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没有人敢相信,接下来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什么——
裴越居然将手里全部的裴氏股份,百分之九十给了裴行简,另外百分之十对半给了一双儿女,而身为妻子孙怡,半点股份都没分到,只是得了几套房产和一笔巨额存款。
大家目光在一刻之间刷地聚到孙怡身上,这说明什么已经很明显了,裴越没给孙怡股份,连自己的儿女都只给了那么点,他明显是怕孙怡成了裴氏的“武则天”。他敢做的这么绝,怕也是想在人死了,孙怡就算想找他翻脸也没办法了。
其中自然有想看孙怡笑话的,但悄悄盯了许久,孙怡神情举止几乎没怎么变过,一如过去三十多年的优雅,在礼仪方面从来让人挑不出错来。
饶是跪在地上的裴和也怔住了,律师宣读完遗嘱后离开,他起身追了出去,怎么可能,三年前裴越的遗嘱里,孙怡还能分到裴氏百分之五的股份,这几年来孙怡过得有多累他不是不知道,遗嘱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
律师却坚定地告诉他,遗嘱全部是裴越先生的原话。
裴和失魂落魄地走回病房,他并不想追问,为什么要把大部分股份给裴行简,他只想问问裴越,为什么要对自己的结发妻子这么狠……
走廊前传来裴家人的声音——
“不好了,婶婶吐血了。”
裴和撒腿往前跑,一阵混乱中,裴煦从急诊室门前悄然退离,接过助理递给她的笔记本电脑,画面上,是裴越醒来这几天出入病房的监控视频。
裴越躺了三年,不可能醒过来以后就突然改变主意,一定有人在里面动手脚。她目光紧锁在电脑屏幕上,一秒一秒快速看过去,终于,在前天傍晚的监控录像里发现了一道可疑的身影,裴行简从画面边缘走进监控摄像范围内,进门前,他还抬头看了眼监控,脸上似笑非笑。
裴煦一拳垂在桌面上,她手边水杯里的水面剧烈摇晃,溢在桌面。
一旁的助理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裴煦放下电脑,深吸口气,走到窗边,将窗户一把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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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出来,裴行简看了眼表,让俞箴上车,他先送她回天下居。
俞箴双手插兜,被寒风吹得缩起脖子:“你直接去公司吧,我自己打车回去。”
裴行简要忙交接事宜和临近的股东大会,而且裴越去世,他更要出力。
裴行简什么话也不说,就静静盯着俞箴看,没过三秒,俞箴噗地笑一声,她将脸颊边散乱的头发别到耳后,一边点头一边往车上走:“别这么委屈巴巴盯着我了裴大总裁,先送我回天下居,你再去公司。”
裴行简声音并不小的嘀咕:“我哪里‘委屈巴巴’了?把我说得像墩墩那条傻狗。”
俞箴转身轻弹他脑门,警告说:“不准你这么说我儿子。”
裴行简顺势揽着她的腰,话题无缝衔接:“既然有儿子了,我们生个女儿吧?小名我都想好了,就叫……喵喵。”
那样,他就有猫有狗有老婆了,人生美满。
俞箴哼哼两声,伸手掐他腰:“美得你。”
裴行简点头:“如果真的有喵喵,那我确实很美。”
他抵着额头靠近俞箴,在她唇边一寸寸轻吻,她稍微偏了偏,两人唇正好碰上,他起初轻吮的动作温柔,没一会儿,他伸手将人扣住,像个吸人精气的男妖,从俞箴身上深深攫取力量和元气,一吻毕,俞箴几近脱氧地靠在他怀里,裴行简轻松将人抱上了车。
“老婆,你肺活量不行。”
俞箴将被男妖吸食完精气后的倦懒表现得淋漓尽致,她疲乏得眼皮都没掀一下:“用来接吻刚刚好。”
开车前,裴行简蓦然将手伸到俞箴肚皮上摸了摸:“什么时候才有喵喵?”
