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一惊,忍不住唤出了声:“姑娘……”
顾簪云面上带着笑意瞥了她一眼,杜若忽然就住了口。
这回她实在是有些逾越了。姑娘决定的事儿,哪里容得她多说些什么?
算了,大不了她多看顾些便是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是,姑娘。”
萧昱溶坐在墙头。晚间的风有些大了,被风吹起来的碎发扫过鼻尖,有一点微微的痒,但他一手拿着盒子一手撑着墙沿,实在是腾不出手来拂开它们。
屋子里昏暗的灯光忽然渐渐明亮了起来,仿佛有人一盏盏点亮了屋内的灯。伴随着“吱呀”一声,两扇红木莲纹雕花窗被自内而外地打开了,少女探出小半个身子,微微仰起头,黑而清亮的眸子里倒映着点点星光:
“萧昱溶。”
瞧见她眼里没有从前对他爬墙的不赞同,萧昱溶眼里浮现出一抹惊讶之色。不过讶然的神色只是转瞬即逝,他很快就微微低下头:“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如何?可还算满意?”
想到那柄名贵却也并不稀奇的玉如意,顾簪云微微蹙了蹙眉:“说实话……普通了些。”
萧昱溶心中的惊讶又添几分。虽然不知道顾簪云今天这是怎么了,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觉得顾簪云越发有趣了:“是吗?那么,这个送你。”
考虑到盒子重了些,他将腰弯得低了一点儿,以便顾簪云能顺利接到盒子。
“打开看看?”
萧昱溶眼里有一分骄傲。
他亲自精挑细选出来的礼物,不信元元不喜欢。
顾簪云依言打开了盒子。
两列小巧玲珑的玉盘玉碗玉杯盏放在盒中,每列各有六个。样样都经过了精雕细琢,连菜肴的纹理、水果上新鲜的水滴都清晰可见,几可乱真。
顾簪云有些惊喜地笑了起来,一双眼越发明亮:“谢谢!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生辰快乐。”萧昱溶骄傲地笑了笑,拍了拍墙沿,“那我走了,早些休息。”
顾簪云轻轻点点头,心里一点点的欢喜慢慢浮上来。
原来稍稍随性一点的感觉,竟然如此自由,如此……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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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中午刚刚回屋,杜衡就来问顾簪云中午吃些什么——她昨天特地嘱咐了午饭待她回来亲自吩咐。
顾簪云的灵感来源于昨日那些逼真至极的小摆件。
她一面伸手随意地侍弄着红木高脚桌上的花儿,一面略略偏着头思索着吩咐:“鳆鱼一条,削片加入今日清晨熬起来的那锅鸡汤豆腐中。用肥瘦参半的猪肉,裹上炒至黄色的米粉,拌面酱蒸熟,下面用些白菜垫着。”
“把昨日用清酱拖了、风干了一个时辰的精肉拿出来,将四十个大虾肉切成骰子一般大小,置于精肉之上,一只虾配着一块肉,敲扁了用滚水煮熟来。之后熬上半斤菜油,把肉片放在眼铜勺子里头,用滚油灌熟了。再用大概半酒杯的秋油、一杯酒、一茶杯的鸡汤熬熟来浇在肉片上,加上蒸粉、葱和椒糁起锅。”
“把蒿尖用油灼瘪了,放在鸡汤里滚熟,要上来的时候加上百枚左右的松菌。”
“最后再来一碗‘葛仙米’。把米仔细地检查淘干净,煮到半烂,用鸡汤混着火腿汤煨了,临上时要‘只见米,不见鸡肉、火腿搀和’才好。便是这些了。”
杜衡仔仔细细地听着,一一记下来,赶忙转身往小厨房去了——晚了她怕自己记不住。
