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科举——风暄和
时间:2019-10-19 07:11:48

  这一切终于成为了泡影,那天夜里,宫中乱作一团,朱祁镇命人四下寻找着自己最宠信的“王伴”,甚至惊动了清宁宫的太皇太后,还有三位内阁老臣。会试的前一日,城里锦衣卫进进出出,禁军到处搜查,别人都为这不同寻常的阵仗好奇。只有张皓文他们三个知道,王永祥的失踪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昨日傍晚时分,禁军在城外的泥地里把王永祥扒了出来,二月的北方仍然寒冷入骨,雷雨后的泥水冻成了冰。百姓们看着被抬进城的那具冰冷的躯体指指点点,却没有人想象到之前在城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虽然还有些疲惫,张皓文的头脑却非常清醒。由于贡院太大,试题都是由监考的官员分发道每一排号房的兵士们手中,再由他们转给士子们。会试和乡试一样,首场考的是三道四书题,四道五经题。不过,题目纸拿到张皓文手里的顺序,却是五经题在前,四书题在后。士子们各自的本经是会试中的“首场首艺”,此乃洪武年间名太祖亲自定下的规矩:“发题先五经而后四书。”丘洵也一再嘱咐他们,童子试中四书最重要,可越往后,自己所选的五经就会越重要。会试之后还有殿试,为了能赶上殿试的时间,让士子们不至于在京城过多逗留,会试判卷子的时间只有二十多天。所以,时间紧张的时候,判卷官往往只能将第一篇文章认真读完。
  张皓文深吸一口气,打开题目纸审视着这道决定他命运的题目。从天赐村到京城他实再走了太远的路,再加上南京三年养精蓄锐的时光,这次会试,他绝不能空手而归。
  况且,就读国子监的士子都有功名在身,也不需要天天去读书,张皓文和丘洵、邢恕一有机会,就会去南方各地游历。南方虽然富饶,但因开国初期定下了江南各地收取重税的规定,百姓的生活并没有比那些贫瘠的地方好多少,甚至抛弃土地,离开家乡的大有人在。
  天灾虽然可怕,更可怕的是人祸。来自朝廷的一道命令,就能彻底改变一方老百姓的命运,或许,这就是为什么见过了这些大大小小,心思各异的官员之后,本来只想做个富家翁的他,仍然选择了苦读四书五经走上明知道将会充满艰辛的官途。
  “益:利有攸往,利涉大川。”这就是《易经》题的第一道题目。张皓文闭上眼睛,开始思索——此卦的彖辞有云:“益,损上益下,民说无疆,自上下下,其道大光。利有攸往,中正有庆。利涉大川,木道乃行。益动而巽,日进无疆。天施地生,其益无方……”而象传则云:“益;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
  《易》的卦象有吉有凶,张皓文也知道,全国性考试,绝不可能考兆头不好的凶卦,因此准备的时候凡事以此为本经的士子也都有侧重。张皓文回想着唐珏对这一卦的解说:“以此卦拟国家,卦义以‘损上益下’为‘益’,正是告诫君主和臣子:不要吝惜自己的财物,不要盘剥自己的子民,不要只为了自己一时欢愉,而把百姓的劳苦抛诸脑后,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被小人蒙蔽,忘记了百姓,早晚会被百姓所抛弃!”
