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萝卜花儿摆在这儿，讲究的就是个意境，”宝玉人虽小，但是此时摇头晃脑的，偏偏摆出了一副大人的模样来，“泄香银囊破，泻露玉盘倾。老祖宗，今儿这羹汤和这花儿，真的是十分有意趣了。”
贾母自然不太明白贾宝玉讲的什么玉盘什么的，但是大孙子高兴，她就高兴，何况这萝卜莲花一看就是用了心的。贾母心情愉悦，便笑着凌空指了指赵妈妈：“你这老货，我竟不知你还有如此灵巧的心思？”
赵妈妈跪在那儿，老老实实地回答：“回老太太的话，这羹汤出自我手，只是这萝卜莲花，却是荔枝做的。”
“荔枝？”贾母回忆了一下，记忆当中并没有这个人，一边的鸳鸯乖觉，悄声道：“荔枝是前段时日，府里头买的小丫鬟，分在宝玉的院子当中做了个三等。”
第6章 凉拌海带丝
鸳鸯前几日刚刚和可人通过气，晓得可人有心想要提拔提拔荔枝，让她给晴雯当个臂膀，好和袭人打擂台。如今见老太太问到荔枝了，鸳鸯便隐去了王夫人那一段，好叫老太太不要对荔枝心生芥蒂。
贾母听了鸳鸯的话，点了点头：“原来是如此，没想到她还有个这样的手艺。”贾宝玉在一边急的抓耳挠腮的：“老祖宗老祖宗，你叫荔枝进来一趟呗，我想问问她这萝卜是怎么雕出来的。”
“好好好，”贾母面对自己的宝贝金孙还是很慈祥的，“叫她进来吧。”
荔枝一直在门外候着，见有人叫自己，便赶紧进去了。她摆出了自己十分擅长的人畜无害的表情来，跪在贾母面前给她磕了个头，依旧是“咚”的一声闷响，周围的几个性格活泼一点的大丫鬟全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就是荔枝？”贾母惊讶于荔枝看起来的年幼，“你这才多大岁数，那萝卜莲花当真是你雕出来的？”
荔枝道：“回老太太的话，荔枝今儿也有六岁了，这雕花儿的手艺原是家传的。荔枝家中原本是开食肆的，只是后来爹爹突然去世，我年岁又太小，娘实在是无法，便将我给卖了，好去治我那可怜的哥哥。”
贾母上了年纪，心肠软了不少，听到荔枝这种家破人亡的“惨烈”故事，一时间有些感叹：“像我们这等富贵人家，整日价花团锦簇的，竟不知道这外面的百姓们，日子过的有多苦呢。好孩子，起来吧。”
说着，贾母又跟一边的鸳鸯道：“难为她小小个人儿握着刀，雕了这么大一朵莲花来。不说别的，光这心思便是孝敬的，去，把那对虾须镯拿来，赏了给她吧。赵妈妈这莼菜羹汤也做的好，一并赏了。”
一时间鸳鸯拿了赏出来，交给了荔枝和赵妈妈。荔枝跟着赵妈妈一起谢了恩，刚刚想要出来，那边贾宝玉又突然叫住了荔枝：“荔枝，你这萝卜莲花，可有什么典故？”
荔枝故作迷茫地想了想，然后老老实实地说道：“荔枝不知，若真说有什么典故的话，想来是当年爹爹刚刚教我做菜时，这莲花雕了得有成千上百遍，爹爹与我说，这雕莲花无他，唯手熟耳。”
宝玉听得愣了一下，只觉得这最后一句话好似在什么地方听过。但是偏偏一时间又想不起来，这么一犹豫，荔枝便和赵妈妈一起出去了。
宝玉没有办法，只能够坐在桌边，一边看着那萝卜莲花，一边吃莼菜银鱼羹。昨儿赵妈妈试做的时候用的是单纯的水，今儿则是用的鸡架等好东西熬出来的高汤，加上莼菜和银鱼在里面，这滋味竟是既爽口又鲜甜，宝玉吃了两口，忍不住赞叹道：“这羹汤好吃的紧！”
贾母也喜欢这一口滋味，她上了年纪，喜欢吃软烂的食物，这莼菜汤清淡但是滋味百变，好吃的同时也照顾到了贾母的口味，确实是个不错的。
“赵荣家的这手艺，可是越来越好了，”贾母很快便吃完了这一碗莼菜银鱼羹，“不错。”
而荔枝那边，已经又从小厨房装了一大碗莼菜银鱼羹，偷偷地拿到了晴雯的房间。晴雯正等着她呢，见到小丫鬟来了，晴雯喜笑颜开：“可正等着你呢，你就来了。”