俞箴被他冻得一激灵,咬牙切齿,差点没把人反手一个按骨折:“还喵喵,有北极熊都被你冻死了。”
裴行简就为她这句话笑了一路,俞箴凌晨三点赶到医院,现在困得只想睡觉,她纳闷了:“有这么好笑吗?”
裴行简时刻不忘紧扣主题:“啊,我在想,北极喵喵长什么样,长毛还是短毛,毛色是雪白的,还是花色的……”
俞箴:“……”无语凝噎。
裴行简笑得像个二傻子,俞箴戴着宽大的羽绒服帽子,遮住她大半的脸,帽檐下,她唇边也被感染上了点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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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裴煦目睹了刚才裴行简和俞箴的恩爱全过程,她收回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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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怡自从在医院吐血后,支撑她身体的最后一根弦彻底崩了,医生说她身体空了,必须要静养。孙怡走的干脆,直接向裴行简递交了辞呈,空荡荡一身离开,绝不拖泥带水。
她不再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大别墅,而是自己搬去了郊区一家养老院,闭门谁也不见,就连亲生女儿裴煦去看她,也几次被拦在了外面。
直到裴煦第六次去疗养院,孙怡终于让她进来了。孙怡坐在轮椅上,身旁时暖烘烘的壁炉,她放下手中的红茶:“你来找我什么事?”
裴煦在她对面坐下,母女俩同处一框,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两个人,只不过一个风华正盛,另一个美人迟暮。
“如果是公司的事,那就别说了。”
裴煦还未开口,已经被孙怡窥透内心,她目光直视对面,眼神锐利:“妈,你从来都说,人敢与命斗,才能应有尽有。”
孙怡神情淡淡:“我说错了。”
她轻飘飘一句话,仿如重锤砸塌通天大厦。裴煦不可置信:“妈,你在说什么?”
她承认,她恨孙怡,恨她十八年的少闻少问,恨她对裴和的偏心。但是……她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在恨的同时,她又爱孙怡,爱她的优雅从容,爱她的坚韧果敢。在二十岁的自己给三十岁自己写信时,她甚至忍着羞耻在信纸上写下:人敢与命斗,才能应有尽有。在她成长路上,一直跌跌撞撞地追随着孙怡踩过的步子,拙劣地模仿着她的言行。她心中有难以宣之于口的秘密:她要成为孙怡,再超越孙怡。
可如今,她听到了什么?裴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孙怡轻笑,她倚在轮椅上,又重复一遍:“我说,我错了。”她双手摊开:“你看,这就是跟命斗的下场。”
年近六十,夫妻情消,儿女疏离,娘家没落,日薄西山,终日苟延残喘。
欺骗和幻灭的滔天巨浪汹涌扑来,十岁的裴煦死在了浪里,只剩下一口烟;二十岁的裴煦形销骨立,残喘着一口气;三十二岁的裴煦优雅被片片瓦解,低头看,她的盔甲竟然变成了一层单衣。她怆然一笑,双眼蓦然通红,裴煦指着天,怒道:“就为了裴越这么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男人,你就颓废成这副模样?”