小厨房掌勺的张婆子和李婆子听了这一长串要求,都摇着头笑着对视了一眼:“咱们这位姑娘啊,可真真是爱吃、会吃啊。”
这不,又折腾上了。
杜衡笑吟吟地道:“妈妈们还是快别说了,姑娘还等着呢。”
她身为顾九姑娘身边的大丫鬟,身份自然不比寻常。闻言,张婆子和李婆子赶忙住了口,低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因为要的东西费事了些,顾簪云今日多等了一会儿才上了午饭。
她搁下手中的红管湖州笔,吩咐杜若将她刚刚练完的三张字收好了,转了出去。
香气扑鼻,闻着便是食指大动。
顾簪云这顿饭用得极是舒心。一道道精致的菜肴都是如她所想的那般美味。饭后顾簪云捧着龙井茶消食,微微一哂——今日不留神吃多了一点儿,竟然有些撑着了。
她放下手中喝空了的茶盏,起身走了几步,目光不期然地落到了她昨日特地让拿出来的黄花梨木人物楼阁小架子上。
十二色佳肴摆件玉质温润细腻,光泽柔和。
她伸手轻轻拂过其上,唇边微微带了一点笑意:晚上吃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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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爷,顾四老爷来了。”晴山匆匆地进来,打断了萧昱溶的思绪。
萧昱溶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黑子丢进棋盒,靠在了椅背上,声音里有些无奈:“请他进来吧。”
这位顾家四老爷动不动就要过来枕水居拜访,甚至有几回他还看见这人藏在暗处静静瞧着他,大半夜的吓了他一跳。
他都快要怀疑自己那老爹是不是和顾四老爷有什么仇怨了,要不就是他爹给安了个探子,这样一天到晚地盯着他。
丫鬟掀开帘子,顾清桓捂着嘴压抑下了唇边的几声轻咳,走了进来。
他今天依旧是一身长衣广袖,不过换作了竹青色的,身形孱弱得仿佛一根脆弱易折的芦苇。
萧昱溶站起身行了晚辈礼:“顾四叔。”
顾清桓连忙伸出手一把扶住他,又偏过头咳了几声,平息了一会儿气息这才笑了一下,缥缈得宛如转瞬即逝的云烟。
“顾四叔今儿来又是做什么?”萧昱溶引着他坐到了棋盘的另一侧,自己也落了座,抬头看着他问。
顾清桓似乎踌躇了一会儿,片刻才开口问道:“我是想问问……那套十二色玉质摆件,你可还留着?”
萧昱溶面上闪过一丝讶然。
十二色玉质摆件?顾清桓要这个做什么?
大约是因为他停顿了一会儿,顾清桓以为他不愿,虚弱地笑了笑:“我不是想要……只是想看看。”
萧昱溶摇了摇头:“顾叔若是喜欢,相赠也是使得的。只是那套摆件如今并不在我这儿,我前几日已经将它送给顾九妹妹做庆贺生辰的礼物了。”
若是他没记错,萧世子明面上的礼物是柄玉如意……
顾清桓清隽的眼里划过一丝了然,他起身:“那我先去眠霞居看看,便不在此多做打扰了。”
“顾四叔慢走。”萧昱溶起身相送。
他站在门边看着顾清桓的背影。
从身后看去,顾清桓更是消瘦。
这样不同寻常的瘦弱,似乎并不仅仅是偶染风寒啊……
作者有话要说: 前天和昨天的菜肴依旧来自《随园食单》
第8章 素烧鹅
顾清桓走在从枕水居到眠霞居的小道上。
他走得很慢,但是因为身子骨实在是瘦弱,没走几步就要咳一阵。时而是那种猛烈的咳嗽,咳得他一张苍白的脸通红,时而却又只是轻咳,只是声音出入喉头时略有些嘶哑的气流摩擦声也叫人听着难受。
小厮归雁扶着他,眼里满是不赞同:“老爷,您是长辈,直接去叫九姑娘过来便是了。何苦这样折腾自己……”
话还没说完,就被顾清桓抬手制止了。归雁默默闭上嘴,给又是一阵猛咳的顾清桓拍背顺气。
两人继续往眠霞居走去。
