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潼如今已是垂暮之年,若要解除八重幻梦术,定是个舍身送命的冒险之举。尤其她对族人放心不下,能竭力守多久便撑多久,定要鞠躬尽瘁地护住整个女巫族。
老祖体谅她的难处,尤其女巫族长如今尚未有继承者,扶潼是整族的梁柱和支撑,无论如何,他断不会因自己的私事而强行冒着要她丧命的危险。
虽说楠艾身世的真相于他而言,并不影响两人感情,不论是精卫也好,亦或女娃。但若有机会,他当是想知晓个究竟。
此次回归墟,有一人兴许能提供些线索,便是楠树。他需同楠树重新盘诘一番。
***
归墟山谷。深夜时分,四下寂静,月淡浮云,不闻蝉鸣。
“你既将女巫之事说出,即便楠艾不与我提及如何知晓女巫族的事,你也该料到,我猜得出来你与女巫族有关联。”
老祖清冷的声音划破宁静。待楠艾睡着,他便出了屋,来此处盘问楠树。
楠艾从不知女巫一族之事,他也未在她面前提及过。那日她晕倒前却抓着他手,要他带她求助女巫族。她如何得知女巫一族可以帮她解开幻术?
归墟岛的海精更是无从知晓,为此,除了楠树,他再无其他猜测。
楠树并不讶异老祖敏锐的推断,遂直言坦白:“女巫之事确是我同丫头说起的,她愁于失忆之事,听她一番讲述,我便断定与幻术有关,却才同她说起。”
老祖目光一厉:“你知我要问的不是这个。既然抱着侥幸的心里赌我猜不出,你是怕我追问什么?你不过厉山的一棵树,如何得知女巫一族的事?你隐瞒谎称的事不止如何吧?倘若今日不交代,明日我便送你回厉山,你就永世在那修炼吧。”
楠树听言,重重叹了一声,他岂不知留在老祖身边,自己的身份早晚也瞒不下去。他这些年实则也在观察老祖,如若老祖对楠艾有半分不利,他不会轻易暴露自己。如今确定老祖将楠艾护在心窝口,将来也会尽心尽力保护她,他便无需再隐瞒。
楠树却是问:“老祖是否还记得伏魅手中的楠木法杖?”
老祖一听便推断出来,疑道:“你是那根法杖?”
“正是。”楠树道明前因:“二十万年前,伏魅因擅自用法术窥探天机,最终做了逆天之事。她预感自己将受天罚,不久消弭于世间,便以神力唤醒我灵智,将我埋藏于厉山。叮嘱我在厉山默默等候。届时会有一只青鸟落于我树梢,让我往后好生守护她。”
老祖默然听完,问他:“楠艾前世的真实身份,你可知晓?”
楠树道:“我在厉山等了十几万年,因我法力耗尽,中途沉眠数次,直至等到那青鸟来,我便依伏魅所言,将她护在身边,待她最终重生为艾草。伏魅并未与我解释那只青鸟是谁,也未告知为何要我守护她,而我只知她是一只青鸟。”
青鸟便是精卫......
如此,老祖基本能断定楠艾前世是精卫,而她究竟为何有女娃的记忆,眼下却无从得知。
就在老祖陷入沉思,楠树忽而想起件事,便道:“伏魅叮嘱我时,曾提过几句,说那只青鸟体内有至关重要的神物,万万要护好她。”
神物?老祖眉头蹙得紧,大惑不解,楠艾体内有何神物?莫非是那神物导致她有女娃的记忆?
