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身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起身,向刘彻施了一礼,正色道:“陛下,臣曾是翁主的骑射师父,对翁主的性情略知一二。”
刘彻脸上没甚表情,敷衍道:“此事朕知晓。”
李广余光偷瞧着刘彻表情,小心翼翼道:“臣世代忠良,从不干涉陛下后宫之事,唯一一次破例,是陛下要废翁主之时。那日陛下斥责了臣,臣吸取教训,不敢再管翁主之事,就连陛下许翁主出长门宫,臣也不曾前去祝贺。”
李夜来摇着团扇:“照将军这般说,皇后娘娘……”
见刘彻听到皇后二字面有不耐,李夜来笑着改口:“将军既然与翁主交情一般,翁主又为何独独送了将军马鞍,而不把马鞍送与其他将军?”
卫青手指握着酒杯,抿唇看着李广。
卫子夫轻轻抚摸着小腹,面带淡笑,一脸恬淡。
群臣的目光聚集在李广身上,上首的刘彻眼睛轻眯,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李广只得硬着头皮道:“陛下恕臣无罪,臣方敢开口。”
刘彻挥挥手,不耐道:“你说。”
李广面色微尬:“翁主道,若周亚夫周将军尚在人间,她自然是不会找臣的。”
这句话,的确是陈阿娇一贯的作风。
文臣们的目光晃晃悠悠,从李广身上转到卫青上,再从卫青身上转到其他将领身上。
眼前这些将军加一起,只怕也未必能抵得上一个周亚夫。
可周亚夫已经死了,如今的将领里,也就李广征战多年,能称得上名将二字。
陈阿娇不找他,找谁,找公孙贺,卫青?
别开玩笑了,就陈阿娇与卫子夫水火不容的关系,看见卫青,不上去撒泼耍赖挠几道血疤都是好的。
卫青一脸复杂,放下了手里的酒杯,突然间觉得,今天的夜风,可真喧嚣。
刘彻眼睛轻眯,看着李广。
若说李夜来卫子夫私交武将意图不轨他还信,可陈阿娇,他不信。
她没那么聪明,去与人合谋事情,哪怕他把她晾在宫里半年,她唯一能想到的法子也只是愚蠢至极的巫蛊,而不是动用自己的势力让朝臣给他施加压力。
这般没有城府的性子,是想不来结交武将意图不轨的。
不是私交武将,那是为什么?
她知道这两场战役对他的重要性,明里暗里地帮他,难道说……她还爱着他?
刘彻眉头舒展开来,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什么长门宫再见时的冷静自持不悲不喜,都是假的。
第9章 陈阿娇
韩嫣晃着酒杯,笑而不语。
他不是没有听过李广的名号,说什么飞将军李广臂力过人,曾一箭将石头射穿,是大汉朝数一数二的悍勇武将。
既是武将,身上便免不了有武将的毛病——只知打仗,不识政治。
韩嫣之前只觉得此言有些夸大,李广虽是武将,可礼贤下士,与士兵同甘共苦,颇有儒将之风。
都是儒将了,政治才学还能差到哪么?
更何况,李广府上养着一群博学多才之士呢,有的是给他出谋划策的人。
李广再怎么不通政治,也能被教成世故圆滑之人。
韩嫣一直是这样想的,直到今夜在酒席上听到李广的这番话。
酒水里跳动着烛光,李广双手抱拳,单膝跪地,怎么看,怎么诚恳,只是说出来的话,有些叫人哭笑不得。
韩嫣放下酒杯,盘膝而坐,在一众规规矩矩坐得笔直的朝臣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韩嫣手指托着下巴,下巴微抬,眼睛轻眯,面色泛红,有着几分醉意,道:“李将军莫不是吃醉了酒?”
