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灰意冷独自出国,没过多久,就听到国内传来裴超去世的消息,原仪为他在滨城守寡十五年。
谢行手抚过脸,眼前一片黑暗。年初时接连住院几次,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再年轻了,所以他亲自回国操刀这个项目,他想问原仪,他们可不可以重新来过,给他一个机会,好好弥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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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行走后,裴行简和俞箴陪原仪吃完饭才离开,原仪说想吃新鲜水果,让王婶亲自去帮她买。
空荡荡病房里只有原仪一人。
她拔掉插在手背上的输液针,翻身下床,她太累了,行走间轻得像在飘。
她走到病床正对着的一幅画前,搬椅子在画边坐下。她缓慢伸手,指尖刚触及白色画框,像被烫伤般往回缩手指,又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将手掌盖在画上,一寸一寸抚过。
她膝盖上,蓝白条纹病号服的蓝色被连绵滴下的水渍浸透成深蓝。房间空旷,女人呜咽声被寂静放大数倍。
这是她的行简买给她的画,她的儿子永远去哪儿都会记得妈妈的喜好。
得知患病时,她本来想静静的病死在滨城,谁也不打扰。后来被行简知道,她怎么会看不出来,他有多伤心,可是她不敢将他搂在怀里安慰,看着他难受,对她来说既是折磨,也是解脱。原绎来劝说她时她本不为所动,直到有天晚上她做梦梦到裴超,裴超站在毅行山上,他跟她说,小仪,你来试试我给你做的秋千。
她惊醒,坐在无边黑夜里,似乎有只手正在从她身上抽走属于她的生命。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不行了。
她再也忍不住心中对儿子的愧疚,她要在死前,好好看看他,看看她这么多年不曾也不敢细看的儿子,于是她不管不顾地就来了。
行简过得很好,她试探过俞箴,俞箴跟行简的感情也很好。原仪终于放心了,她的儿子有一位称心合意的妻子,妻子爱他、敬他,同样是联姻,却断然不会像她当年那样。
行简一心想让她看病,她狠心冷置儿子这么多年,临死前她想,让他开心一下吧。
住院的每一天,她都会梦到裴超。梦里的裴超不再是以前的温柔模样,他脸上被一团黑笼罩着看不清表情,他说她骗他骗得好苦,梦的结尾,他总会念着她的名字寒声质问:“原仪,你看到裴行简那张脸,心里可曾有半点愧对于我,愧对于裴家血脉,裴家列祖列宗!”
她愧啊,她怎么会不愧。尤其是想到裴超这么多年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怕她再次生孩子难受主动提出结扎,他不仅因自己而死,甚至临死前,还怕她在他死后受欺负,他奄奄一息地笑,让她好好过日子,好好照顾他们的儿子。
他们的儿子。
原仪甚至不敢看裴超的眼睛。
但她也痛啊,那是她日夜看着长大的、总会用一双晶亮眼睛看着她喊妈妈的儿子啊。
她又怕、又痛、又愧、又悔。她是个懦弱的女人。
尤其是在裴超去世后,每每看到裴行简的脸,她都似乎能看到裴超就站在他身后,用失望的眼神看向她。
所以她每次都冷冷别开脸,用这种方式,向裴超的灵魂赎罪。
她还记得那时行简刚被送出国读书,他那么乖,怕自己担心,什么不适应都自己咬牙抗下,王婶打电话跟她说,他不爱笑了。她眼泪直落,可看到裴超那张置于桌前的黑白照,她咬牙冷声,只说了一个哦字。
后来他又长大一岁,怨她不肯去国外看他,想用叛逆逼她就范,她夜夜辗转难眠。
于理,他是裴超名义上的继承人,裴超曾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能接手裴家,她不该让他就此放纵,至少在她在世时,她要看着他强大,看着他重新站回裴超的位置,名义上,裴超后继有人;于情,裴家是家族企业,对血脉注重高于一切,她日夜梦到裴超,他质问她,为什么当年不说出真相,以至于他无血脉存世,让凝聚他心血的裴家,竟然落入“外人”手中,他掐着她脖子,脸色森白,他说,小仪,你瞒我瞒得好苦啊。
她错了,真的错了。她当年不该为了报复家族强迫她联姻、报复让她痛失所爱的裴超,生下谢行的孩子。
她的灵魂,日夜饱受折磨,痛苦得快要断了。一想到大家都因她而痛苦,原仪甚至想过要自杀,可是,她尚有牵挂无处寄托,她如何能放心撒手。
病房里,女人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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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出来,俞箴要回春江源取一副画,让裴行简开车回俞家。
快到春江源,裴行简在红绿灯前停下车,他突然皱起眉,抿着唇,一言不发。
俞箴一路歪头欣赏着老公的帅脸,自然将这一细微表情纳入眼中,她伸手在他眉眼边抚过,柔声问:“怎么了甜甜?是哪里不舒服?”