老祖着然一筹莫展,理不出头绪来,最终只得将种种疑问暂且埋入心底。
一切许同那神秘的神物有关,而他猜想,伏魅要护着的应当不是楠艾,而是她体内的那件神物。
老祖眺望被薄云遮掩的月色,朦胧不清一如他此时思绪,看来当真要解除了八重幻梦术,才能解开所有疑惑。
***
五日后,天界南方尽头,一望无际的荒漠,风尘肆虐,黄沙遮日。
楠艾跟随老祖飞至一处半空,只见他双手结印,默念咒语。
两人周身风沙即停,面前陡然显现一巨大黑色石门,悬于空中。
楠艾怔怔看着这肃穆而压迫感十足的石门,不解地望看身旁之人。
老祖道:“穿过石门便是异世仙境,也是金乌一族所在之处。”
楠艾错愕结舌,愣在原地半晌,才几分不真实地找回声音:“金乌一族?”
老祖说会给她惊喜,这切实十分惊喜,甚至可说狂喜!
在天庭时,她便从其他仙官那儿听得金乌一族的些许传言,讨论最多的便是金乌族如今的所在之处。
有仙猜测他们在天界某座设了结界的仙山,还有仙说或许隐在妖界,毕竟上古时期平定妖族后,金乌族便不再现世。更有仙称其早已不在六界,而是劈开了天,去往极乐异世。
却不想,还真被猜中一二。虽不是劈了天,却也是独立于六界的异世仙境。
可老祖下一句,瞬间让楠艾从惊喜陡至惊吓......
“待会儿带你去见我生母。”他说得云淡风轻,好似不过见一个普通人。
“......”楠艾愣住,以为前方风沙声大,听岔了不成?
老祖的生母?!
她一直以为老祖孑然于世间,毕竟他说过女娃曾是他的唯一亲人,却不想他还有母亲在这世上?
老祖像看出了她心思,口吻含着几分揶揄:“你不会以为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吧?”
楠艾这会儿是呆了个彻底。她没幻听,这果然是惊吓!被吓了个措手不及,完全没准备。
好歹,也该带一份礼上门拜访才妥当......
第六十三章
穿过黑色巨大石门之前,楠艾曾想象过金乌族所在之处的场景,就连双脚踏入的一刹那,她脑中仍在幻想。
她想,应当是如蓬莱仙岛那般的缥缈仙境——七彩霞光穿云映空,渺渺仙气飘林缭山。
待她走进,入目的一切,彻底惊艳她双眼。
目之所及,色彩绚丽媲美蓬莱,祥瑞之光胜过天庭。
抬头望去,淡蓝的天空清澈纯净,宛若水凝形成的镜空。瑞紫云彩缀青霄,虹光漫射洒林间。
放眼的绿绿葱葱是常青的松林,缤纷多彩是盛绽的繁花。清风拂过,林叶飒飒作响,花海摆荡成浪,捎来满鼻的芳香。
再倾耳聆听,山林谷间,闻得翠鸟唧唧飞撺,抬步拨林望去,竟有彩鹿踏踏而来。
忽闻叮咚声,又是哗啦声,是何?
寻声前往,潺潺的山泉流淌直下,汇成一道道的瀑布,坠溅似颗颗剔透晶珠,聚为清澈澄净的穿林溪流。
瀑布间,彩色虹光陡显,远着看有,近瞧却无,虚幻灵色似有若无。
真个就是天堂之景,如梦似幻。
楠艾目不暇接,瞧不过来般,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她惊叹连连:“像做梦似的。不......即便做梦,我也无法想象出此般景观。”
老祖乐见她喜爱欢欣的模样,俏丽的眉眼间,悦色只攀不减。便紧握她手,并未腾雾起飞,而是牵着她在林间走着。
见她目光流连不舍,行步渐停,停步欲行,索性陪着她徐步缓走,慢慢欣赏。
楠艾凑近一片紫色花簇,弯身细嗅一朵紫花芬香,好奇问:“这里是另外创造出来的天地?”
老祖同她解释:“远古时期,各族偶有纷争,总要占据仙灵极盛的地盘。眼见神龙一族日渐凋零衰败,金乌族的祖先唯恐步神龙后尘,为护金乌族传承延续,遂以神力和身躯开辟这一方天地,以备后世族人危机之时避世。”
“哦......”楠艾了然地点点头,不免钦佩:“以神力和身躯为后代创建新家园,着然不凡。可如今并不是危机之时,且金乌一族上古便销声匿迹,怎会早早就避世?”
