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皓文偷眼一看,吴氏那瘪瘪的嘴砸吧了两下,想说什么又没出口,张皓文见她放下脚丫子,缓缓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开口说道:“嗯,咱家这么一大家子人,手头上什么时候宽裕过呢,传荣他说的没错,我和老爷子都知道,传荣是个有孝心的,向来最照顾弟妹。我看刚才老三家媳妇儿出去,想必这功夫役的事儿,你也听说了吧,上两次咱都出钱顶了,今年实在拿不出钱来,你也是长房的媳妇儿,你说这事儿该怎么办呢?”
李氏眉头一皱,这是要把主意打到他们大房头上来了吗?她的声音低了下来,道:“娘,您看该怎么办呢?”
吴氏咂着嘴,道:“不好办呐,这次听说是去打仗,但凡有几个余钱,哪能让孩子们去送命呢?老二家两个小子不能没人管教,老三到现在还没落个根儿,老四老五就不用说了,一个病歪歪的,一个两年没出过屋子,我这当娘的心里头能好受吗?我看还是等传荣回来,让他爹跟他商量商量吧。”
李氏一听吴老太太这话,不就是想让张传荣去打仗吗?无论是海寇还是山匪,都是能要人命的差事啊!
她也激动起来,道:“娘,传荣这些年为家里付出多少,你和爹不是不知道,我整日里纺纱织布,也给家里赚了一份银子,不比那下地的男人挣得少多少,虽说我们大房确实该多担着些,您老也该为传荣考虑考虑,他今年三十五,可不是二十出头的壮小伙儿了,皓文才三岁,虽不是您亲孙子,但您就忍心他没了爹么?”
吴老太太厚厚的眼皮一抬,两道缝里精光闪闪,道:“唉,要说银子,也不是没办法呀。我这不是还挂念着翠儿和皓春她两个丫头的嫁妆嘛,要是翠儿能说个好人家,得一份聘礼,那这银子不就有着落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了,你那外甥李青安是在镇里的私塾读书吧?那些和他一同读书的后生小子难道就没有和传翠般配的?实在不成,李青安十四五了吧?听说还是个童生?你爹说他没说亲呢,老婆子我瞧着他和翠儿倒像是一对,你去跟你哥说说,他和他媳妇儿要是乐意,就找个人来提亲,再过两年翠儿满了十五,就能过门啦!”
角落里的张皓文听的心里抽了几抽,刚才还问叫什么名,多大年纪,这会儿连人家有没有说亲都清清楚楚了,要说这老太太先前没有预谋,他是绝对不信的!
李氏手上停了下来,满脸惊愕的转头望着吴老太太,那目光看的吴氏有点发毛,李氏涨红了脸,大声道:“娘,这绝不成,他两个虽然年纪相当,但是辈分摆在那里,青安还要叫传翠一声小姑哩!况且青安的婚事,我一个嫁出去的妇人插不上手呀!至于那均工夫役,这个差事传荣他不能去,要是咱家没钱顶,我去找他大舅借钱就是了!”
李氏很少顶撞吴老太太,这次她回答的这么决绝,说的吴老太太不禁一愣。回过神儿来之后,吴氏抄起拐杖往地上狠狠一敲,喝道:“怎么着?跟你哥借钱?!老爷子什么时候同意你去借钱了,借钱难道就不用还?李慧,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咱们传翠配不上他李青安?他们将来到镇上过日子去了,镇上的人哪知道他俩到底是啥关系?!何况传翠她要模样有模样,人勤快又孝顺,李青安不也就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周正点的一个后生罢了,且不说他现在没考中秀才,就算考中,镇上县上难道就他一个秀才公不成?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是不是想把大丫配给他?我告诉你,翠儿的婚事定不下来,大丫她也别想说亲!”
第8章 鸡飞狗跳
李氏见吴老太太气的浑身发颤,干脆闭上了嘴,一句话也不再说。默默地继续织起布来,吴老太太满肚子气没处撒,一转眼又看见了在角落里惊恐的蹲着的二丫还有一旁的张皓文,她顿时挥起拐杖就往二丫背上敲了过去:“懒丫头片子,你瞧瞧三丫她一天干多少活儿,你就知道吃吃吃,还不赶紧滚出去喂鸡!”