“心痛。”裴行简说。
俞箴噗地笑,没想到他戏这么多,还心痛,是不是下一步就要开始套路她了?
俞箴转头看着裴行简,好一会儿过去,他没有下一步动作,不像是要开玩笑,俞箴立直腰正色说:“不舒服就不回去了,我们掉头去医院看看。”
裴行简摇头,见红灯还有几秒时间,他往左俯身吻了吻俞箴,脸上划出笑:“不痛了。”
刚刚心突然阵痛,他莫名有些心慌。见俞箴为他担心,心脏像被注入一剂舒缓剂,他马上不痛了。
俞箴:“你可别骗我。”
她嘴上没有再深问,裴行简这人,平时对她卖可怜卖得毫无包袱,可一旦真遇上什么事,他绝对会憋着什么都不说。她在心里暗暗记下,等之后他闲下来,一定要拉着去医院好好看看。
春江源。
苗卓今天跟老友打完越洋电话,心中怀旧,正在翻着旧相册看,听佣人说小姐回来了,她当即将相册放到一边,欢欢喜喜向门边走去。
“你们小俩口怎么想着回来了?”苗卓问。
俞箴冲她笑:“想着好久没回来气你了。”
苗卓:“……”
她就是吃了亲妈的亏,不然反手就把这个不孝女赶出家门。
裴行简见母女俩互动,唇角带起笑,眼中欣羡一闪而过。
他说:“箴箴想今天妈和俞焦都在家,回来看看你们,顺便取点东西。”
苗卓欣慰,还是她女婿会说话。
想起什么,她又纳闷说:“俞焦这臭小子下午说出去打篮球,晚上答应我回来吃饭,现在都还没回来。”
俞箴笑:“可能是跟女朋友出去约会了。”
苗卓得意:“我儿子有女朋友可不会藏着掖着,他高中喜欢的那个女生,我还亲自帮他把过关。”
俞箴看苗卓一眼,没再说这个话题,扯起了别的事,母女俩你一言我一语的打机锋,俞箴上楼将自己房间里的一幅画拿东西装好,下个星期画廊办画展要用。
收完东西,俞箴先问过裴行简晚上忙不忙,裴行简说不忙,她才拉着他在沙发上坐下陪苗卓看电视,顺带等俞焦回来。苗卓对俞焦在金钱方面管得很严,怕他大手大脚乱花钱,这小兔崽子前两天问她借两万块钱,她严刑逼供下他才说,是在追一个女孩,手头拮据又不好意思找爸妈要。俞箴问他为什么不敢和苗卓说,俞焦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他说,谁还没有个青春期的小秘密了。
俞箴看完这句话,捧着手机爆笑。
然后给青春期的弟弟转了五万。
苗卓听着电视的声音,手里还捧着老相册一页一页翻,看到姐弟俩小时候的照片,她眼中带笑,将相册递到小夫妻面前:“行简你看,三岁时候的箴箴。”
三岁的俞箴扎着冲天辫,面对镜头,翻着白眼、吐着舌头。
裴行简闷声笑,如果不是俞箴眼神太过凌厉,他甚至打算拿手机拍下来。俞箴往后翻,是一张她四五岁时候拍的写真,身着中世纪骑士装,小小女孩英姿飒爽。
“这才是我的正常水平。”
小女孩眉目中清晰可见俞箴的影子。裴行简拍了一张,左看右看,怎么看都喜欢,他甚至思维发散到以后他和俞箴的女儿,是不是也会像妈妈一样,这么鲜艳可爱。
苗卓眼神毒辣,很快捕捉到自家女婿的微表情,她胳膊肘推推俞箴:“你看行简,分明是想要个女儿,你们小俩口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孙女来抱抱?”