孙怡没有看她:“他是你爸爸。”
裴煦残存的理智让她没有摔门而去,合上门,她离开的脚步又快又急。
车库里传来一声关上车门的巨响,紧接着,车的窗户都关上,裴煦头抵着方向盘,有盈盈水光落下,融入茫茫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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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和是在股东大会前一天出国的,裴煦和裴行简夫妇到场送他。
那天阳光明媚,是入冬以来难得的大晴天,裴煦抬头,看着飞机没入云端,再消失不见。她优雅转身,驰车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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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差五分钟就到十二点,今天一过,裴行简正式接管裴氏。
裴煦坐在桌前,面前摆着七零八落的酒瓶,烟灰缸里还有一堆烟头。她吐出烟圈,烟雾缭绕里,闪过裴和决绝离去的背影,孙怡灰败漠然的脸,还有裴越被印在墓碑上的照片……
裴煦自嘲一笑。
三十二岁这年,给过她亲情的弟弟走了,他说待几年散心后回来,可她怎么会看不出来,他再也不想回来了;给过她信仰的母亲走了,她灰败得再也不能给她力量,还说她坚持了半辈子的认知都是错的;给了她一半生命的父亲走了,留给她一大笔遗产和一肚子怨恨,拍拍屁股,自己走得轻巧。
还有,给过她短暂心动的江飞帆也走了,他说她太偏执了,心思太重……
大家都不爱她,都不要她。
她曾经觉得,自己和裴行简的人生挺像的,都是荒唐又可笑。只不过,那个时候她还有弟弟,还有信仰,裴行简失去了原仪,但还有俞箴。
现在,她什么都没了,他还有俞箴、还有她无法撼动的裴氏地位。
裴煦低头笑了笑,如果裴家开比惨大会,她绝对拔得头筹。可惜没有。
“滴”一声,摆钟响十二下,新的一天到了。
裴煦唇边扬起笑,今天,是裴行简正式被任命接管裴家的大好日子。他为了彻底扳倒孙怡去见裴越,送给她这么大一份礼,她可得好好还了。
裴煦洗漱完,照常敷上面膜、护肤,每一步都仪式感十足,她胸腔有熊火在涌动,她要送裴行简一份大礼,当做庆祝,送什么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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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股东大会开完,会正式任命裴行简为裴氏集团董事局主席,俞箴早早订好了餐厅和酒店,准备帮他好好庆祝一番。
她难得起了大早,特地前往工作室准备做个全套护理和造型。
助理站在一旁向她汇报工作,俞箴正在做头发护理,听得无聊,伸手让助理停下:“我没吃早饭,去帮我买份酸汤肥牛,越酸越好。”
助理匆匆帮俞箴买回来,俞箴先闻了闻,光闻着就特别酸,她瞬间食指大动,吭哧吭哧喝起汤来:“还能再酸一点。”
“要不挤一点柠檬汁?”助理试探问。
“不是不可以,就是听起来有点黑暗料理。”她自己吐槽完,转头让助理拿来柠檬开始挤汁,还评价:“居然还不错。”
助理:“……”光想想他就酸得舌头发抖。
全部弄完已经是下午,俞箴没让司机来,自己开车准备去裴氏。她运气不好,一路过去居然全是红灯,幸好不赶时间,俞箴百无聊赖地看起了新做的指甲,心里想着时间应该差不多了,俞箴抬头,眼神略过窗外对面马路的一抹粉色,她目光一顿,凝目仔细看,那不是有有吗?怎么穿得这么少在大街上?一看就是一个人。
有有手里揣着张纸条,她一边看一边往,脸上还挂着泪,转身跑进了身后的巷子,那不是向阳之家的方向。
绿灯行。俞箴停滞一秒,一边打死方向盘转向有有跑进去的小巷,一边给院长妈妈打电话,院长妈妈也很着急,说今天放学还没看到有有回来。
有有在干嘛?
俞箴往里开,只看见一抹粉色消失在巷角。车再往里开已经开不进去,俞箴左右看,找了个车位停下车,快步追上那抹粉色身影。
“有有、有有……”俞箴高声喊。
距离太远了,她不得不加快脚步,以拉近她和有有的距离。距离越来越近,可有有却像没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她,一直向前跑,越走越深。
“有有。”俞箴终于追上有有了,她伸手拉住有有的小书包。
有有脚步一顿,她转身,看向俞箴的眼睛满是泪水,她哭声喊:“对不起,箴箴姐姐。”
“怎么……”
俞箴话还没说完,突然后脑勺剧痛,她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第62章
股东大会办完, 裴行简惯常的冷着脸走回办公室, 一路不断有人想上前说祝贺的话,光看一眼他冰冷的脸,勇气全消。关上办公室的门, 时间已经不早, 他抬手看表, 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 俞箴今晚已经订好餐厅, 还说要给他一份礼物。想到这, 他边捏着眉心,边露出点点笑意。
早几天前,他在衣柜里看到了一套情.趣内衣, 俞箴一直没有任何表示, 但直觉告诉他,是为今晚准备的。
裴行简拿出手机给俞箴发消息,问她还有多久到公司,发完消息又等了几分钟,没人回复,他又发了一次,还是没回, 可能还在准备?
