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俩一同进了垂花门。
西院一个小丫头正等在门口,说是二哥儿又闹了一上午,兰娘子请莫长孟去看看。
昨夜就闹了半宿,今日又来,莫长孟又不笨,自然知道这是内宅女人的小心思,本来不闹到他头上,装看不到也就算了,如今闹到他头上,少不得要立个规矩。
喊了吴少君一道过去,当着一妻一妾的面训斥了西院一众丫鬟婆子,都是她们怠惰才致孩子频频出问题,再者,孩子不舒服不先找大夫,又是一罪,二罪并罚,打板子的打板子、罚月例的罚月例。这一通发落,把莫夫人都引了来,本身她就对儿子分钱的事不满意,这下可找着理由发作了,不外乎指责他不孝尊长,不怜幼子,顺带还指责吴少君没能好好照看西院母子,之余等等。
“母亲既说到管家之事,儿子正好有话要说,近年母亲身体欠佳,又要忙着弟弟妹妹们的婚姻大事,着实是分/身乏术。都是儿子不孝,只顾外头的公务,内宅之事甚少插手,好在少君如今身体大致已经休养好,往后就让她协理母亲吧?”这话还是回京路上,他那位连襟提醒的,李楚的原话是:家宅不安,何以安天下?
想想的确是这个道理,尤其这几日母亲纵容西院的跟他闹腾,已经严重占据了他的精力,这么继续下去怕是家里再难安静,还是尽快回归正轨才是正道。
莫夫人听了儿子的话,有那么一刻是呆住的。
“大哥这话听着是怪母亲没料理好家事?”说话的是莫宅最小的妹妹莫长婷,年方十六,从小受祖父母的宠,连父兄都不是太惧。
“怎么会呢?你大哥哥也是出于一片孝心,怕母亲受累。”吴少君接过莫长婷的话,没让他们兄妹直接对上。
“我们兄妹说话,旁人插得什么嘴!”莫长婷向来就没看上这个嫂子,不管身家背景,还是个人才貌,没一样能配上她哥,不过是碍于吴家老太太是莫家嫡脉,这才点了头。
“她是你嫂子,你大侄子的生身母亲,怎么就成了旁人?”莫长孟问妹妹道。
莫长婷冷笑一声,“我到不知你们夫妻如今竟成了一体。”觑一眼莫长孟,“大哥如今官做大了,脾气也是渐长,竟忘了祖父的教诲,拿起母亲的不是了。”
莫长孟蹙眉,吴少君却没让他答话,毕竟是亲兄妹,话赶话说难听了,往后不好回还,她这个嫂子倒是无妨,因回道,“你大哥做再大也就是个平头百姓,比不得那些公侯人家,怎么敢做有违父兄之事?姑娘可别为了解气,陷你哥哥这等不义。”这话里的公侯人家可就别有深意了,莫夫人打着长宁莫家的旗号,把小女儿说给了庄王府的小公子,自从这门亲事定下后,她们这位小姑奶奶的脾气越发见长。
莫长婷听了这话自然羞恼,也顾不得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了,“哪里比得上有些人家,为了攀龙附凤,上赶着一家嫁二女,一家不成还能再换一家,也就是有些人命好,没摊上那等旺夫益子的公侯夫人,她若真来了,这房里谁当家都还不知道呢。”
吴少君怎会不知道她话里的意思?这明白着就是在说吴家,旺夫益子的公侯夫人则是指的小七,她虽面子上装着愤怒,心下却并未生气,本来就是想引出小姑子这段话来,只有让她说出来了,自己的短处才会完全暴露,她就是要借这个机会,让丈夫一次把她和吴家的短处给找补回来!
