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只当看不到面前的糟心事,移开目光,瞧着刘彻身边的人。
哟,这人的眼睛可真亮。
刘彻是以前的老样子,出行不忘带着建章营的卫士,呼儿唤马,少年纨绔。
只是这次的卫士换了她不认识的人,萧萧如松下风,皎皎若天边月,更有一双澄澈明净的眼睛。
人年少时,有一双干净透亮的眸子实属正常,只可惜,岁月长河中,多少人迷失了自己,不复少年时的一尘不染。
眼睛一旦失去光泽,再好的皮囊也变成了摆设。
但愿这个卫士,能千帆过后不忘本心,莫辜负了这么一双好看的眼睛。
不过说起来,这个卫士,看上去有些面熟。
她被废这么长时间了,刘彻身边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早就不是她认识的那帮人了。
她竟然还觉得这个卫士眼熟,怪事。
阿娇不禁多看了一眼,连刘彻眼底不加掩饰的厌恶也没放在心上。
金乌烈烈,阿娇收回目光,瞧了一眼刘彻怀里小鸟依人的卫子夫,懒懒道:“请陛下屏退左右。”
戏演得差不多了,该说正事了。
卫子夫扯着帕子,柔柔弱弱开口:“姐姐素来极信鬼神之说,只是鬼神本是无稽之谈,妾听一听,也是无妨的。”
言外之意,便是让阿娇想想自己为什么被废,巫蛊之祸的事情大家都还没忘呢,别背着她用那些歪门邪道的法子勾搭刘彻。
阿娇眸光微转,整了整衣袖,准备送客:“既然卫夫人说鬼神之言不可信,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本就是一个梦境罢了,原也没甚么大不了的。”
刘彻幽深的眸子看着阿娇,冷声道:“卫青留下,其他人下去。”
阿娇看了一眼拥有着一双漂亮眼睛的建章卫。
这人竟是卫青?怪不得她觉得眼熟。
卫子夫一步三回头退下,荒凉的宫殿转眼只剩下阿娇三人,阿娇扯了扯嘴角。
刘彻还是跟之前一样,在他心里,天下最重要,鬼神之论纵然无稽可谈,若牵扯到军机大事,刘彻哪怕再怎么讨厌她,也会耐着性子听她说完。
阿娇轻笑一声,道:“我梦到我小的时候,不知道兵符为何物,便问外祖母,那是什么。”
除去废后身份,她还是刘彻的表姐,大汉的阿娇翁主,用我自称,没毛病。
“外祖母便道,兵符,是调兵用的。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刘彻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紧。
果然是马邑之战的事情。
阿娇一手托腮,一边想,一边道:“我还梦到,我们小时候去上林苑狩猎。我们想去猎鹿群,但荣哥哥等不及,射了一只小鹿,那鹿没有死绝,一直哀鸣。”
刘彻拧眉。
狩猎,鹿群,小鹿?
“鹿群听到了小鹿的声音,四散奔逃,到最后,我们除了那只小鹿,什么也没有猎到。”
鹿,狩猎,围鹿,映射的就是马邑城埋伏匈奴的事情。
作为千古一帝,刘彻的疑心不可谓不重。
疑心重,她便不能说得太明白,似是而非,让刘彻自己去猜,是最好的化解方式。
只是不知道,这位帝王会猜多久,若是迟迟猜不出来,还需要她再点播一番。
阿娇正这般想着,一直沉默着的卫青突然出声:“陛下,太皇太后是不是想借翁主之口告诉您,马邑之战有人会向匈奴报信?”
阿娇偏过脸去看卫青。
阳光落在他眼底,眸光映着日华,像是未经雕琢的美玉。
阿娇多看了一眼。
果然是日后打得匈奴抱头鼠窜且从无败绩的龙城卫青,她不过稍稍一点,他便能明白其中意思。
他对战事的敏锐程度,比刘彻强太多了。
阿娇收回目光,眉梢轻挑:“陛下要对马邑用兵?什么时候的事?”
刘彻瞥了一眼阿娇,没有回答阿娇的问题,而是道:“你还梦到什么了?”
阿娇想了想,道:“恩……还有草原,很大的草原,我从来没有去过。好奇怪,那里有成群的牛羊,却没有人放牧。”
“为什么没人放牧呢?是因为城里有什么变故吗?”
阿娇看了一眼刘彻,一脸的豁然开朗,道:“是了,陛下要对马邑城用兵,所以没有人敢放牧了。”
卫青脸色微变:“陛下!”