裴行简将手机放到一旁,没有再看。
下班时间到时,马迪轻声敲门进来提醒他:“裴董,下班时间到了, 太太今晚订了餐厅,她让我提醒您注意时间。”
裴行简收拾好东西起身下楼,想着今晚的行程,他脸上难以自抑地流露出几分笑意,他打开手机,俞箴还没有回复他消息,难道,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裴行简快步走出电梯,路边空空如也。他皱了皱眉,心中不安一闪而过,拿起手机拨通俞箴的号码。无法接通、无法接通还是无法接通,他一连打过去十个电话,全都是无法接通。
顿生的不安和恐惧沿着裴行简脊梁骨往上爬,他猛地吞咽一口口水,手用力握紧了拳,贴在裤缝边微不可见地颤抖着,他又给司机打电话,司机说,俞箴今天是自己开车出门的,裴行简眉头皱得更厉害,他让司机马上去定位车的位置,又挂断电话给俞箴常去的工作室打去电话,工作室的人说,俞箴两个小时前已经从这儿离开,去裴氏了。
这时司机发过来的俞箴车的位置信息,在一个小巷子门口,已经停了一个多小时没动了。裴行简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在路边,幸好手边有一根路灯杆让他支撑住,才没有倒下。缓过神,他眼前万物出于失焦状态,一片模糊,他着急得想找车去找俞箴,被脚下看不清的障碍物一绊,竟直直摔在地上,膝盖撞击地面发出脆响声,光听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路边有员工赶紧围上来:“裴董你没事吧?要不要帮你叫救护车?”
员工们七嘴八舌的嘈杂声在耳边环绕,让原本就视线失焦的裴行简陷入更加混乱的旋涡,他脑海中的走马灯一页页闪过俞箴的脸,或喜、或嗔、或怒、或艳,她高兴时会跳起来捏他脸叫他裴裴,她低落时会伸手抱他亲他缠他,他最灰暗的那段日子,她拉着他的手往前走,她说,这辈子都一起看雪吧。
裴行简眼中逐渐恢复清明,一张张员工的脸铺天盖地印过来,他挣开人群往外跑,不知道被谁绊了下,本就又痛又麻的膝盖一软,直接跪在地上,他手撑着地,掌心被摩擦出一片血珠,额前头发散乱,还淌着冷汗。
裴行简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一片雪白落在裴行简手背上,他抬头,又下雪了。他用手掌盛住一片雪,雪融得很快,眨眼功夫就融进了血里——
“妈,原谅我再叫您一声妈,如果您在天有灵,求您一定要保佑俞箴。您已经走了,把她留给我吧,留世界上最后一点爱给我吧。”
他咬牙起身,朝车库方向大步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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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
后脑勺传来一阵剧痛,俞箴下意识伸手想揉,却发现手根本动不了,不仅如此,全身好像都无法动弹,她一挣扎,束缚感压得她喘不过气,她似乎被从上到下绑住了。
俞箴顶着头痛,缓缓睁开眼,一片白遮在眼前又消失,是从她睫毛落下的雪。
“醒了?”对方声音悠然。
“裴煦。”俞箴喊了声,她抬头终于看清自己在哪——天色漆黑,露台上积雪一地,白茫茫一片里独坐着她和裴煦,裴煦靠着椅子,目光远眺,顺着她视线的方向看去,对面大楼灯光通明,高耸巍峨,“裴氏集团”四个字极其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