俞箴玩着裴行简的手:“妈,我们才结婚多久,哪儿能这么快生孩子?”
苗卓瞪她一眼,不说话了。
保姆端来三杯热鲜奶,奶香四溢。俞箴浅啜一口,转头看到裴行简嘴边有一层奶沫,她指腹轻轻擦过,转而在口中轻含一下,眼神朝他一抛。
鲜红的唇,皎白的指,魅惑的眼。
裴行简别开脸,耳根飘红,不自在地换了个动作,他丈母娘就坐在一米不到的地方,他居然有点反应了。
苗卓没注意到夫妻俩的小动作,她喝了两口,奶香丝滑。俞箴以为她要换话题了,苗卓开口:“这个牌子的牛奶小时候你和焦焦就爱喝,以后我外孙和外孙女肯定也爱喝。”
俞箴:“……”
她错了,在苗卓眼里,万物皆可催生。
收到苗卓向自己抛来的眼神,俞箴也没视而不见,她朝苗卓露出“乖乖牌”笑,苗卓心头一跳,就听见女儿好声好气朝她喊:“外婆,我来给你当外孙女了。”
苗卓气得恨不得一个白眼翻过去,不孝女!!
见苗卓脸上带火,裴行简作为好女婿,自然要上来打圆场,俞箴被他扣了扣掌心,也跟着对苗卓说两句软话,苗卓这才软下脸。
她继续翻着相册,在一页停下,凝目许久,将相片抽出来递到两人面前,语气比发现新大陆还激动:“你看,你后面这个小男孩是不是行简!”
俞箴接过照片,她和裴行简一起盯着照片仔细看,直到好一会儿过去,裴行简点头:“是我。”
他指了指小男孩身后一位高大的男人:“这是我爸。”
这张照片是俞箴小时候,苗卓带她去参加一位好朋友的婚宴时照下的照片。俞箴捧着照片,歪在裴行简肩上笑,她仰头,裴行简低头,俞箴毫不避讳地当着苗卓面吻了吻他,笑的得意:“这就叫天作之合。”
裴行简也跟着她笑。
苗卓从俞箴手里拿过照片,半晌,她将照片递到两人面前:“你看,行简和他爸长得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尤其是现在长大了更像,以后我外孙指不定隔代遗传,也跟裴超长得像。”
俞箴还没看着照片,先朝苗卓笑:“外婆。”
苗卓:“……”滚。
俞箴端着照片看,发现裴行简和裴超确实长得像,用一句话来形容:一看就是亲生的。
裴行简坐在一旁,笑笑没说话,唇角讥嘲一闪而过。
“叮铃铃——”
突然,一阵十分复古的铃声响起,苗卓从桌上拿起手机,是一串不认识的号码,她划过挂断,没一会儿,电话再次打来,她接起:“喂。”
直到电话挂断,苗卓脸色阴下。
“妈,怎么了?”俞箴问。
苗卓:“俞焦现在在公安局。”
作者有话要说: 无奖竞猜:裴裴到底是谁的儿子?