“不必说了。”刘彻抬手,制止了卫青的话。
他在马邑城设伏,城外草原的牛羊便会无人放牧,匈奴人何等精明,只看牛羊,便会察觉异样。
为提防马邑城有伏兵,匈奴人多半会攻打马邑城周围的汉雁门,抓汉人一问究竟。
汉雁门与马邑城互为犄角之势,一方被围攻,一方便可出城相助,让匈奴顾此失彼。
可他若在马邑城设下埋伏,匈奴纵对汉雁门用兵,他为保马邑城的伏兵不被匈奴发觉,是不会出兵援助汉雁门的。
无人救援,汉雁门必失。
谁也不能保证,汉雁门的将士们个个忠烈,在匈奴的严刑拷打下不说出马邑城有伏兵的事情。
这样一来,他空耗国力,用兵三十万,不仅会无功而返,更会遭到匈奴人的报复。
后果不堪设想。
刘彻眼睛轻眯,上下打量着阿娇:“阿娇姐姐的梦,委实及时。”
阿娇不卑不亢,雍容华贵的风采仍在,只是少了往日的蛮横善妒。
日头西斜,刺目的阳光不再,变得温柔朦胧,像是情.人的手,恋恋不舍地拂过故人脸庞。
阿娇笑了一下,道:“希望我说的这些事情,对陛下有用。”
秋风卷起落叶,撩拨着刘彻玄色的衣摆,他腰间的剑穗随着秋风起舞,晃晃悠悠是萧瑟秋景中唯一的红。
刘彻淡淡道:“便只是这些了?”
逆着光,刘彻有些看不清阿娇的面容,只听到她的声音从容,似乎有着几分笑意:“我该说的,都说完了。”
阿娇抬起头,眸若秋水涟长:“此后,愿陛下武运昌隆,重振大汉天威。”
刘彻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卫青跟在刘彻身后,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微微偏过脸,目光落在阿娇微扬的脸上。
有一种人,纵是一身布衣,也难掩其风华绝代。
她不该被困在这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卫青刚到未央宫,便被卫子夫叫去。
卫子夫哄睡了小公主,不紧不慢道:“青儿,我的生死荣辱,不在于陛下,在于你。”
“陛下是一个只爱江山的人,你在沙场立功了,陛下才会看重我,和我腹中的孩儿。”
卫子夫抬起头,目光温柔,却也坚韧:“这便是我胜了她的地方,我有一个好兄弟,她没有。”
卫青抿了一口茶,终于想起。
阿娇虽有两个兄长,却都是吃喝嫖赌的纨绔,尚了公主仍不知收敛,惹得刘彻的妹妹天天找王太后哭诉。
阿娇被夫君厌弃,父兄不喜,唯一一个疼她的母亲窦太主,如今正忙着养面首。
她出身尊贵,却无枝可依。
第3章 陈阿娇
自刘彻看过阿娇,并随口嘱咐随从,让长门宫不可克扣阿娇的吃穿用度后,阿娇的日子又比往常艰难了许多。
送饭的老内侍手一抬,饭盒便落在了地上,混合着的饭菜洒了一地,老内侍得意洋洋道:“哎呦,奴婢手滑,“娘娘”切莫与奴婢一般计较。”
如此过了几日,老内侍见阿娇不反驳,越发放肆起来。
又一次故意打翻饭菜后,老内侍剔着牙,鄙夷道:“有些人啊,生而尊贵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跟我一样,老死在这长门宫,吃着猪都不愿吃的东西。”
阿娇嘴角微勾,目光越过老内侍。
午后的阳光烈烈,明光镜铠后,飘着鲜艳的红,在斑驳的宫道中格外地耀眼。
那是刘彻身边的建章营才有的华贵逼人的热烈。
建章营是刘彻一手选拔成立的,最为忠心的卫队,没有人能够渗入到那里面,他们只忠心刘彻一人。
阿娇敛笑,俯身凄凄楚楚地去捡饭盒。
这种情况下,她纵然是不刷演技,建章卫士也会将他们所见一五一十地告诉刘彻。
“你是何人?竟敢折辱阿娇翁主?”
一个熟悉的清亮声音响起,阿娇微微抬头。
阳光下,韩嫣一身红衣,往日爱笑的桃花眼没有一丝笑意,眼底满是冷峻之色,略带薄茧的手指抽出腰间佩剑,剑尖指着老内侍。
来人竟然是韩嫣?
韩嫣是刘彻的伴读,他们小时候常在一起玩闹,韩嫣聪慧善言,又长了一双极为勾人的桃花眼,极得刘彻宠信,每日的赏赐如流水。
传言韩嫣家里不点蜡烛,只用拳头大的夜明珠搁置在屋里。
韩嫣喜欢玩弹弓,只用金丸做弹子,每日出城游玩,丢得金丸不计其数。
故而市井又有一番传言:苦饥寒,逐金丸。
韩嫣是刘彻身边第一得用之人,可不是随便能指使的,看来刘彻对马邑之战的战果非常满意,才派了韩嫣过来。
阿娇的眉梢微不可查地扬了一下。
她再怎么是废后,也是刘彻曾经的妻子,一朝被内侍欺辱,便是将刘彻的面子放在地上踩,韩嫣素来拥护刘彻,行事不羁,这个苛待她的老内侍,怕是落不到好了。
果不其然,韩嫣手起剑落,削掉老内侍对她指指点点的手指。
老内侍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当下便捂着手指哀嚎起来。
阿娇懒懒道:“若无人指使,一个宫人,怎会有胆子折辱我?”