李氏猛一回头,见吴老太太那粗壮的拐杖就要往二丫身上落,吓得赶紧起了身,但毕竟她在床头,二丫在屋角,距离太远,慌张的李氏被凳子一绊,织布机都翻了。她脑子里嗡的一响,心想二丫这回定要遭殃,谁知一眨眼的功夫,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二丫已经被拉到了一旁,吴老太太自己却身子一趔趄,险些摔倒,已经起身的李氏一把扶住了吴老太太,道:“娘,您没事吧!”
吴老太太将将站稳,回头怒气冲冲的看着张皓夏和张皓文姐弟俩,张皓文已经把张皓夏护在了身后,漆黑的眼睛直直瞪着吴老太太,目光凛然,毫无惧怕,满是和李氏一样的坚定和倔强,这目光吓得吴老太太连连后退,嘴里头却嘟囔着:“没大没小的东西,跟你奶厉害什么?!”
李氏也惊讶的看了一眼张皓文,这会儿张皓文长长的睫毛垂下,方才凌厉的光不见了。好像一个受了惊吓的三岁孩童,紧紧抓着二丫的衣角,靠在她身边。反而二丫皓夏缓过劲儿来之后,“哇”一声大哭起来。
李氏满心愧疚的把他们姐弟俩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安慰着他们。这会儿大丫听见动静,也过来了,她见李氏眼里闪着泪,轻声问道:“娘,怎么了,是不是奶难为你了?要是家里头缺钱……前两天我听爹说王家有人来说亲事,你和爹要是同意,我也没有意见……”
李氏一听,马上背过身去把泪擦了,对大丫道:“没事,你快回灶上看着去吧。”说罢,她又顿了顿,压低声音嘱咐道:“王家提亲的事儿你千万别声张,这两天,你也别去挖野菜了,就在家干活跟娘一起织布。至于你的婚事,你爹自有主意,你不用操心。”
大丫懂事的点了点头,她自然不想嫁王老三的小儿子王栓儿,谁知那小子前些天从村后头瞧见她之后一直跟着她到了张家,还在家门口转来转去,王老三也真是宠他这个不成器的幺子,厚着脸皮跟张家老四媳妇儿王氏的爹娘透了透口风。张传荣知道王栓儿是个什么东西,好吃懒做,十五六了还一事无成,当即告诉王氏,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
张皓文知道,自己不得不行动了。他看着手中两个小人,开口问李氏道:“娘,我听姐姐说爹和二叔上次进山带回来不少好东西,下次他们什么时候进山,我也想去!”
这时,李氏正吃力的去扶倒在地上的织布机,张皓文定睛看着眼前的一幕——和村里的大部分人家一样,李氏用的是一种三纱锭的脚踏纺车。如今纺车倒在地上,原本横着的纱锭都立了起来,纺纱机还在转个不停。张皓文心中一动,脑海里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他有主意了!这个主意将会让李氏纺纱的速度增快数倍,大大改善他们家的经济状况。不过,远水救不了近火,这个主意从他脑海中的画面变成现实需要试验,也需要时间,而现在,他还得鼓动张传荣再进山试试运气。这样,他才能名正言顺的把空间里的好东西拿出来。
李氏将织布机放好,有些惋惜的看着那些断掉的纱线。回想着刚才张皓文问的那个问题,她的脑子也活动起来,如今家里已经有不少人在干活了,老四也不能因为媳妇儿病了,就整天拖着不下地,这样的话,说不定张传荣确实可以再试着进山一趟,虽然危险,但总比去打仗强多了吧。
