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眼看上一任就要神消体散,姞灵却愁于族中找不到合适的替代者。
其实,有一位神力强者,比她神力强大数倍,便是其夫君——奉珏。
在所有金乌族眼中,奉珏一向是个斯文儒雅的玉面俊仙,在强势的姞灵面前,他永远却挂着抹与世无争般的自若笑意,温和谦善,无论说话还是行事,总是不慌不忙的。
族人以为奉珏永远都被族王姞灵护在羽翼之下,丝毫没有威严,甚至可说几分软弱。
却不知,他天生神力强大,乃当时金乌族之最。
姞灵不忍指派自己丈夫去做那等送命之事,便以族中暂无神力强大者为由,打算自行前去。
熟料,对此事默不吭声的奉珏,一日留下绝笔书信,毅然决然独自前往。
待姞灵冲到归墟的太阳之处,见到太阳中心那大展羽翅的金乌身影,她哭得撕心裂肺,几欲当场昏厥而去。
姞灵在归墟一守就是三万年。
而奉珏当真神力不俗,竟坚持三万余年而神体不殒。最终,他不忍见姞灵每日以泪洗面望着自己,有一日从太阳中飞下来。
两人久违亲密,双鸟交颈互拥,于归墟缠绵恩爱数月,姞灵更是因此身孕。
太阳神火虽遏制不少,却仍有暴燃的危机,奉珏只得再回太阳中心,叮嘱姞灵好好回去照顾他们的孩子——姞元,还有腹中的胎儿。
姞灵伤心欲绝,只得垂泪离去。次年,诞下一子,取名姞玄。
姞玄出生没多久,奉珏终是神力耗尽,陨落归墟。
而那时,随着长子姞元长大,姞灵对其犹未喜爱,只因姞元身形面貌与奉珏竟有□□分相像,有时甚至让她生出几分奉珏依然在身边陪着她的错觉。
失去丈夫的姞灵,崩溃悲恸,可她作为族王,必须再选出一位接任者。
姞灵本就心里囤着悲痛,想着这事,更是怒火中烧。
她愤然跑去找凤凰族和龙族族王商榷,冷声直言:“金乌族已为三界做出如此贡献,我断不能再见族人丧命,此远古约定作废!若不苟同,且由你们自行想出解决办法,我族再不参与!”
另外两族族王听完面面相觑,连连劝她冷静,且说:“如今太阳神火已得到压制,神火早已不若远古之时旺盛,再不久便无需派金乌守护。”
“昼夜之事又当如何?”姞灵质问。
龙族族王想了想,道:“可由我族选举合适神帝来升落太阳。”
在两族劝说下,姞灵斟酌再三,神族有护卫苍生的责任,必遵守远古之约,她确是因怒火攻心而失却理智。且他们并未说错,太阳神火日渐稳定,不久再无需金乌族送命。
而此次,她却做了一个懊悔数十万年的决定。
因姞元和姞玄继承了奉珏的神力,两人神力远在她之上。尤其是姞玄,出生之日紫光漫天,祥金罩顶,婴儿时便突显其惊人的神力。
但当时姞玄尚小,若在两人中选择,也定是首选姞元,又或者是她自行前去。
姞灵却自私了一次。
失去丈夫的她不愿再失去与丈夫面容相像的长子,倘若她前去,万一出了差池祭灭太阳中,便要留下两个孩子在族内,她如何放心。其实最令她不放心的还是姞元。
姞灵自以为是地认为:既然太阳神火已削弱不少,姞玄神力奇佳,定能稳定神火,也不会因此丧命。
如此考量的她最终选择让尚且年幼的姞玄顶替自己兄长,将他送去归墟。
那时的姞玄不到两千岁,在金乌族至多算是六七岁的孩童,身量也不过三尺多。但姞玄天生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和分辨力,当姞灵同他说到此事,他已分析出母亲狠下心牺牲他的原因。
他面上没有过多表情,而是很冷静对姞灵说:“送我去献祭太阳,一来可以护住你族王的地位,二来,由我代替兄长,如此可解你思念父亲的相思苦。”
姞灵惊愕他的一针见血,尤其他话语的沉稳和缜密的推断,怎会出自一个孩童?而他本天真纯澈的眼中,此时对她却冷漠如一片融不开的冰,甚是迫人。
她一阵心虚:“小小孩童说的什么胡话!你神力强过我和你兄长,不会轻易受太阳神火吞噬,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兄长被神火耗尽神力而消亡吗?”