  贡院里一片寂静,士子们略经思考,都已经开始在草纸上酝酿着写下了各式各样的破题句
  ,然后再重新审读原题,再进行揣摩和比较,会试诸多忌讳,士子们的破题既要有新意,又不能脱离了所谓‘正宗’的解释,显得太过标新立异。更何况这场的主考官是五朝元老杨士奇,他的诗词风格被当时的人称为“台阁体”,文风平正典雅,大家为了迎合他的口味,都试图将自己的文章写得老成而大气。
  张皓文一开始也是这么打算的,可是后来,想想如今朝堂的新旧交接官员逐渐老去,对朝局渐渐失控的事实,已经在朱祁镇全城搜寻“王伴”的下落的时候露出了端倪。为什么灾祸来临之前众人都丝毫没有警惕呢?大概就是在这种“颂圣德,歌太平”气氛中,人们已经把“居安思危”的古训抛之脑后了吧。
  “毋私尔财,毋剥下以奉上,毋足国以贫民……有国家者所当凛凛也!凡民情莫不欲无损而有益,有益则喜,喜则悦,益愈宏,悦愈众,所谓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其悦也,诚有悠久而无疆者矣……”
  “皇上呀!”几天过去,朱祁镇仍然失神落魄的待在乾清宫,听说阁老杨士奇求见,他本来不想见他,但七十二岁的老臣跪在门外,他也没法铁下心来让他吃这个闭门羹,只得整理衣冠,走出殿门迎接。杨士奇原本也不想趟这滩浑水,他早该致仕了,回家写写诗,做做文章,继续歌颂太平,但也得有太平可歌颂才行呀!
  他的精力早已不如从前,坐在贡院里阅卷仅仅是走个形式。判卷时三天一大宴,五天一小宴,保证他下头的官员们有足够的精力来读成千上万篇各种各样的八股文。新天子开设的第一场考试到底能网罗到什么样的人才,即便是这位五朝老臣也很好奇。
  “哎呀,我今天读到一片易文,那也是真敢写呀,‘毋剥下以奉上,毋足国以贫民……有国家者所当凛凛也……’你们说,这文章当如何判?”
  “哦?”刚喝下两杯酒的杨士奇闻言,精神不觉一振,很久都没有听见士子写出如此振聋发聩的句子了,最近一直困扰他的,似乎不是他日益不济的精神,而是宫中的种种动静,杨士奇亲眼看着小皇帝长大,虽然他不是东宫的属官,但对这个刚登上皇位的孩子还是有感情的。他算得上聪明,也很善良,就是有些软弱,容易受身边的人摆布,可这也和他成长的经历有关,不能完全怪他呀!
  “把文章拿给我,我亲自判!”杨士奇下了命令。
 
 
第95章 尾声(完)
  “皇上……”杨士奇巍颤颤的跪下去想要磕头, 朱祁镇却赶紧让人搀住了他:“杨阁老,您不是在贡院判卷子吗, 怎么到朕这里来了?……快坐, 不用多礼。”
  “确实如此。”杨士奇恢复了平静,在宫人的搀扶下坐在了一旁:“您也知道,这第一批进士,将来都是您的门生,老臣自当好好为您效劳, 不敢有丝毫懈怠,皇上呀, 如今天下人才辈出,长江后浪推前浪,老臣也是自认不如啊。这次,老臣是因为读到了一篇文章,颇有些心得……您也知道, 老臣年纪大了, 因此便想趁着自己还记得清楚, 想来将自己的这一点体会说与陛下听听, 以免日后没有机会了啊!”
  “哎呀,阁老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朱祁镇最怕杨士奇发表什么他已经来日无多之类的言论, 要威慑百官,处理政务,他还指着眼前这位老人呢。谁知道,杨士奇今天不肯放过这个话题, 他抚着自己苍白的胡须,颤声道:“皇上,人上了年纪,总是喜欢回忆从前的事情。您今日若有空闲,可否听老臣说一说呢?”