晚上,夜幕初降,一名名满身汗水,满脸疲惫的庄稼汉扛着锄头,慢慢从田间往家里走去。老张家男男女女一行好几个人进了家门,院子里除了摆放桌椅碗筷的声音之外只有沉默,日头底下干了一天的活儿,实在是晒得累得让人难以忍受,再也没有任何力气闲扯。
况且,他们都听说了县里要征劳力去打仗的消息,男人们心里正忐忑着。由于这个季节又要收割,又要抢种,实在太忙,张老爹张成才也跟着下了地,老头子年纪大了,干活干的有些发晕,这会儿正坐在桌边喘气儿呢。他不开口,谁也不敢说一句多余的话。
吴氏吆喝着李氏和大丫从屋里端出了几盆杂粮饭,饭里头伴着油绿的野菜,是大丫、三丫从地里采的野茼蒿、马齿苋,老三媳妇儿周氏的烹饪水平在张皓文看来非常有待加强——这一盆饭煮的半生不熟,昏暗的天色下,看起来比猪糠强不了多少。紧接着大丫又端出了一摞微黄的面饼,还有两盆菜汤。菜汤飘着的是一种当地人叫做“曲毛菜”的野菜,张皓文目测这卷着叶的东西其实就是蕨菜,这两盆汤是为了泡面饼吃的,如果没有汤,这面饼实在是难以下咽。好在,还有一盘子腌菜,多少能为这顿饭提提味儿。
面饼子一上来,老二的两个儿子张皓言、张皓方顿时两眼发亮,像两头饿狼一样扑了上去。这俩小子一个八岁一个六岁,所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他们的饭量几乎顶的上一个成人。张成才见他们太不像话了,把眼一瞪,张传华一个巴掌先落在了老大张皓言脸上:“你个混小子,给我放下,你爷在这儿还没动呢,怎么轮得到你先上手了!”
“爹!我饿得慌!”张皓言也跟着下地了,尽管挨了一个巴掌,他手里还紧紧的攥着那个面饼,一边说一边往嘴里塞,只是面饼太硬,噎的他直翻白眼。刘氏赶紧舀了碗凉水送到儿子跟前:“皓言呐,喝口水再吃!”
张传华站起身来,噔噔的要去抢刘氏水里的碗:“俩混小子没有规矩,都是跟你这个当娘的学的!”
刘氏又怕又怒,把碗往桌上一扔,转身往后跑了,张成才本在闭目养神,这会儿缓缓睁开眼睛,喊道:“老二,给我停下,谁叫你动手打孩子婆娘的!”
张传华被他爹一叫,同时闻到了杂粮饭散发出来的气味,肚子里咕咕作响,也不打算和刘氏计较了,回来忿忿的往桌边一坐,端上碗扒起饭来。张皓言和张皓方见没人管他们,揣着饼子直接伸手就往饭盆里一把把掏了杂粮饭往嘴里头塞。坐在张传荣膝上的张皓文看着眼前的闹剧,心里深深叹了口气,他脑海中出现的是另外一幕。“王妈,这馄饨小辉吃了一个就不想吃了,闹着要吃芝士面,要不你再给他另做一份儿?”
“对了,光吃面哪行啊?昨天的粉蒸排骨还有吗?炖上两块啊,记着别用微波炉热,热的太干。还有,你把那菜叶子切得碎碎的,稍微掺一点到面里头……”
等到芝士面端上了桌,桌旁和张皓方年纪相仿的男孩皱起了眉头:“王妈,里面这绿点点是什么?!你们又往里头搀菜了吧?挑出去挑出去!”
“小辉,你尝一口,绝对尝不出来里边有菜。咱们怎么说的来着,你得吃上三口,吃完三口你要是实在不喜欢吃,那就算了……来来来,第一口……”
张皓文的回忆被张皓言惊喜的叫声打断了:“鸡蛋!奶,这杂粮饭里头有鸡蛋呀!你怎么不早说?!”
吴氏白了他一眼,却没有出言制止:“这不是想着这几日地里头干活干的辛苦,给你们添点荤腥嘛!”