莫长孟自然容不得妹妹说出这种好赖不分的话,小七的事他也是前段时间听母亲无意中说出来的,说什么原是要嫁给他,后来因吴成君早逝,便嫁去了李宅。且不管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弯弯绕,现实就是小七成了李楚的填房夫人,如今还封了诰命,这要是瞎扯的让外头听了,指不定能传成什么样,他和李楚的脸还要不要了?莫家和李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因而听完妹妹的话后,莫长孟勃然大怒。
他是莫宅的长子,父亲不在京城,他便是一家之主,教训弟妹本就是分内之事。
莫夫人头一次见识大儿子发这么大的火,她的哭闹完全不顶用。
莫长孟到底是谈判场上历练出来的,句句诚恳,却又字字诛心,总结话意就是,她这位主母偏听偏信,不明大义,不教子女,把个女儿教得不知分寸,毫无规矩,长此以往,家宅不宁事小,影响后代子孙事大。
一顿言刀语箭之后,一家人总算都安静了,莫长婷哭得泪人一般被扶回闺房,莫夫人沉默不语地坐在堂上。
莫长孟向母亲告了罪,领着媳妇退下,堂上只剩下莫夫人和一个婆子。
莫夫人突然捂住眼,“他、他这是在教训我这个当娘的么?”
婆子劝慰,“怎么会?大哥儿刚是在教妹妹呢,姐儿的婆家是王亲,自然要好好教导。”
“你听他说的那些话,那是说给听长婷听的么?明明是在往我心窝子里插刀!我怎么生出这么个翻眼徒精的东西!枉我在他身上花尽了心思!”莫夫人哭得泣不成声。
婆子叹息,“大哥儿自小就是个小人精,否则主宅的老太爷也不会指名送他进太学,如今正是他官场上拿劲的时候,自然是指望后宅安稳,不给他惹事。”
“我给他惹事了?”莫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道,“吴家那丫头的身板,你瞧着是个能生的么?生文哥儿前就单薄,生文哥儿后越发连胎都坐不住了,连带文哥儿也是三灾八难的。当年我就说不能答应这门亲事,主宅的太太说她们家还有个女孩一块过来,我虽觉着不好听,可咱们这样的人家,这种事也不少见,哪知临了却让李家给得了去!谁家娶媳妇不是图个子孙昌盛?我把兰鸳那丫头提上来,不就是图她身子康健,是个可心的人么?到成了我的错了。”
“大哥儿不是那不聪明的孩子,能不知道夫人的想法么?不过是宅子里太闹腾了,昨儿夜里听说被叫到西院里陪了半夜,今早换了朝服就去上朝了,怕是累恼了。”婆子安抚道。
“被谁叫去陪了半夜?”莫夫人擦擦眼泪。
婆子示意一下隔壁,“二哥儿这几日总是噎食,夜里又逃夜。”
“丫头婆子一大堆,再不济还有大夫,找他来能干什么?”甭管偏向谁,胆敢劳累她儿子就不行。
按下莫夫人那厢不表,且说吴少君、莫长孟这边。
二人进了自己院子后,莫长孟刻意放慢脚步,吴少君一时没注意差点撞他身上。
“只此一次,下回不能再拿李宅说事。”莫长孟什么城府,会看不出妻子在故意引导小妹说出那番话?“李延初是什么人?容得有人在背后这么编排他?!”
吴少君暗自吐吐舌头,也不狡辩,“记下了。”
“往后,你还是多放些心思在后院这些事上,虽说家里由母亲管着,可母亲年纪大了,将来还是要交到你手上,如今也该早点学起来才是。”这段时间在秦川,见识了李家大太太黑氏的所作所为,那当真是位堪称典范的主母,大难之前,不但家宅管理的井然有序,还为李家赢得了官民同心的美名。再就是李楚的后院,那妻妹小小年纪,又挺着大肚子,情势危机之中,竟也能将家人辖制的严严实实,可见也是费了一番力气,“咱们家上有父母,下有兄弟姊妹,比不得你妹妹那边自在,你怕是要辛苦些了。”
这是吴少君头一回听丈夫安慰自己,心下十分感动,却又有点失落,什么时候他才能不跟她这么客气?