韩嫣抬眉,目光落在小宫门后面的阿娇身上。
汗颜记忆里的阿娇,是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女,她的出身注定了她不会经历磨难与挫折,她想要的没有得不到。
她的人生太过一帆风顺了。
或许是因为如此,她虽骄纵,但也单纯,被人陷害时,她除了大哭大闹,剩下什么也不会。
所以她才进了这冷宫,成了刘彻的废后。
许是长门宫的生活太过艰难,竟让这个骄横无脑的贵女长了几分心眼,知晓若无旁人授意,一个小小的宫女不敢作践她。
韩嫣长剑回鞘,眼中有几分玩味之色,道:“带下去,交给陛下定夺。”
卫士应诺,将嚎哭着求饶的老内侍带了下去。
一旁伺候的小宫女打开宫门,韩嫣款步而入,目光缓缓扫视一圈阿娇身后的环境,最后落在阿娇裙摆旁被打翻的饭菜上。
纵是他往日不喜阿娇的骄纵,此时也有些看不下去了。
阿娇倒是豁达,什么也不辩白,只是道:“你既然来了,想来马邑之战是胜了的。马邑之战,我也算出了一份力,不知陛下……”
说到这,她声音微顿,眼睛亮亮的:“……如何安置我?”
那是一种千帆过后,仍对生活信心满满的光芒,她的骄傲仍在,不曾被恶劣的环境不曾磨去分毫,只将她打磨得更为璀璨耀眼。
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啧。”
韩嫣双手环胸,上下打量着阿娇。
她还是他所熟悉的模样,从眉梢到嘴角,没有一处不惊艳,凤目上挑,浓烈得分外好看。
阳光落在韩嫣潋滟的桃花眼中,韩嫣眸光微转,道:“陛下应允了窦太主的请求,让窦太主接翁主回公主府居住。”
“我派人通知了窦太主,想来窦太主忙完琐事……”
说到这,韩嫣狭促一笑,声音微顿,道:“……便会来接翁主了。”
忙琐事?
一个长公主,能有什么琐事可忙?
八成是在与她养的面首厮混。
阿娇没将韩嫣话里的揶揄放在心上。
她母亲养面首怎么了?她爹院子里还一屋子的小妾呢。
阿娇展颜一笑,道:“你给我送来这个好消息,我也有几句话送给你。”
韩嫣是王孙公子,又是刘彻伴读,最为信任的心腹,这两种身份让韩嫣在长安城横行无阻,诸侯王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
若在以前,韩嫣跋扈不羁也无妨,可现在不同了。
太皇太后去世,王太后掌权,便再装什么温柔和顺了。
王太后出身贫寒,最看不上纨绔子弟,很不巧,韩嫣就是天下第一纨绔人。
后来的韩嫣,就死在了纨绔风流上。
某一日,韩嫣喝醉了酒,调.戏了刘彻的宫妃,王太后二话不说,直接让自己身边的卫士将韩嫣杀了。
听到消息赶来的刘彻连句求情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内侍便捧来了韩嫣的脑袋。
韩嫣的死,让刘彻对王太后忍无可忍,彻底拉开母子争权的帷幕。
刘彻后来去母留子立太子,未必不是事而埋下的阴影。
阿娇挺不想让韩嫣死的,她父兄无靠,若不给自己找点靠谱的盟友,她以后的路也不好走。
韩嫣是刘彻心腹,虽不好结交,可若一旦结盟了,一个韩嫣,能顶十个朝中重臣。
韩嫣是为数不多能影响刘彻决定的人,是刘彻最为宠信的臣子。
当然了,宠臣宠臣,没有宠,便什么都不是了。
卫子夫得宠后,同母异父弟弟卫青跟着鸡犬升天,入了刘彻的眼,被刘彻带在身边。
说起来,上次刘彻来长门宫,带的就不是韩嫣,而是卫青。
现在的韩嫣,哪怕面上再怎么瞧不上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卫青,只怕心里也对自己的未来打上一个问号。
尤其是,在王太后处处看他不顺眼,刘彻越发看重卫青后。
阿娇道:“水满则溢,月圆则亏,我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
韩嫣脸上有几分嘲弄之色:“阿娇翁主,有些人生而相同,但也生而不同。”
“你不信我?”
阿娇道:“你我出身并非寒门,便已经招了旁人的眼。你再去揭那人的短处,可不就是自寻死路么?”
最开始的王太后,虽然不喜韩嫣,但也没有到了必须置韩嫣于死地的程度。
可偏偏,韩嫣作了死。
王太后在入宫之前,曾嫁过人,生了一个女儿金俗,后来入宫为妃,这段过往也就成了她不可言及的过去。
世人对王太后的过往避之不及,唯有韩嫣这个作死男,为了缓和自己和王太后的关系,找到了金俗的下落,还自作主张让刘彻把她接回宫。
王太后表面欢喜,嘉奖了韩嫣,心里却将韩嫣恨了个半死——前两年景帝为这事差点没废了她,好不容易熬死景帝,消停了两年,韩嫣又把这事翻了出来,让她再度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自此之后,王太后铁了心要杀韩嫣。
韩嫣脸上嘲讽淡去,眼睛虚眯。
阿娇笑眯眯道:“你若不信我,尽管去揭短,看看陛下护不护得住你。”
她的声音刚落,远处突然传来一个妇人声音:“娇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