李夜来的目光转了过来,和着昏黄的烛火,眸光似秋水盈盈,有着不易察觉的打量审视之色。
韩嫣的视线掠过李夜来,落在眉目舒展开来的刘彻身上,道:“若说了解,除却陛下,在座之人,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翁主了。”
陈阿娇自小便喜欢刘彻,时常缠着刘彻玩乐,他又是刘彻的伴读,三人可以说是一同长大的。
刘彻嘴角微抿,不知在想些什么。
“翁主是金奴玉婢娇养出来的人物,骄横任性,一味地由着自己的心,远不及卫夫人温良贤淑,更不及……”
说到这,他声音微顿,挑眉看着李夜来,玩味一笑:“更不及李夫人冰雪聪明,风情万种。”
刘彻微微皱眉。
韩嫣前面的话尚且能听,后面的那句风情万种,便显得有些轻浮了。
不过他素来如此,性子直率,不谄媚讨好,莫说舞女出身的李夜来了,总是金尊玉贵的陈阿娇,也曾被他出言顶撞过。
刘彻看了一眼韩嫣。
韩嫣手指晃着酒杯,桃花眼笑成了一条缝,向刘彻敬着酒:“臣替陛下高兴。”
陈阿娇的话题被韩嫣一顿搅和揭过,刘彻没再追问李广马镫之事,只是说等有了时间,再去李广军营里瞧瞧将士们的风姿。
李广跪在地毯上,欲言又止,韩嫣仗着酒意,大大咧咧道:“怎么?李将军还想让陛下去瞧她不成?”
韩嫣身体摇摇晃晃,几乎趴在了桌上,口齿不清道:“她早就不是什么皇后了,陛下怎么可能——”
话未说完,便被刘彻皱眉打断了:“韩嫣。”
这句话他说了无数次,可有朝一日从别人口中说出,他突然觉得有些逆耳。
刘彻看着韩嫣道:“你醉了。”
韩嫣伏在桌面上摆着手,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
李夜来一声轻笑,团扇掩面,凑在刘彻耳边笑着道:“今日的酒太烈了,韩大夫这般好的酒力都醉了。”
刘彻揉了揉眉心,语气有几分不耐:“你知道什么?他这几日心里不爽利。”
“来人,把韩嫣送到朕的寝宫,让他醒醒酒。”
内侍们轻手轻脚搀起韩嫣,卫青手里端着酒杯,凑在唇边抿了一口。
酒水倒影着烛火,划过一双似笑非笑的潋滟桃花眼。
卫青喝酒的动作一顿,回头去瞧被人架着走的韩嫣。
那人烂醉如泥,似火的红衣被他穿得松松垮垮,保养得极好的手指没有丁点薄茧,几乎能与女子媲美,眼角眉梢尽是世家子弟的纨绔风.流。
一点也不见酒杯中划过的精明之感。
卫青收回目光。
殿中歌舞又起。
韩嫣被内侍搀进刘彻的寝宫,内侍退下后,韩嫣缓缓睁开眼。
以前小的时候,他没少在刘彻的寝宫住,但现在不一样了,王太后掌政,最看不惯的便是他这种纨绔子弟。
韩嫣等到月色高悬,摇摇晃晃从寝殿走出,口中直嚷着要回自己的家,内侍们苦留不住,只好去请示刘彻。
待内侍走后,韩嫣勾了勾嘴角,一甩袖子,大步出了寝殿。
来往巡视的卫士见了他纷纷见礼,韩嫣随便拉了一人,拽着那人的衣领,桃花眼轻眯,醉醺醺地让人去备马。
卫士们知他是刘彻的宠臣,不敢违逆,忙牵来了马。
韩嫣大笑一声,松开卫士衣领,拍拍卫士的肩,翻身上马,纵马扬鞭,吹着口哨出了皇城。
宫宴上韩嫣喝了不少酒,骑马回来又吹了不少冷风,等回到自己城北的宅子时,耳朵嗡嗡的,听不大清下人在说着什么。
大意是说有人来访,至今未走,韩嫣敷衍点点头,直往里面走,刚进屋,尚未喝一杯热茶,便听到一个女子慵懒的声音:“回来了?我叫人给你准备了醒酒汤。”