荔枝笑嘻嘻地：“赵妈妈叫我拿来，给姐姐也尝尝鲜。”“这么多，我一个人怎么喝的完？”晴雯已经帮着荔枝将食盒给提了进去，看着那一大碗莼菜银鱼羹，晴雯咬了咬牙：“罢了罢了，你去把可人媚人也叫来吧。”
最后，三个大丫鬟在房间里面喝羹汤喝了个饱，原本女孩子食量就不大，三个人将一大碗羹汤喝完，最后晚饭都没吃。
“别说，这荔枝还真的有点本事，”媚人今天跟在宝玉身边伺候，堂上的事情知道的一清二楚，“你们是没看到，那朵莲花活灵活现的，就和刚摘下来的似的。”
可人若有所思：“有这么个好手艺，将来再和赵妈妈学了做菜去，我瞧这孩子……怕是想将来放出去。”
晴雯也很惊讶：“将来放出去？可人姐姐你开玩笑呢吧？咱这府里，多少人家打破了头想进来呢，居然还有想要放出去的？”
“这就所谓是人各有志了，”可人心思玲珑，竟然将荔枝的心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当初我一看到这孩子，就觉得她憨是憨，但是心里头什么都明白，不然的话，为什么她放着那些轻省的活计不做，非要去小厨房帮赵妈妈打下手呢？”
可人这番推断，听起来倒也颇有道理。晴雯和媚人互相看了一眼，媚人也就罢了，她是要和可人一起嫁给府中的管事的，而晴雯却有些无法理解：“这外头风雨飘摇的，又有什么好呢？要我说，我宁可这辈子都在这府里。”
可人抬眼看了看晴雯，慢慢地叹了口气：“你这话可千万别说的太满，万一今后被打了嘴，我看你还嚣张不嚣张。”
——
贾宝玉很喜欢今天的莼菜银鱼羹，不仅有野趣儿，还有典故。只是那典故听起来耳熟，贾宝玉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回了自己的房间之后，贾宝玉原本是在和丫鬟们说笑的，结果不错眼儿就看到了摆在桌上的那朵萝卜雕的莲花。贾宝玉怔了一下，随即便从床上跳了起来：“竟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
当袭人来奉茶的时候，就惊讶地看到贾宝玉居然在房间里面翻书，尽管翻书的速度飞快，好似再找些什么，但是那也是实打实地在念书啊！
袭人高兴得紧，她有心想要说点什么，却又怕打扰了宝玉，最后还是将茶放在了一边，然后就默默地退下了。
在自己房间里面的荔枝并不知道，她为了讨好上司而雕的一朵萝卜莲花，居然还能够叫宝玉翻书，若是她知道了，保不齐要说一句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荔枝正在欣赏老太太赏赐给她的虾须镯。这镯子金光璀璨，上面镶的珠子也是饱满浑圆。尽管荔枝知道这镯子可能放到在贾家人眼里不是很值钱，但是对于她来说，真的已经是一笔巨款了！
“这日子过得，也太爽了吧。”荔枝都想咬一口虾须镯，“这玩意儿得值多少钱啊？”
不过荔枝心里面明白，她今天已经出了一次风头了，要是接下来继续出风头，怕是会要过于引人注意。雕花摆盘什么的可以继续做，但是不能出格。
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这步子要是跨大了，容易扯着蛋。
荔枝在被窝里翻了个身，然后将虾须镯揣在了自己的怀里面，闭上了眼睛——今天就让她闻着铜臭味睡觉吧，也好补偿补偿她为了雕萝卜而累的酸软的手。
荔枝第二天去小厨房的时候，就听说了昨天宝玉突然用功，在自个儿房间里面翻书翻了一个晚上的故事。荔枝满脸的懵逼，不知道贾宝玉为什么突然抽风，不吃姑娘嘴上的胭脂转而开始看书了。
“赵妈妈，今儿有什么事情要做吗？”荔枝按下了心里头的疑问，跟在赵妈妈屁股后面，人还没有个灶台高，看起来就是个小跟屁虫。
赵妈妈若有所思：“今儿没什么别的事情，你过来，我有些话和你说。”