顾簪云听到丫鬟的通报还有些惊讶。
从幼时起,她就不大能见到这位四叔。后来渐渐大了,听旁人说顾四叔原本也是个爱出门结交朋友的人,性子也爽朗,只是自打十几年前他主动辞官隐退后,人就安静了下来,身子骨也一点一点地破败下去,请了多少名医都不得法。时至今日,顾四老爷在大多数人眼中早已是一个静而孱弱的药罐子了。
不想今日他竟然要见她,还是亲自到她的眠霞居来。
顾簪云看了一眼桌上画到一半的山水图,随手将玉管羊毫搁在青玉笔山上,转身走出去迎接。
“四叔。”她迎出门去,行了晚辈礼。
顾清桓一面捂着嘴咳嗽,一面摆摆手示意她起来。片刻后才虚弱道:“我今次前来,是想看看溶哥儿送你的那份摆件。”
顾簪云更疑惑了些,却也不大好问,便只是笑吟吟地引着顾清桓进去:“那份十二色玉质摆件吗?我放在这儿了。”
黄花梨木人物楼阁小架子上,十二色玉质摆件流光宛转,栩栩如生。
顾清桓慢慢地走向它们,立在架子前,目光虔诚,墨色的眼眸里涌动着顾簪云看不懂的东西。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这些摆件。顾簪云静静立在一边,疑惑地瞧着他的动作。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直到光影变换,被窗棂切割得细碎的阳光洒落在顾清桓身上,他才猝然回神,收回了手有些抱歉地一笑:“是我失礼了。”
“今日多谢簪云,我……先回屋了。”
顾簪云点点头,亲自送了他出去。待他走了,便也顺道去了女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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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学下午的课程是刺绣和丹青。丹青课毕,女先生刚刚离去,一个小丫鬟就快步走进来,先是对诸位姑娘行了一礼,这才道教导刺绣的女先生病了,不能来上课,诸人可自行散去。
顾簪云闻言却不急着走。
她的墨菊图还差一笔。她小心翼翼地择了个方位,刚刚要落下笔去,身边忽然响起一声“错了”,惊得她险些把手里的笔掉下来,毁了这幅画。
顾簪云转过头,不出所料地在身侧看见了萧昱溶。
少年今日穿了件鹅黄的胡服,箭袖里一只白玉似的手按着腰间佩剑的剑柄,古朴的剑鞘剑柄配着黑底暗金纹路的腰带,更显风姿。高冠束起的马尾垂至劲瘦的腰身上方,越发衬得身姿挺拔。
“怎么错了?”她蹙着一对秀气的眉毛问。
如果他答不上来,她定要他好看。
萧昱溶却不答,只看着画上的青釉划花花盆先问她:“你画的是你书房架子上摆着的那盆?”
顾簪云微微点头。
“那就对了。那盆菊这里本就没有花瓣的,不必添了。”
顾簪云诧异地看他一眼,偏着头细细回想一番。
……还真是。
“多谢。”她冲他展颜一笑,低下头开始收拾东西,有些好奇地问他,“你怎么没上课?”
“骑射课……”少年摸了摸鼻子,“我在后头远远瞧见你了,就进来看看你在做什么。”
顾家书院的骑射场地不大,设在了书院后头。顾簪云的位置就靠着骑射场这一侧。
她微微点头,表示明白。
二人正说着话,一个一身黑色胡服的少年忽然也闯了进来,身形挺拔而面容冷淡,看也不看屋子里其他两人,直接走过来对一侧在等顾簪云的左茶道:“快些回去,左家的马车已经来了。”
左茶“哎呀”了一声,只来得及对顾簪云说了句“云云我先走了”,就匆匆忙忙地快步走了出去。
黑衣少年沉默地注视着少女走远了,这才翻回了骑射场。
萧昱溶诧异地扬了扬眉。
上次让他别打左茶的主意,这次又这样亲密,仿佛两家是一家一般,先前还在隔壁听左茶弹琴……
“祝述言和左茶什么关系?”