侍女们捧来醒酒汤,韩嫣抿了一口,抬眉瞧着坐在一旁,如女主人一般翻看账本的陈阿娇。
当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
“看来上次的事情让你长了心,知道不能留宿宫中了。”
陈阿娇瞧着自己手里的账本,手上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道。
韩嫣放下醒酒汤,身体往后仰,双手枕在脑下,舒服地躺在地毯上。
他没接陈阿娇的话头,只是侧着脸看着忙着打算盘的陈阿娇,道:“你怎找了李广这武夫?刚才宫宴上,若不是我帮你圆了过去,只怕你便落一个私交武将的罪名。”
宫宴散后,刘彻歇在了卫子夫的殿里。
刘彻轻抚着卫子夫微微隆起的小腹,想起出战匈奴大胜的事情,刘彻忍不住道:“卫青是个可塑之才,以后再对匈奴用兵,朕多给他派点兵。”
卫子夫依偎在刘彻胸口,温柔道:“青儿还小,陛下别对他太好了,万一惹了别人的眼便不好了。”
“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太小心谨慎了。”
刘彻不屑道:“若是换了她的兄弟立了功——”
说到这,刘彻的声音忽然停住了。
若没有她,李广的军队莫说大胜而归了,不全军覆没都是好的。
她没有一个好兄弟去战场厮杀立战功,可是,她自己却立了战功。
忽然间,刘彻想起李广的话。
李广说,她变了许多。
第10章 陈阿娇
她是变了许多,上次在长门宫见她时,她没有哭闹,一脸的平静。
他原以为,以他对她的了解,她一朝见到他,必是尖叫着质问他凭什么废了他,又或者旧话重提,说什么若是没有她,哪有他今日的君临天下。
可她没有,她风轻云淡地笑着,看他就像陌生人一般,没有爱恨,没有痴恋。
想起她那日的神态,刘彻便觉得胸口堵得慌。
她不喜欢他,怎么可能!
不过梦到了太皇太后,她便绞尽脑汁想个究竟,最后助他大破匈奴,重振汉家威仪。
甚至不顾私交武将的危险,把马镫送给李广,让他在对匈奴用兵时又大胜一场。
她对他而言,不过一个弃后,她没必要这么做,可她还是这么做了,是因为,她还爱着他。
刘彻闭上眼,脑海中突然出现多年前的片段。
那年他还小,并不得父皇喜欢,父皇手把手教着太子刘荣射箭,威严的脸上满是慈爱,小小的他立在一边,手指紧紧攥着弓弦,像是多余的人一般。
阿娇不知从哪跑了过来,肉呼呼的小手牵着他的,站在他前面,似乎要给他挡着有些刺目的光:“舅舅,您都教了太子哥哥这么久了,也教一下彻儿吧。”
那时候的他,是感激她的。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感激变了味,她的存在,时刻都在提醒着他,多年前的他,籍籍无名,靠着母亲的卑微讨好,靠着大长公主窦太主的八面玲珑,靠着阿娇翁主的青眼有加,这才取得的皇位。
刘彻闭了闭眼,揉着眉心。
卫夫人察觉了他的异样,柔声道:“陛下,您怎么了?”
思度着刚才宫宴上发生的事情,卫子夫试探道:“您若是想姐姐,便将姐姐接回来吧。”
刘彻的眉头略有松动,卫子夫心中一紧,想了想,手指轻轻按摩着刘彻的肩,道:“我出身卑微,许多人瞧我不上,阿娇姐姐出身高贵——”
“什么卑微高贵!”