第47章
裴行简开车, 载着俞箴和苗卓风驰电掣地赶去公安局。
他通过后视镜看到苗卓坐在后座, 岿然不动,沉稳从容。身旁俞箴摆弄着车上挂件,也是一脸不放在心上。
他眼中染上点笑, 这么看, 还真是亲母女。
赶到公安局, 一眼就看到穿着件藏蓝色羽绒服的俞焦耷拉坐在椅子上, 抬头见姐姐和姐夫也在, 他更加颓了:“妈, 姐姐,姐夫。”
他挨个喊过,喊到姐夫时, 他垂下头, 不敢看对方。
俞焦在这里,是因为他举报了裴锦吸.毒,还差点跟裴锦打了起来。
事发时他没多想,直到坐在这,他头脑稍微冷静下来。他依然不后悔举报裴锦这个败类,但是,他亲手举报的, 姐夫夹在中间怕不好做人。
俞焦想得确实没错,裴行简会很不好做人。
裴乐山第一反应肯定是气得跳脚,然后夸大事态,将这件事上升到整个裴家, 甚至可能会逼迫裴行简,要他在岳家和裴家之间做出抉择。
如果裴行简选择站俞家,定然会更加激怒裴乐山。
如果裴行简选择站裴家,又会引得夫妻不和,让他与俞家离心。
再者,裴行简目前在和孙怡争夺海生谢总,裴乐山定居国外的大舅子与谢行是好友,在这之前,裴乐山已经在海外项目一事上已经记恨裴行简,如果被二房趁机而入……谢行虽然现在的态度比较偏向于他,可如果再有其他因素介入,恐怕不好说。
裴行简甚至怀疑这是不是一场阴谋。好巧不巧,偏偏在这个重要关头时候,偏偏是俞焦举报了裴锦,间接让裴行简得罪了裴乐山。
可是俞焦做错了吗?他没有。
男孩本就青春热血,曾立志要保家卫国,虽然最终没有成功,胸中热血却不曾消。裴行简还记得,当初俞焦向他提起曾经梦想当军人时,脸上披满荣光。
连普通群众听到吸毒都难忍,更何况是胸腔沸腾的俞焦。
裴行简走到俞焦身旁坐下,他倚靠着椅子,长腿一伸,潇洒伸出手一弹他后脑勺,轻声笑:“做的是好事,又不是杀人放火,这么沮丧干嘛,臭小子。”
俞焦侧过脸,见裴行简挂着轻松的笑脸看他,面前苗卓和俞箴也脸上带笑,他心中烦恼一下被击破,一激动,直接转身抱住裴行简,语无伦次:“谢、谢姐夫。”
俞箴踱步上前,一手将他扒开,挤在两人中间坐下,好笑说:“干什么呢,这是我老公。”
俞焦欠打劲儿又上来了,梗着脖子:“这是我姐夫!”
苗卓走过来,笑眯眯拉过俞焦,让夫妻俩坐在一起,她伸手戳俞焦太阳穴:“你是我儿子。”
俞焦一飘,就忘记自己是家里食物链底层这件事了。
“二哥!”突如其来地一声,众人目光循声望去。
裴锦一身黑色风衣,即使身处如此情景,依然态度倨傲。他嘴边青紫一块,满脸挂着不屑,觉得自己找到了靠山,不屑地甩开身后办公人员。
裴行简低应一声,没有给裴锦他想要的答复。裴锦不学无术、贪玩好乐,却在裴乐山面前装得一手好乖,看人脸色这技能被他练得炉火纯青,他看到裴行简反应,瞬间就明白过来,他所谓的二哥分明是站在俞家一边。
裴锦怒冲到裴家面前,伸手欲抓裴行简领口,力气极大:“你到底姓什么!”
裴乐山现在肯定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心里说不好多恨俞家、多恨裴行简。既然得罪透了,裴行简也没必要对裴锦示好了。
裴行简截下他的手,从容将其反折到他身后,裴锦当即痛得龇牙裂目。裴行简身高腿长,一身禁欲的黑色羊绒大衣内搭商务风灰色西装,站得挺拔落拓,他不笑时,大家长架子十足:“裴锦,我姓什么你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