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信。”
韩嫣抓着陈阿娇的衣服,忽然觉得,手里的蜀绣料子有些滑腻。
陈阿娇走到屋里重新坐下,道:“我想过了,李广将军虽有射虎之威,可毕竟年龄大了,远不比卫青血气方刚。”
韩嫣又抿了一口醒酒汤,瞧着陈阿娇,道:“那我呢?”
陈阿娇上下打量着韩嫣,忍不住笑了:“你是能与卫青比带兵打仗?还是有卫青的谨小慎微?”
少年纨绔散金丸的王孙公子,还是不要与卫青争什么天生将材、社稷之卫的名头了。
第11章 陈阿娇
“我怎就不能与他比了?”
韩嫣不服气道:“我又不是马奴,不需要小心谨慎,更不需要出生入死拼战功。”
“我呀,”韩嫣一手枕在脑后,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躺在软垫上,侧着脸瞧着陈阿娇,道:“守着长安城的一亩三分地就行。”
陈阿娇不置可否:“是啊,你不用立战功,不用小心行事,所以现在被卫青取代了位置。”
“莫以出身论英雄,卫青不可小觑。”
韩嫣一手支着脸,道:“你怎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可不是你的性格。”
陈阿娇不以为然笑笑:“陛下立志灭匈奴,师父已老,朝中可用之将并不多,卫青天纵奇才,首战便能直捣龙城,立下不世之功,假以时日,必能与周亚夫周将军一样,出将入相。”
“他若出将入相,那卫子夫——”
韩嫣眸光微转,仔细瞧着陈阿娇的面容。
她并无任何异样,一点也无听见仇人名字便分外眼红的薄怒,她只是垂眸静静地看着账本,像是听到一个陌生人的名字一般。
“怎么不说了?”
陈阿娇道:“卫青出将入相,卫子夫一朝为陛下诞下皇嗣,便会被陛下立为皇后。”
韩嫣微蹙眉:“那你呢?”
“我?”陈阿娇笑笑:“我是窦太主的女儿,阿娇翁主,与陛下不过表姐弟的关系,他立谁为后,与我有甚么干系?”
韩嫣直起身,盘膝而坐,身体微微前倾道:“那你还这么帮陛下?又是解梦,又是马鞍,如今又想法子赚钱,难道为的不是让让陛下回心转意?”
陈阿娇翻阅账本的手指停了一下,抬头瞧着韩嫣。
她与韩嫣一同长大,对韩嫣也算了解。
韩嫣此人,是个十足的纨绔,风.流不羁,逸宕洒脱,不受任何拘束,也从未对任何事上过心。
他俊逸风.流的脸上永远是轻挑戏弄之色,潋滟的桃花眼里从未有过认真和诚恳。
但现在,他那张对男子来讲偏艳丽的脸上,眉头微微蹙着,长长的睫毛在夜明珠的光辉下,于眼底投下淡淡的阴影。
果然是刘彻最为信任的心腹,全天下的人都叛变了他都不会背叛刘彻,竟这般在意她去不去祸害刘彻。
陈阿娇揶揄道:“放心,我不会再纠缠陛下了。”
夜明珠的华光落在她眼底,她笑了一下,道:“弯路走多了,也想尝试一下大路的直。”
夜风穿过半开的窗户吹进屋里,一阵一阵拂在脸上,韩嫣揉了揉胸口,忽然发现这次宫宴的酒似乎有些烈。
他不过喝了两三壶,便觉得胸口有些闷,像是压了一块大石,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韩嫣看着陈阿娇,声音蓦然一轻:“恩,大路好。”
“你是金奴玉婢养出来的翁主,何必自轻自贱跟一个舞女去计较?”
韩嫣岔开话头:“对了,你不是说有生财的法子么?需要我做什么?”
陈阿娇翻开账本,冲韩嫣招手:“过来。”
长安城最富有的,除却她母亲窦太主,便要数眼前的这个纨绔子弟了。
用金丸当弹子,不是一个普通王孙公子能玩得起的。
……
长夜漫漫,身边纵有佳人相伴,刘彻也难以入眠。
翌日清晨,刘彻起身,卫子夫与宫女伺候着他穿衣。
刘彻突然道:“若无阿娇姐姐的马镫,李广只怕要大败。”
“这样,你与母后说,在宫中设宴,当做嘉奖她的马镫了。”
第12章 陈阿娇
卫子夫给刘彻穿衣的动作一滞,低头想了一会儿,胸口微微起伏,道:“那,以什么名义宴请姐姐呢?”
刘彻一边说,一边往外走:“这些事,你与母后再商议吧。”
走到殿门口,刘彻又突然停下了,回过头,对卫子夫道:“你告诉母后,她这次立了大功,要好好嘉奖她,万万不能委屈了她。”
卫子夫笑了一下:“看陛下说的,母后怎会舍得姐姐呢?”
刘彻不以为然道:“呵,那可不一定。”
他这个母后,以前有多巴结陈阿娇,现在便有多讨厌陈阿娇。
卫子夫犹豫了一下,手指紧紧攥着帕子,试探道:“那陛下晚上过来吗?”