刘彻陡然睁眼,冷声道:“他们越是瞧不上你,朕越是喜欢你。等着吧,总有一天,朕会叫他们全部跪倒在你脚下。”
一瞬间,被李广韩嫣的话引得对陈阿娇稍有改观的念头,全部消失了。
“还有卫青。”
刘彻道:“马奴又如何?不一样做了真的轻骑将军?朕看好他,他不仅能做朕的轻骑将军,还能做朕的大将军!”
卫子夫微微一惊,手上的力度大了些,她索性不再给刘彻按摩,手指从刘彻背上滑在刘彻的脖子上,圈着刘彻的脖子,脸贴在他背上,垂眸轻声道:“这如何使得?”
“青儿胜的侥幸,担不起陛下的重任。更何况,陛下胜了匈奴两次,匈奴也被陛下打怕了,陛下当休战与民养生才是,哪里用得着青儿?”
刘彻不以为然道:“才两次,匈奴屠戮我大汉百姓多少次?等开了春,朕必然会再度对匈奴用兵的。”
“可,”卫子夫犹豫了一下,道:“妾听人讲,国库亏空,难以支持陛下对匈奴用兵了。”
刘彻目光一凛,转过身看着卫子夫,道:“你听谁说的?”
卫子夫怯怯地看着刘彻,小心翼翼道:“妾在母后那里听到的,母后还说……”
“不必说了。”刘彻打断了卫子夫的话,有几分不耐。
不用说,他也知道自己母后跟卫子夫说了什么。
什么高祖创业不易,后辈当谨慎行事,朝中无钱,不可穷兵赎武,与民修生养息才是长久之道。
他以前只把这些话当耳旁风,从没有理会过,但现在,他听见便心烦。
原因是,这次不是狼来了,是朝中真的没钱了。
他想再度对匈奴用兵,在朝中无钱可用的情况下,就像一个笑话
彼时在韩嫣屋里的陈阿娇,显然不知道刘彻的纠结心路,正与韩嫣讨论着朝政之事。
李广是个武将,只知道打仗,对于朝堂之事不大敏.感,韩嫣就不一样了,虽说原本是因生得太好被刘彻选为伴读,可能让刘彻从小宠信到,凭的就不仅仅是比女人还好看的脸了。
韩嫣斜倚在软垫上,侧着脸与陈阿娇说着话:“李广虽悍勇,但不通朝政,可不是一个好盟友。”
陈阿娇拨着算盘,随口应下:“知道了。”
“对了,我让你帮我查的事情,查得如何了?”
韩嫣眸光微转,笑了一下:“你未免太低估先皇们了。汉家几代的积累,莫说只是对匈奴两度用兵,纵是再支撑十年,也是没甚么问题的。”
陈阿娇拨弄算盘的手指停了一下,抬头瞧着韩嫣。
烛火昏黄,她双目澄澈,悠悠一笑,揶揄道:“十年?”
陈阿娇脸上满满的嘲讽,韩嫣不免有些心虚,道:“哎,我夸大了,五年,至多五年。”
陈阿娇啪地一下放下算盘,手里拿着账本便要往外走。
韩嫣连忙起身去拉她:“你这是做甚么?”
陈阿娇眉梢轻挑,道:“韩嫣啊韩嫣,我当你是知己,才托了你去查这些。”
“如今国库的钱粮,莫说支撑五年了,只怕连下次对匈奴用兵的钱粮,都不知道从哪挪用呢!”
韩嫣曲拳轻咳,面色微尬——他多少都要给刘彻留几分薄面的。
几代皇帝的积累这么快便被刘彻挥霍完了的事情,他委实不好说出口啊。
陈阿娇扬了扬手里的账本,忽地便笑了:“我有生财的法子,你信我还是不信?”
她本就生得极美,粲然一笑,如水中望月,云边探竹。
韩嫣府上从不燃蜡烛,只用拳头大的夜明珠放置在廊下桌边,鎏金瑞兽的檀香炉里燃着香料,屋里光华耀如白昼,异香绕梁,他却有些看不清陈阿娇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