  自从王永祥被抬回来以后,宫里议论纷纷,一来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晚跑出宫,二来人人都说他死的无伤无痕,蹊跷的很,这一切都让朱祁镇既伤心,又惊恐,十分不安。再也没有人想方设法的陪他玩、讨他欢心了,他这两天过得实在是无聊得很,虽然不知道杨士奇又要唠叨什么,但时间他现在有的是,因此,他点点头,道:“杨阁老,您说吧。”
  “皇上您有所不知,老臣刚一岁的时候,老臣的父亲就去世了,只剩下我和我的母亲相依为命……”杨士奇入内阁已近四十余年,以前的事很少再有人提起,在朱祁镇心中,杨士奇永远是一副起他一岁就死了父亲的时候,朱祁镇心中不禁有些惊讶,他一时忘记了失去“王伴”的伤痛,认真听杨士奇继续讲了下去。
  “……臣的母亲只是个平凡的女子,为了能抚养臣长大,她改嫁给了当时一位姓罗的同知,臣小时候,就是在这位罗同知家中长大的……”杨士奇接过宫人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继续缓声讲了下去。听杨士奇说起他幼年就寄人篱下的这段经历,朱祁镇不仅叹了口气,原来,和一出生就不知道母亲是谁,在孙皇后的猜疑下长大的他一样,这位如今老小时候日子也不太好过。
  “臣年幼时,见罗家祭祖,不禁想起自己早逝的父亲,于是便有样学样,也做了个土像来祭祀杨家的祖先,臣的所作所为被罗同知瞧见,他不禁没有责罚我,反而觉得我还算有志气,于是便让我恢复了我的本姓杨……不过,他很快就因为得罪权贵,一家人被罚戍边陕西,我和我的母亲只能再次回到德安谋生,从那时起,臣就开始自谋生路,养活自己,侍奉母亲……”
  朱祁镇听着杨士奇漫长一生中种种起伏,就像在听一个传奇的故事,不觉听的越来越入神。说到最后,杨士奇道:“老臣这次替陛下您出会试的题目,不仅就想到老臣年幼时这些经历,天下百姓就如同地里的庄稼种子,陛下您就是天,只要您赐给他们和风细雨,他们就能茁壮的生长。若是哪一年老天疏忽了,冬天没有积雪,春天没有下雨,土地就会干涸,庄稼就会枯萎,天下人就将流于冻馁,因此,这次五经中的《易》,老臣选的是‘益’篇,治国之道,总在‘益下’二字。您看这位应试举人所写:‘毋私尔财,毋剥下以奉上,毋足国以贫民,毋耽小乐而忘大忧,亲小人而损万民……有国家者时刻勿忘其危……所当凛凛也……’”
  朱祁镇虽然年纪小,但天天有学富五车的翰林院学士们给他讲学,他听杨士奇这一番话,竟然也听懂了大半。想起自己和胡瑄南下的那一番经历,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自从回宫以来,在孙氏态度的转变下,
  在王永祥的陪伴下,他已经自动屏蔽了那一段不愉快的经历,甚至救了他性命的胡瑄、胡皇后,甚至那个和他同父异母,代替他在宫中承担这一切危险的永清公主现在何处?他竟然从来没有问起过他们。
  杨士奇偷瞄这小皇帝的神色,知道他已经听了进去,趁机又道:“皇上,老臣曾经给您讲过《左传》,您可还记得那一段话:‘禹、汤罪己,其兴也悖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万世以来,天子圣明就是百姓之幸运,老臣为您选出这一代可以助您成事的臣子,希望您在他们的辅佐下,能够做一位明君呀!”