“再看吧。”
刘彻挥挥手,接过内侍递来的佩剑,随手配在腰间,大步往外走:“晚上若无事,朕也参加。”
太阳慢慢从云层探出头,卫子夫扶着门框,似乎在看刘彻的背影。
宫女走过来,小声道:“夫人,李美人过来了。”
晨风拂面,卫子夫理了理鬓间的发,转身往殿里走,道:“那便请进来吧,正好与她商议一下宴请姐姐的事情。”
后宫们忙着晚上的宫宴,前朝也没闲着。
刘彻刚说完等开春后,后面再对匈奴用兵的话还没说完,便有朝臣站了出来,以头抢地说着国库空虚,无钱无粮,求陛下三思。
这个朝臣开了头,剩下的朝臣也纷纷站了出来,说着与民生声息的话。
刘彻被闹得没脾气,冷眼扫过去,李广捋着胡须,一脸沉重,卫青低头垂眸跪坐着,看不到他表情,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好了,朕知道了。”
刘彻冷声道:“散朝。”
要是韩嫣在就好了。
韩嫣能言善辩,能把死的说成活的,他若在,必能将朝臣们说得哑口无言,然后灰头土脸散朝,给他想办法凑银钱。
可惜韩嫣偏偏不在。
散了朝,刘彻双手背在身后,急匆匆走着,声音微冷:“韩嫣呢?他又去哪疯了?早朝也不参加了,留下朕一人听那帮老家伙的陈词滥调。”
郭舍人迈着小碎步跟着,道:“韩大夫昨夜吃醉了酒,怕是因为这个缘故,今日早朝才没过来。”
韩嫣深受皇恩,性格跳脱,不喜被拘束,一月的早朝,能参加个两三次便不错了。
郭舍人的话刚落,殿外便传来内侍尖细的声音:“韩大夫到。”
刘彻停下脚步。
郭舍人走得急,险些一头撞在刘彻腰上。
打着哈欠揉着眼过来的韩嫣看到这一幕,挑眉笑了起来。
刘彻一甩袖子,看了一眼郭舍人,郭舍人连忙告罪,刘彻冲韩嫣招手,不住埋怨道:“你怎么才过来?”
韩嫣道:“昨夜的酒太烈。”
刘彻点点头,一边让郭舍人给韩嫣准备醒酒汤,一边与韩嫣絮絮叨叨说着今日早朝被朝臣吵得头昏脑涨的事情。
韩嫣一笑,揶揄道:“卫青呢?他在战场立了功,不帮着你说两句?”
刘彻道:“他跟他姐姐一样,一味地小心谨慎,这种场合,哪会说半个字?”
“普天之下,只有你敢冒天下大不为替朕说话,得罪那帮老臣。”
韩嫣笑笑,转了话题:“对了,我听宫人说,陛下要宴请阿娇翁主。”
刘彻道:“消息竟传这么快?朕不过交代了子夫两句——”
“罢,你既然知晓了,便与朕一同前去”
韩嫣眼皮跳了一下,道:“这不合适吧?都是女眷,我去做什么?”
刘彻道:“有甚不合适的?咱们三人本就是一同长大的,有你作陪她也自然些。你若觉得仍是不合适,朕便叫上卫青一起。说起来,他也想见识一下马镫,可李广顾忌阿娇表姐,一直没给他看。”
“就这么定了。母后素来不喜她,人多了,省得她受委屈。”
晚秋的阳光不算烈,略带着几分萧条之意,阳光落在韩嫣眼底,韩嫣看着刘彻,笑着道:“怎么,陛下回心转意了?突然待阿娇翁主这般好。”
刘彻停下了脚步,手指握着佩剑,面上有些不自然:“朕,以前待她很不好?”
韩嫣挑了挑眉,一针见血道:“陛下,她是您的废后。”
若待她好,还能是废后?
刘彻手指微紧,喉间有些干涩,道:“朕知道。”
刘彻抬头看着蔚蓝天际,眼睛轻眯:“朕就想谢谢她的马鞍。”
韩嫣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你该谢她的,又何止一个马鞍。
与此同时,居住在窦太主公主府的陈阿娇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
多半是韩嫣这厮在为昨夜的事情埋汰她。
贴心的侍女连忙递上帕子,屋外侍从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翁主,大事不好了——”
陈阿娇拿着帕子,眸光微转,秀眉微蹙:“若是母亲在家,你们也敢这么慌里慌张跑进来?”
两位兄长自成了亲,便分府别住,如今住在公主府的,父亲与母亲感情不睦,早年便不住一起了,母亲前几日与养的小面首一同玩乐去了,如今住在公主府的,只有她一人。
她多年不回公主府,下人不免有些懈怠之意。
但被她这一喝,侍从连忙正了正衣冠,行礼之后,方敢小心翼翼回话:“翁主,宫里派人递了信,说太后晚上要宴请您。”
逆着光,陈阿娇微微抬头。
她倒是错怪侍从了,这的确不是什么好消息。
她没甚心情与宫里的那帮人打交道,可转念一想,此次宫宴,必是刘彻极力促成的,若不然,以王太后对她的讨厌,一辈子不见她,也不会想起她。
又怎会宴请她?