顾簪云正好收拾完东西,闻言便笑了:“左家和祝家世代相交,给他们订了娃娃亲。”
娃娃亲……
萧昱溶看看外面,再看看眼前容貌清丽的姑娘,忽然抿了下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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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簪云进了眠霞居,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黄花梨木人物楼阁小架子。
思及早上四叔奇奇怪怪的举动,她不由得走到架子前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那些精致玲珑的摆件。
莫非这些摆件同四叔有什么渊源不成?
还未等她细细想个明白,那厢杜若已在轻声唤她,问她可要摆膳了。
顾簪云点点头,索性不再想那些事儿。
——毕竟,吃饭大过天嘛。
一应菜色流水一般送了上来。
现拔的青菜水灵鲜嫩,和笋一道炒了,拌上芥末和些许醋,开胃爽口。煮烂的山药切成一寸寸的小段,用腐皮包着在油锅里煎了,加上秋油、酒、糖、瓜和姜,色红味美,犹如烧鹅。一碗熟羊肉切作骰子一般大小,放在鸡汤里,加入笋丁、香蕈丁、山药丁一同煨煮而成。末了还有焦鸡一只,香油灼黄,香气扑鼻。
顾簪云和平常一样用了一两饭,不情不愿地放下筷子,恋恋不舍地看了看桌上剩下的菜肴,别过眼去挥了挥手:“撤下吧。”
丫鬟们鱼贯而入,片刻后又鱼贯而出。杜衡走到窗边打开了半扇窗户,晚秋凉风吹进来,屋里饭菜的气息渐渐为桂子幽香所取代,她挂在窗口的风铃发出轻轻响动,清脆又悠远。
天色渐暗,原先的灯光显得有些昏暗,已经不大够了。杜衡与杜若一道点上了各处的灯盏,外头的小厮也爬上架子点上了廊下那些细长条的红灯笼,屋子里外便都渐渐明亮起来。
顾簪云倚在红木雕花花鸟榻上,身下放着柔软的绸面垫子,捧着茶盏慢慢地喝着,鼻尖盈满了桂子、雨前龙井和香樟树的清香。
她不由得望向窗外。
外面的大红灯笼映红了窗外那棵十年的香樟树,里面树枝灯台上高低错落的蜡烛照亮了她清雅的面容。
顾家小女聘聘婷婷,该是择婿时。
作者有话要说: 萧昱溶:娃娃亲……我想……
顾簪云:不,你不想
第9章 生病
晚秋时节,伴随着一场又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天气也渐渐地凉了下去。
顾箫茗穿着蓝地落花流水纹库锦上襦同霜色缠枝西番莲纹下裳,身侧服侍的丫鬟替她撑着把绘了秋树人家的伞,二人一道走进眠霞居。
守在门前的丫鬟见她过来,早早就打了帘子进去通报了。这会儿见她过来,便笑吟吟地迎上前去,在廊下接过她的伞收了。伞面上的雨珠汇到顶端朝下面流去,一滴一滴地落在廊前,仿佛一串断了线的珠子。
另一个丫鬟赶忙替她打起帘子,顾箫茗却不急着进去,先对身旁的丫鬟吩咐了句:“你且在外头等着我。”
说罢这才抬脚迈进去,裙下硬底的蝶戏花绣鞋边缘有些湿了,透出更深沉些的色泽。因为刚从外头进来,所以每走一步都要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随着她一步步走着,留下的脚印也一点点淡下去。
“过来歇歇吧。”方才接伞的那个丫鬟将伞收好了,过来拉着顾三娘的丫鬟进了一侧的茶房。她一张银盘脸,笑起来温柔可亲:“主子们大概还需要些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