老祖神色闪了一瞬,只略带过:“此乃上任族王的决定,许是想远离天界纷扰。且只有每任族王才能继承进出异世仙境的咒语和法诀,而金乌族历来都会跟随族王,族王若决定去哪儿,族人必定不离。”
楠艾一听,视线转至他身上,十分不解:“如今金乌族的族王不是老祖吗?为何他们没有跟随你去归墟?”
“只要前一任族王还在世,现任族王可以准许族人跟随前任族王。毕竟......”老祖望看眼前安宁静适的景致,说道:“这里安全舒适许多,而我从来也不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族王。”
身为族王责任重大,但他并未为族人负起过一时半刻的责任,却才生出这番感慨。
楠艾听出他口吻的自嘲,却又未懂他的话,更不明他眼底乍现的一瞬落寞。
毕竟她对金乌族的事本就知之微少,尤其老祖的过往......
她只从帝轩那知晓,二十万年前,老祖被炎帝从归墟带去厉山,之后便同女娃一同在厉山生活。女娃死后没多久,老祖又回去了归墟。至于老祖为何一开始就在归墟,而不是同金乌族在一起,以及二十万年前,他曾经历过什么,她是一概不知。
说来帝轩所言也对,老祖不善主动攀谈自己的事,她若有疑问可以直接提,老祖当不会拒绝。而她不知该问什么,便不曾主动过问老祖,再者,他甚少提及过往的事,是以她对老祖的过去就是迷蒙不知。
今日老祖带她来这里,算是他难得主动将涉及过往的事物呈现与她,即便只是崇山一角。往后岁月长久,何尝没有时日慢慢了解?
这般思量,楠艾伸展了手指,与他十指交握,紧紧扣住。
老祖微怔,视线从远处拉回,低头看了看她小小细嫩的手,正努力撑开同他手指紧握。
楠艾朝她灿然一笑:“不论别人是否跟随你,我是跟定了!你瞧,我把你抓牢了,你可没法甩开我。”
老祖抬眼看向她,此时此刻,她清眸中映满了如画的景致,而这美景却远不如她在他眼中的明丽动人。
她又诚切地说:“我也不在乎老祖的族王称号是否名副其实,只要夫君的称号名副其实就够了。在我心里,老祖先是我一生相伴的夫君,其次是归墟老祖,再其次才是金乌族的族王。”
毫不修饰的直白话语,却坦率地表达她的心意,猝然撞在他心口,怎不令人动容。
老祖手掌抚在她脸颊,迅速倾身在她唇上啄了个香吻,低头抵着她额头:“好在你不是在夜间无人之处说出这番话。”
楠艾听得是一阵心跳怦怦,岂不知他暗指什么。红脸娇嗔:“怎不认真听我说的什么,尽往那处想去了。”
老祖会心笑了笑,伸手就攫来她身边一朵粉紫的花,别在她耳鬓发间。
楠艾抬手轻触花瓣,怕它坠落,不敢用力,羞着问:“好看吗?”
“嗯。十分好看。”他眼中满溢缱绻柔色。
正是情意浓浓,两看不腻时......
“姞玄?!”一声惊呼蓦地响起。
被扰了气氛的两人转身望去。只见出声之人一身宽大青裳飘飘如羽纱,身形颀长,五官清秀。
楠艾狐疑地看着前方突然出现的男子,也是在这里遇见的第一位金乌族。
老祖则是目光一沉,方才的柔色顷刻无存,面无表情睇去。
“真是姞玄!”那人貌似激动得很,两眼大睁,忙不迭地快步跑来。
跑至他们身前,男子稍微掠了眼楠艾,便收了视线。他抬手想握住老祖肩头,却被老祖眼里的警告慑得缩回了手。
但他依然很激动,气喘吁吁地,眼里竟渐渐盈满泪光。
楠艾仔细打量一番,近看是个俊雅翩然之人。见他神色,同老祖是旧识?姞玄?老祖原本的名字?