不过既然是刘彻有意宴请她的,她去一去也无妨。
宫里那些恨不得弄死她,但又不得不忍着她的人的表情,想想就很精彩呢。
晚间,陈阿娇略微收拾后,坐上了去往未央宫的轿撵。
哪知刚进宫门,尚未下马车,陈阿娇便被一人叫住了。
“翁主,请留步。”
身后男子清朗的声音传来,陈阿娇扬眉回首。
一转身,便坠入一汪若秋水洗过的星辰里。
璀璨,澄澈,一尘不染。
哟,是漂亮眼睛。
第13章 陈阿娇
陈阿娇极少用漂亮去形容男子。
这两个字太重,也太挑剔,多一分,少一分,便配不上了。
她生平所见的男人们,唯有卫青与韩嫣的眼睛能配得上漂亮二字。
韩嫣貌若妇人,长相偏艳丽,脱去烈红骑装,换上一身女子装束,丝毫不会有违和感。
漂亮归漂亮,可总是些少年纨绔的脂粉轻浮气,少了几分男儿的阳刚飒爽。
卫青便不一样了。
他眸若九天寒星,一眼望去尽是阳光,眼尾那一抹恰到好处的温柔,又像是秋水涟长。
他并非天之骄子,一路走来并不容易,经历过挫折磨难的洗礼后,他的气质更偏豁达沉稳,有种天塌下来他都能重新撑起来的大气。
这样的人,只要看了一眼,便让人再也难以移开目光。
陈阿娇笑了一下,扶着侍女的手,踩着马奴的背下了马车,道:“卫青?”
看着卫青这张清隽无俦的脸,迎着卫青韵致清雅的目光,换位思考一下,她挺能理解刘彻如今沉迷卫子夫的温柔乡不可自拔的事情。
有些人啊,生来就是风景。
卫青身上穿的是建章营的盔甲,行动之间甲片相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身披月色,走到陈阿娇身边,脸上有着柔和笑意:“青贸然拦翁主鸾驾,万望翁主赎罪。”
秋夜的月色清凉如水,周围的禁卫军身披盔甲,于月色下闪着冰冷的光。
许是因为卫青实在太过温润儒雅,他身上的衣甲在月光的照射下,竟不显得寒光逼人,浅浅一笑,仿佛天底下的水都在他眼底荡开一般。
饶是她与卫子夫有着诸多矛盾,却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人啊,纵是谨小慎微敛锋芒,却也难以敛去眉眼里的绝代风华。
陈阿娇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道:“你为马镫而来?”
其实她也不能说刘彻见一个爱一个,有了卫子夫,又纳了李夜来,在爱情上没什么操守可言,面对着赏心悦目的美人时,她也会想着多瞧两眼呢。
尽管这个美人,不是来找她的,而是来找她的马镫的。
卫青剑眉微蹙,似乎在斟酌着如何开口。
陈阿娇见此便道:“你若喜欢,我着人送你一个也就是了。”
她让工匠做来马镫,本来就是为了让汉军上阵杀匈奴用的,之所以送给李广,是因为那么多将领里,她只跟李广有些许交情。
她原以为,送给李广后,李广会将马镫推广开来。哪曾想,李广顾忌她和卫子夫的矛盾,只在自己军队里用了,并未告知其他将领。
李广征战多年,手下士兵对他的忠诚度极高,他既下了封口令,旁人自然打探不出半点消息。
卫青若想要马镫,只能想办法找她。
她因为卫子夫的关系被废,只怕卫青在来找她之前,做了不少被她奚落□□的打算。
“这……”
卫青大抵是没有想到她答应得这般痛快,许是担心她话里有诈,他的眉头蹙得更深了,让人有种想要抚平他眉宇的冲动。
转瞬之间,卫青的眉头舒展开来,双手抱拳,向陈阿娇深深鞠了一躬,轻声道:“是青误解翁主了。”
他似乎一直在误解她。
她没有他想象中的骄纵不讲理。
抬起头,他迎着陈阿娇的眸光,笑意终于到达了眼底:“青,深谢翁主国士之风。”
陈阿娇这才发觉,他纵是对谁都一团和气,让人如沐春风,但那并不是真正的春风。
他不卑不亢,温柔平和,面带浅笑,可眼底却是清冷孤寂的,有着极不易察觉的、生人勿近的淡淡疏离。
陈阿娇眉梢微挑。
这样的卫青,倒是有趣得紧。
她险些被他的恭谦温良给骗了。
“本就不是什么稀奇物件,送你也无妨。”
陈阿娇整了整衣袖,意味深长道:“我是不喜欢你姐姐,至于你么……”
她的话只说一半,眸光微转,盈盈似秋水的目光瞧着卫青,眼尾轻挑,粲然一笑:“你奇袭龙城,仗打得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