张皓方也激动起来,跳上凳子就想看个究竟,张传华再次怒喝着挥起了拳头。
家里的几个女孩儿,包括终于从屋里出来的张传翠都一声不吭的坐在凳子上,等着吴氏给她们分饭,往往这就要看家里头的大人和两个男孩儿剩下多少了,要是剩的不多,她们就吃不饱肚子。在这样的气氛下,吴氏看看老头子,看看张传荣他们兄弟,暂时选择闭上了嘴。毕竟现在消息还没传出来,如果弄得全家大乱,说不定李氏马上就会去找李思借钱,她不想给大房这个准备的机会。
“娘真的来找你说了这事儿?”晚上漆黑的屋里,张传荣低声问李氏道。
李氏平静的道:“没错,二丫和宝儿都在屋里头听着呢。当家的,我绝不是说宝儿他小姑不好,我只是觉着青安的亲事,咱们真的不能插手啊。你也知道,青安为什么到现在还没说亲,他不就是想着等考上了秀才,说一户像样点的人家吗?我那嫂子是个好人,我要是开了这个口,我哥再难也会同意的,但娶媳妇儿这是一辈子的事儿,哪能就因为咱两个有难处,就耽误了青安那孩子?!”
张皓文在黑暗中看着张传荣的脸色,见他的脸绷得紧紧的,沉默良久,也开口道:“娘是个明白人,但一到传翠的事儿上就犯糊涂!你说得对,青安应该在镇上,县里,找个知书达理的人家,想来他大舅也有些打算吧?何况他俩差着辈呢,这要是叫人知道了,背后会怎么议论青安?!就算没有这事儿,传翠那丫头,模样儿暂且不提,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掂个针她都嫌重,一辈子没出过天赐村,她配不上青安呐。”
张皓文心想,那叫糊涂吗,那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他抬头看看自己爹娘,两口子对坐了半天,谁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半晌,张传荣道:“要不,等收完稻子,我再进一趟山试试?”
张皓言听了这话,马上心动起来,从床脚爬到张传荣怀里,抬头望着他道:“爹爹,你想去哪座山?山里头都有什么,你再跟宝儿讲讲嘛。”
第9章 张传荣的决定
张传荣虽然平日里对两个丫头也算不错,但这小儿子是他的心头肉,只要张皓文开口,他向来不会拒绝。此时听见张皓文发问,劳累了一天的张传荣仰面躺在床上,打起精神讲道:“咱这琼州岛依山傍海,岛上宝物可着实不少,那最稀罕的,都在琼中五指山里,那是黎人的地方,咱们汉人没领路的,自古来谁也不敢进去。”
张皓文集中注意力听着,可怜小村子里每天人接触到的事情有限,他只是大体根据村子里生长的作物和气候觉得自己穿越到了一个很靠南的地方,后来听到琼州二字,才明白自己这是到了海南。穿越前他家中在海南有个度假别墅,一年不忙的时候父母会带他们姐弟两人住上一阵子。他可从来没想到过,海南原来是这个模样,没有碧水沙滩,热带风情的椰子树和豪华的酒店,有的只是晒得又黑又瘦的庄稼人,贫瘠的土地和一座座风吹即倒的竹篾屋。
至于年代,满月酒时李思送他的一串簇新的铜钱上写的是永乐通宝,前一阵子又听说皇上驾崩了,至于驾崩的是不是那发动了靖难之役的永乐大帝,张皓文也搞不清楚,况且消息传到他们这些乡野小民耳朵里,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日子了。现在龙椅上坐的到底是在位仅十个月就撒手西去的仁宗朱高炽还是永乐大帝的“好圣孙”宣宗朱瞻基,不仅张皓文不知道,估计他爹张传荣、他爷爷张成才也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张皓文对明史还算有些了解,他知道无论是仁宗还是宣宗,这都是一段相对和平的时期,他至少应该能过上十几二十年的安稳日子。
然而,这次县里抓人服役的原因却是要打仗,到底是和谁打?看来虽然大环境不错,但琼州岛上却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太平。张皓文又转念想道,终明一朝大大小小起义不断,况且正如张传荣所说,文昌在琼州岛的东部,中部和西部则是黎人和黎汉混杂居住的区域,尽管朝廷一直采取怀柔归化的政策,但地方的官吏却总是各怀心思,以至于汉黎之间的矛盾并没有真正得到缓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