荔枝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了赵妈妈的面前，赵妈妈坐在小厨房里的圆凳子上，看着面前的小丫鬟道：“我晓得你是个聪明的，昨儿的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你把心思放平了，明白不明白？”
荔枝眨巴眨巴眼睛，慢慢地笑了：“妈妈你放心，我还小呢。”
赵妈妈看着荔枝的眼神有些复杂：“他们倒是个个都看错你了。”
“荔枝家中贫穷，但是好歹还是有点志气在，”荔枝低声道，“赵妈妈，我不想在这府里过上一辈子，外面虽然动荡，不过荔枝……更想当个自由人。”
“你这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赵妈妈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来，摩挲着荔枝的头顶，“好好地做便是了，等以后有机会，自然是可以出去的。太太奶奶们心都善，你只要瞅准了机会就行。”
荔枝默默地点点头，赵妈妈长叹一声，结束了这次对话：“来吧，既然你已经打定了主意，我就托个大，好歹教你点什么。”
荔枝暗暗地在心里面松了口气——原以为赵妈妈要生气，如今看来，赵妈妈倒是不太在意这些，晓得了她的意思之后，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荔枝自己多加小心。
……所以说这贾府里面都是人精，哪怕是看起来沉默寡言的赵妈妈，也不过是因为心里面明白才选择不怎么说话。
第7章 珍珠翡翠白玉汤
那萝卜雕花带来的骚动，不过两三天就渐渐地平息了下来。原本也不是什么特别稀罕的玩意儿，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只是荔枝莫名其妙地多了个访客，贾宝玉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见不到也就罢了，见到了就想要拉着她说话。荔枝生怕自己被当成贾宝玉丫鬟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一般都是能躲就躲，只是贾宝玉就和那闻到了腥味的猫儿一样，怎么都能够找到她。
“荔枝！”贾宝玉又一次准确无误地拦住了荔枝，“今儿你有空不？陪我玩可好？”
荔枝都无奈了：“宝玉，你这样天天来找我，你都不用念书的吗？”红楼梦里面的贾宝玉最讨厌的就是经济文章的话了，听到她说这个，应该会很快地对她打消兴趣吧？毕竟连薛宝钗那样的姑娘都会因为这个原因被贾宝玉嫌弃。
结果贾宝玉犹豫了一下之后，脸上浮出了下定决心一样的表情：“……你给我雕个动物，我就去读书。”
荔枝都惊了——她的技术有这么大的魅力吗？哄熊孩子这么管用？连让他看书他都乐意？
可能是因为荔枝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太过于扭曲，贾宝玉个没心没肺的都看出来了。他有些羞恼地跺了跺脚，然后对荔枝说道：“你……你上次和我说的那个唯手熟尔，还是有点意思的。”
荔枝这才想起来，自己之前为了忽悠贾宝玉而随口说的一句话。她刚想叹气，结果就看到面前的贾宝玉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荔枝，你与我说实话，你家是不是个读书人家？不然你一个女孩子怎么会识字？还知道那样的典故？”
荔枝微怔，她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贾宝玉到底是贾宝玉，哪怕后期他顽劣不堪，但是天生灵石还是有灵气在。
“……爹爹以前是想读书入仕的，结果后来爹爹没有这个天分，”荔枝慢吞吞地编着故事，“只是我爹爹和我说了，不管是男是女，都是要读书的，读书不为别的，反而是为了明理。”