满心失望,可看着他那张好看的脸,又情不自禁想原谅他。
“我今日特意交代小厨房熬了你喜欢的老鸭汤,这会儿差不多该好了,这段日子你在外头都熬瘦了,该好好补补才是。”说着搭上丈夫的胳膊。
莫长孟不太习惯这样拉拉扯扯的,低眉看一眼她的手。
她却装着没看见,只管搭着他的衣袖往屋里去——小七劝了她好几回,说是孩子都有了,还怕什么脸面,他总不至于真把她推开吧?
他虽然神色不太自然,但是的确没把她推开。
吴少君渐渐掌握了要领,不管对婆婆那边,还是丈夫这边。
第60章 六十 赵家之末
自打小七回了京,吴少君那边又得了自由——莫夫人不再拘着不让她出门,二女便三天两头见面。
她们从小住在一处,除了一起做针线,一起玩闹,最重要一项就是一道研究怎么吃,如今亦然。
八月正是吃螃蟹的季节,李宅是正经北方人,没这个习惯,也吃不惯那东西。往年都是红拂记着准备这些,今年红拂要出阁,忙着嫁妆的事,到把这事给忘了。
好在吴少君还记得,叫人抬来两篓大螃蟹,放在大笼屉上蒸熟,配上新酿的鲜醋、酱油,一群女眷坐在后园的草亭里,边吃边唠家常。
小七怀孕不敢吃,馋的哈喇子都出来了,急的围着吴少君和王嬷嬷团团转,嘴里还念叨着:“我绝对不吃,绝对……”
王嬷嬷看她可怜,剥开螃蟹盖子,露出里边的蟹黄,问她,“肉不吃,要不你吃口黄?”
小七起先是拒绝的,最后实在是没忍住,凑过去吃了一口,被吴少君指着鼻子念了半天馋猫。
“知道我不能吃,你还拿来,就是成心的!”小七愤愤地瞅着恒哥儿满嘴蟹黄冲自己乐,气的把脸转到一边。
“你说这人,你不能吃还不兴别人吃了?”吴少君笑骂她。
草亭里一众女子说笑着,只见芳如匆匆从前头过来,说东府三房奶奶来了。
红拂唤来芳如,让她留下吃螃蟹,她跟小七过去。
赵家近来倒霉事接二连三,先是闹出了临阵脱逃的丑事,接着是家中子弟降职、丢官,前儿又听说被查出亏空公款的事,真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连带着三房的赵氏也跟着一块没脸,也不知她今天来有什么事。
“三嫂来啦。”进屋后,小七笑盈盈的和赵氏打招呼。
赵氏自从娘家出事,再不复往日见谁都瞧不上的气势,迎上前攥住了小七的手,“听说你后头有客,来得到真不是时候。”
“是我娘家姐姐,得了几篓螃蟹,送来府里尝鲜,嫂子要是不急的话,一块去后头尝尝?”示意一下后园方向。
“罢了,那东西我也吃不惯,今日来是想看你这边是否宽裕,打算挪些银子来使。”也不绕弯子,直接说明来意。
“……”小七愣一下,随即问道,“嫂子要用多少?”