  朱祁镇听到“其亡也忽也”这句话时,脸色一变,马上站起身来对着杨士奇拜了三拜,道:“杨阁老,朕知道了。”
  转眼冰雪消融,三月的京城似乎有了更多美景可供众人欣赏,会试早已结束,不安的等待着消息的士子们,也都纷纷出外踏青,以此缓解紧张的心情。
  广东路途遥远,来应试的举人们都没有回家,纷纷结伴出游,作诗饮酒,也免不了要猜测几句排名。大家都认为乡试时候排名第一的丘洵这次肯定稳居榜首,但丘洵却神秘的摇头,告诉他们,会元到时候肯定是另有其人。
  张皓文也想跟丘洵他们一起出门游玩,可会试之后,或许是之前那晚在郊外淋雨的原因,他病倒了。这让张皓文有些郁闷,明明身体更弱的丘洵都没事啊,不过他也心存庆幸,会试那几天他的病竟然没有发作,否则,他还真不知道,他是否能如此顺利的写下那一篇篇他还算满意的文章。
  明天就是会试放榜的日子。一千多人中,按之前的规矩,应该会取中一百人。别看会试之后还有殿试,殿试的排名才会影响到最终官职的任命,其实,会试的排名也十分关键——殿试结束之后几乎是马上放榜,而一甲的文章还要一一交给首辅甚至皇上审阅,所以考官们会优先在会试拍的靠前的应试者当中挑选殿试的前几名,这已经是如今不成文的规定了。
  离放榜的日子还有两三天,张皓文终于感觉身上轻松了些。他换上稍轻薄些的衣服,带了张吉、张祥两个人,打算在京城里走走看看。说起来,他还没怎么好好逛过这个国家的“首都”呢。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会馆中……除了去听琼戏的那一次……
  “这位相公,我家主人有请。”张皓文刚转了个弯,打算进酒楼吃点东西,却被两个人拦住了。张吉刚想上前询问,却见他们掏出了一块木制的腰牌,张皓文登时想起了胡瑄那一块,他一抬手将张吉拦住了,对那两人道:“我随你们去。”
  张吉有些担忧的看着张皓文,张皓文却对他微微笑了笑:“无妨,我是去见一位故人。”
  乾清宫中,朱祁镇托着腮看向窗外,自从王永祥死后,照顾他的成了老太监金英。金英忠心耿耿,伺候过太宗、仁宗、宣宗三朝皇帝,如今即位的英宗朱祁镇已经是他的第四个主人了。先前王永祥会讨朱祁镇欢心,金英只好事事相让,如今朱祁镇再回想起这位老太监来方才发觉,他把自己照顾的也挺周到的。
  “你说,这个张皓文他会来吗?”朱祁镇等得有些百无聊赖,一边拨拉着宫扇上垂下的流苏,一边问金英道。
  金英垂首笑了笑:“皇上呐,那位张相公是个聪明人,您要召见他,他怎么能不来呢?”
  正说着,殿门处传来了一个虽然不大,但十分清澈好听的声音:“草民张皓文拜见陛下。”
  朱祁镇抬头看去,张皓文和印象中不一样了,当时他倚赖的少年已经长大,行过了冠礼,就像整天围在他身边的那些翰林学士一样,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儒雅之气。朱祁镇欣喜的跳下龙椅跑了过去,金英生怕他跌倒,紧随其后,到了跟前,两个人相对一望,脸上都露出了释
  然的笑容。
  一开始,张皓文还有些怀疑,皇帝是不是来找他兴师问罪的。但看见朱祁镇的脸色之后,他顿时放下心来——朱祁镇虽然看上去有些落寞,但却多了一分以前他身上一直缺少的从容和坚定。
  虽然过去很长时间之内朱祁镇都没有再回想过那一段经历,可是看见了张皓文,当时院子里其乐融融的生活马上涌上心来,两人一起回忆了不少之前的事,朱祁镇还感叹道:“哎呀,我很喜欢丘见深给我讲那些古人轶事呢……”说罢又趴在张皓文耳边小声道:“他比那些大学士们讲的有趣多了!”
  不过说罢,他又小心的打量起张皓文来,张皓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朱祁镇盯着自己的右手看了一会儿,却见那里只有一个淡淡的印记,曾经的戒指已经不知所踪。他有些疑惑的问道:“当时……当时为了让朕脱困,朕记得你带朕去了一个仙境,虽然你告诉朕那是一场梦,但朕真的还想再去那儿玩一次,你能带朕去吗?”
  张皓文方才答话时站起了身,此时他半蹲下,平视着朱祁镇的眼睛,轻声对他说道:“皇上,所有的法术都有时间期限,美梦也总是有醒来的时候,但您如今是人间天子,如果您想的话,可以把眼前的天下治理的风调雨顺,花和日暖,就像您在您梦中看见的一样,您愿意努力试一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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