嗯嗯……”刘太监是上了岁数的人,他起了个大早,现在已是昏昏欲睡,他一边在另一个小太监的搀扶下挪进了马车车厢,一面点着头,打着哈欠道:“记住,‘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对那些有心害你的人,千万别手软呀……”
……
“呵呵,宝儿,你考得怎么样呀?我听说道试不比府试,提学可不像周知府一样认识你,更不会因为看你面熟就给你个案首,对了,这么早,你不会没答完就出来了吧?”张皓文和丘洵一起出了考场,却迎面对上了张皓方那讨厌的面孔。
“你个混账小子,再胡扯八道,看我不揍死你!我带你来是让你见见世面,跟你哥,跟宝儿好好学学,不是让你上这儿来说风凉话的,你要是不听话呀,我就马上把你送回天赐村去!”张传华感受到了一旁张传荣的不悦,马上挥起拳头在张皓方的脑袋上比划着。
“哎呀哎呀爹,我这不是跟宝儿开个玩笑嘛,宝儿还没生气呢,你嚷嚷啥?!”张皓方把头一缩,躲到一旁去了。张皓文脸上的笑容也渐渐褪去,倒不是他真的有多么生气,而是他早就发现,面对张皓方这样的人,不能有任何忍让和退避,否则会让他更加得寸进尺。
“皓方,你这两天也不用读书,也不用考试,天天出门,想必也去了镇上的不少地方了吧?我们平时都很少出去,你去哪儿了,跟我和丘兄说说呗。”张皓文不知道张皓方平日都在干嘛,但他知道张皓方这样的性子,肯定不会
在家里老实呆着。果然,他这么一说,张传华就警惕起来。他自打来了府城镇,都在忙活着张皓言考试的事儿,把这个爱惹祸的二儿子忘在了脑后,联想到自己上一次被骗进赌坊的经历,他顿时瞪起眼睛,怀疑的看着张皓方。
“还有,上次皓方在你随身的包袱里翻来翻去呢,二叔,你是不是回去好好查查,看看皓方有没有错拿了什么东西呀……”张皓文趁热打铁加了一句,然后拉了拉丘洵的衣袖:“爹,我和丘兄饿了,咱们先吃点东西去吧!”
“好!”张传荣刚从金鸡岭回来,他们继续改善着橡胶的性能,又在张皓文的指点下生产出了雨衣、雨靴等等不少令人称奇的东西,各种橡胶底的鞋子也越卖越好,几乎成为岛上不论贫富人家的必备品。恒昌布店的旁边干脆开了一家恒昌鞋行,由张传荣亲自打理,生意蒸蒸日上。
一想自己和宝儿花费了这么多的心血,张皓方却在家里好吃懒做,还有脸这么对宝儿说话,张传荣顿时感觉自己身为张家老大的威严也受到了挑战,他拉住张皓文的手,回头严厉的看了一眼张传华,道:“老二,你可别只是说说,皓方要是在府城不学好,我看啊,你就早点把他送回去得了。还有,金鸡岭那边也需要人书,我可以在那里给他安排个位置,让他也跟着历练历练,他四叔身体那么弱,还整天和黎人们一块干活,改善咱们的鞋和那什么雨衣呢,皓方可不能小小年纪就养成这么不劳而获的性子。”
“哎呀大哥,你说的是!皓方……皓方你上哪儿去了?!”张传华回头一瞧,张皓方早已不见了踪影,气得他七窍生烟,跺着脚四处找人去了。
张皓文留下张吉等着张传云和张皓言,自己带着张祥,和张传荣、丘洵,叫上替他们作保的邢恕,一起去酒楼大吃了一顿。
“邢兄,皓文他可真是命好,你知道《易》考的什么题目——”丘洵还没等邢恕猜呢,忍不住说了出来: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这一句可是唐老先生亲自看着他做过几次文章的,所以面试的时候,提学大人一看就从头圈到尾,还跟我说呢:‘可惜呀可惜,本来看你的文章已经是极其难得的通达大气,但和这位一比,文法虽然精湛,气势上到底有些不足呀!’唉!看来我的道试案首就这么输给皓文啦!”
“既然你们都已经面见了提学大人,那……那……”张传荣虽然没进过科场,但张传云早已对他讲过一遍,道试和县试、府试一样,早早交卷的很有可能会被提学当场取中。张传荣心想张皓文和丘洵也真沉得住气,怎么到现在还不赶紧把结果说出来告诉大家呢!
殊不知,在张皓文他们心中,道试的名次可能还有些悬念,但结果却没什么可猜测的,张皓文笑着对张传荣微微点头,道:“爹,您难道对我和丘兄就这么没信心吗?我们两个是最早交卷的,学道大人说了,准许我们两人进学!”
“哎呀真的!你可是我们老张家头一个秀才呀!宝儿!爹真的是太高兴了!”张传荣所言非虚,他虽然一直觉得张皓文与众不同,但秀才这样的殊荣对于他来说还是十分遥远,张皓文真的这么小就能考中秀才吗?他隐隐觉得这需要奇迹的发生,虽然张皓文本身就算的上是一个奇迹,但是……但是有时他还是觉得这一切太难以相信了!
面对着欣喜若狂的张传荣,张皓文赶紧开口安抚:“好了爹,这只是提学大人口头答应,到底名次如何,还要等红案发出来才知道嘛。还有丘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咱们不过是早早交了卷子而已,后面还有那么多的考生,焉知不会有人更胜一筹呢!”
“五老爷和皓言少爷接回来了!”张吉一掀帘子,满脸疲惫的张传云和张皓言一前一后走了进来。相比于丘洵和张皓文的意气风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