赵氏脸色由尴尬慢慢变得和缓,“我知道你这边连日也是只出不进,也不要多,先挪个四五百于我,不过三五日,我便还上。”
“嫂子这么说就是见外了,一家子兄弟,总不至于拿几个钱还要推三阻四。”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一块乌木对牌,回头交给红拂,让她去账上支五百银子来,又回身请赵氏入座。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红拂转回身,禀报说银子已经取出来,问是否直接送去东府。
赵氏没让送去东府,只让送到二门外交给她领来的小厮即可。
小七心里明白,这银子怕是给赵家的,不好过明面,也没再多问。
赵氏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后,突然聊起了赵厢绮,“妹妹是个心善的,出了那档子事,也没有把厢绮赶出去,到是成全了她的名声。”
小七笑笑,看着手里的茶碗,幽幽道,“嫂子明鉴,我只是不想当别人的枪头罢了。”赵厢绮那件事发生之后,她并没有立刻向大太太告发,而是引而不发,不是有意替赵家遮掩。主要是不想被人当枪使,梅家想借她的口告发赵家,对不住,她可不抢这个头功。果不其然,没等到她去告发,梅家只好自己上了。
赵氏笑笑,也没再说别的,寒暄几句后,起身告辞。
送她离开后,主仆二人缓步往后园去。
“听说衙门里勒令赵家填补亏空,逾期不补上,便要抄没家宅,求到三奶奶处,三奶奶只好拿三爷的私银充数,由于数目太大,三爷的银子也不够,三奶奶便偷偷拿自己的嫁妆去典当,因怕京里人多眼杂,让人知道了给李家抹黑,只敢拿到南边去做。跟夫人借的这五百应该是那些东西的搬运,买卖费用。”红拂说罢摇摇头,“赵家这回真是走到地南头了。”
小七认真瞅了瞅红拂,“谢济堂到是告诉你不少外头的事,瞧着这是又偷偷见面了?”赵家这些事,内宅一般是打听不到的,连她都是从李楚那儿听说了一些。
红拂的脸颊霎时红透,“哪里偷偷见了?前儿夫人不还让我去找他对账嘛。”
“呦,到成我的不是了,没成婚就让你们私自来往,看来这成亲之前,得把你锁在后宅才行。”
二人说笑着回了后院,继续她们的螃蟹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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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等李楚回来时,小七又让厨房蒸了几只螃蟹,他却嫌吃起来太麻烦,于是她自告奋勇帮他剥壳。
“三嫂下午来借了五百银子。”手上剥着虾壳,顺便把赵氏借钱的事告知他一声。
他点头表示知道了,没什么异议。
“赵家到底亏空了多少?连三哥的私库都补不上。”小七有点好奇银子数目。
“赵家掌管长河漕运也有两三代了,一代叠一代,数目肯定小不了,就算放在大哥头上也未必能一把拿出那么多银子,更别说三哥了,他的入账比我强不了多少。”突然出了这种事,三哥当真是没法子,总不能由着赵家被抄家吧?面子倒是其次,关键还牵扯着三嫂和几个孩子,将来孩子们结亲婚嫁,都要打听父母双亲,有一门被抄家的娘舅,说出去总是不好听。再者,抄家之后那一家子的生计也是问题,到时真要赖上三哥,也是件烦心事。
“银子填上了,就不用抄家了?”挖一块蟹黄送到他面前的小碗里。
“银子填上了,罪名就轻了,顶多是革职查办,不影响将来子孙入仕,赵家倒还有几个不错的苗子,自然舍不得就此放弃,所以典当家业也得把钱还上。”李楚拿筷子夹一块蟹黄入口,不觉得这东西有什么好吃的。
“赵家人……咱们府里也有一个,对赵厢绮——你是怎么打算的?”再挖出一块蟹黄给他,突然问起赵厢绮的事。
他夹起碗里的蟹黄送到她脸前——看得出她很馋这玩意。
小七推说不能吃。
他来一句:什么事都是过犹不及,不多吃就是了。
话没说完,他手上的筷子就被她一口咬住,然后剩下那半只螃蟹,也没再给他。
看着她咬螃蟹腿的馋样儿,他抬手摸摸她的后脑勺,低道,“咱们明年就停一年,不生了,让你好好吃一回。”
小七忍不住白他一眼。
“赵厢绮的事,你看着办吧,想必赵家也没空理会她的事。”李楚道。
小七摇摇头,“吴家祖母常说落井下石的事不能干,还是等赵家这事过了再说吧?我正好也私下问问她的打算。”按道理,她其实可以不管赵厢绮的死活,由着她在秦川生老病死,不过就是每月搭进二两银子罢了,反正已经过了大太太的口,再怎么处置都不会有人说她。可她过不了自己这关,对方到底没有危害到她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等赵家这事过去后,若是她想出去,不如就放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