贾宝玉站在荔枝的对面，听着她的话，感觉似懂非懂。一时间他觉得荔枝说的有点道理，一时间他又对读书经济等事保持着长久以来的厌恶，居然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
“读书这种事情，自然是为了自己而读嘛，”荔枝瞥了他一眼，看出来贾宝玉有意动，“读多了之后，就知道哪些事能干，哪些事不能干，还有……哪些不能干的事情，可以利用书上的道理来堂而皇之的干。”
荔枝说着，压低了声音，她冲着贾宝玉眨了眨眼睛，那模样，说不出的狡黠。贾宝玉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他几乎要笑破肚皮了，贾宝玉一边擦眼泪一边指着荔枝：“你……你真是个……”
他想了半天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荔枝，最后还是摇了摇头：“罢了罢了，看来我今天是讨不到好东西了，我还是回去自个儿玩吧。”
荔枝也不留他，只是恭送贾宝玉回房间。
看着贾宝玉的背影，荔枝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看样子贾宝玉现在对于劝他读书的话，也没有厌恶到那种程度。一般来说小孩子厌学，最大的原因就是家长的教育问题。贾宝玉的父母嘛……
想到王夫人对贾宝玉的溺爱，以及贾政对于贾宝玉的严苛，荔枝就忍不住抖了抖——这绝对是父母教育的问题吧？小孩子这么点儿大能知道些什么啊。
也不知道贾家的那些祖先们在地底下，会不会被不孝子弟们气的活来死去。
贾宝玉回了房间之后，吃了两口茶，忍不住又想到了刚刚荔枝对他说的话。从小到大，从大姐姐到父母，再到下面的丫鬟袭人可人，基本上劝贾宝玉读书，全都是要他光宗耀祖，光耀门楣。
而荔枝今天却另辟蹊径，告诉他读书不仅是为了明理，更是为了能够在明理之后可以钻空子。
……嗯，好像和荔枝的原话有点不同，但是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意思嘛。
贾宝玉理直气壮地想着，他觉得荔枝说的话颇为离经叛道，但是……也并没有说错。
那……那不如看看？
贾宝玉犹豫了一下，随便从书架上抽了一本诗经便翻看了起来。
门外的袭人看到贾宝玉这幅用功的样子，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今儿宝玉是上哪儿去了？怎么回来之后不和丫鬟们玩乐，居然开始看书了？这也太奇怪了！
袭人心惊胆战地从门口退了出来，正巧看到了晴雯，一时间袭人也不管平日里怎么和晴雯像乌眼鸡似的明争暗斗了，她一把捉住了晴雯的胳膊，小声地问道：“怎么回事？宝玉今儿去了哪儿？怎么回来之后突然就开始看书了？”
晴雯闻言，心里面也有些诧异。只是长时间对于袭人的不满让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反而是翻了个白眼：“不就是看书吗？宝玉看书难道不是好事？省的叫你天天像撵什么一样，在他耳边不停反复地劝，别说宝玉，连我都要听烦了。”
袭人为了知道真相，忍了晴雯的这一口气，她继续语气温和地说道：“我不还是担心宝玉？他现在这幅样子和平日里一点儿都不像，我既然瞧见了，少不得要问两句。”
晴雯怪笑了一声，挣开了袭人的手。她打量了袭人一眼，说话的语气似有所指：“这还没有多挣上一点呢，就把自己当成个什么人物了。宝玉上进了这是好事，你非要知道个明细来作甚？还不是怕有人在背后劝过了宝玉，那人说话有用你说了没用，到时候叫人顶了位置可如何是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