男子声色发颤,却是欣喜不已:“母亲定十分高兴!终于将你盼回来了!”
楠艾霎时一愣?脑子打结,顿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
白玉砖砌成的大殿内,满目亮白,明晃如昼。唯一一抹黑色,便是殿顶上方硕大的黑色金乌图腾。
殿门口,熙熙攘攘人群被阻隔在外。个个张望,好奇纷纷,恨不能化为金乌原形飞进去瞅个究竟。
听闻二十几万年在外未归的族王今日回来了,消息一时间如狂风过境,传荡整个仙境。族人们按耐不住好奇和激动,变作金乌飞将而起。
一排排黑压压的金乌在空中振翅疾飞,远远瞭望,宛若乌云压顶般。
大家不多时就一涌而至,来到族王的大殿前。无法入内观看详情,皆是挠心挠肝地痒,
便问守门的侍卫:“族王如今是何长相?又是何风姿?可是魁梧高大?凛凛生威?”
侍卫答:“容貌若母,走路生风,凌厉霸气。”
大家一听,顿时欢呼,叽叽喳喳就跟鸟儿般,又问:“族王今日回归,可是有重事?”
侍卫想了想,笑一笑:“见其牵着一貌美姿丽的女子进来。”
此话一出,族人像被引着了火,瞬间沸腾。
*
而殿内,四人心神各异。
如坐针毡的楠艾如何能料到,这么快见了“婆婆”......且她还是先见着了老祖的兄长。
方才在林间,那位兴奋激动的男子,便是老祖的兄长——姞元。除了身高相当,却与老祖长相完全不同。
姞元眉目清秀,举止优雅斯文,言语间却又几分谨小慎微。而老祖这等天生周身携带威压之人,姞元在他面前反倒像弟弟。
楠艾端起杯盏,细口饮茶,略转眼,视线透过杯沿落在正对面坐着的女子身上——老祖的生母姞灵。
方才会面的第一眼,楠艾就不禁惊叹,原来老祖绝美的容貌,全然继承自生母。
那墨烟轻描的长眉,藏星蕴辉的双目,简直一模一样!而这冷冷清清、漠然淡凉的神色,也是如出一辙。
而正吹拂茶水的姞灵,察觉到楠艾端量的目光,她挑着眉梢,冷目睇去,似刮着飕飕的凉风。
楠艾赶忙移开视线,假装品茶,心底却抖了抖:果然是铁板钉钉的母子,吓人的本事也无差,诚不掺假。
姞灵呷两口清茶,眼也未抬,开口打破良久的安静:“二十万年不曾归家,今日是怎的?不会是忽然想家了吧?”清洌的音色不掩嘲讽。
楠艾眉头一蹙,心里听着不大舒服,自家孩儿许久未归,不该是思忆如潮吗?如今老祖回来,她天真地以为会是和乐融融的亲人久逢场面......
老祖却不以为意,端出更冷的面色,呵了一声:“自从我离开这里,你便知,这已不是我的家,何必非要说出这字让彼此难堪。”
姞灵目色乍厉,须臾敛了情绪。嘴角扬着不屑的弧度:“敢问族王今日回来,是有何重大事件宣布不成?”
楠艾来回偷眼巡看这母子两,不只是姞灵语气奇怪,老祖口吻和脸色更是冰得能结霜。却才恍然,两人这互看不顺眼,仿佛随时都能起身拼斗的架势,似乎有很深的芥蒂......
楠艾又不经意瞄了眼坐在姞灵旁侧默不吭声的姞元。对方也正看来,递给她一抹尴尬而有礼的微笑。
俨然他知道这两人的情况,这无奈的样子想来是劝不得。
楠艾自觉是个外人,便只听静观,待在一旁,跟姞仲一样做个木头桩子。
可哪料,老祖不给她做木头的机会,三两句话就把她大剌剌地提到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