姞玄眼中更是冷了三分:“母亲又凭什么笃定我不会被神火吞噬而最终丧生?!”
姞灵怔然,竟无话反驳。
就在她思忖该如何劝服他时,姞玄面色自若地提了个未有先例的条件:“既然你认为我不会死于太阳神火,那你便于三日之内昭告全族,待我平安从归墟离开之日,便是你将族王之位传于我之时,如何?”
“姞玄!你......”姞灵大吃一惊,被他的海口胡言瞬间惹恼,斥道:“身为金乌族王之子,你该以金乌族的使命和名誉为首位!更应胸怀天下苍生!竟妄图以此作为觊觎族王之位的理由吗!三日后,我必送你前去归墟,此事容不得你的意愿!”
姞玄目色极冷地将她看了看。身为族王,强行将自己年幼的孩儿送去归墟,罔顾他性命,只为一己之私,却与他头头是道地讨论族内使命和苍生责任!
姞玄不惧她的强势,起身淡然地扶平袖口褶皱,冷漠地威胁:“我若要离开,易如反掌,届时你可以选择兄长,亦或你自己前去归墟吧。如若想我代替你们前去归墟,族王之位你必传我,此事也容不得你的意愿。”
说罢,任凭姞灵如何叱责怒骂,他不为所动,转身离开。
只是转身刹那,眼中顿现伤色,片刻隐没,最终只剩满心满眼的讽刺和绝望。
从这一刻,他心中再无所谓的亲人,亲情在他眼里,终究不过是源于血脉这等轻易消散的无足轻重的东西。
无策的姞灵最终妥协,同意了姞玄的条件。
三日后,她同全族宣布,将派姞玄前往归墟守护太阳,且在姞玄稳定了太阳神火平安归来后,即刻任为金乌族下一任族王。
此事不仅震惊整个金乌族,更是令天界神族哗然。
只因姞玄年龄不足两千岁,别说稳定太阳神火,能撑多久都是问题,送去必然是丧命之举。而现任族王尚在世,便要急切传位下一任,此事在金乌族也是史无前例。
但族王之命不可违,即便族内有异声,却也仅限于私下议论。
而数万年后,令整个天界惊诧难信的是,姞玄非但没有被神火吞灭,尤其神力超乎寻常的强大,竟真将太阳神火彻底控制。
直至,有一日不知何因,姞玄情绪不稳,神力爆发,竟将太阳彻底淹吞,造成了三界长达百年的暗寒纪。
百年间,三界笼罩在一片暗无天日中。江河成冰,飞雪漫天,树木凋零,寸草不生。
众神莫不惊惶,却才恍然轻看了当初那位孩童,其神力许是天界之最。而这百年的暗黑无光,更令大家心中添了几分畏惧。
可无论谁去劝说,姞玄都不为所动,即便姞灵带着姞元过去,他仍不予理会,势要将太阳之火永远熄灭一般。
此兹事体大,倘若姞玄再不收敛神力,太阳之火一旦彻底熄灭,万物难存活,世间将陷入永世黑暗,生灵消亡寂灭。
当时,炎帝被龙族选为举日神者,待金乌族撤下守卫太阳的职责后,便负责往后日夜升降太阳。
炎帝见夜色不褪,生灵煎熬,便忧心忡忡去往归墟问明究竟。
炎帝抬手幻出冲天火焰,火光中,只见空中原本金灿灿的巨轮仿佛成了个惊悚漆黑的大深洞,见着十足压抑。
他扬声高问:“为何你要吞没太阳?”
从不作回应的姞玄,竟回了他的话:“噬我族人千百性命,我吞它一次又有何妨?”冷漠的声音响彻在浩瀚孤寂的夜空,细听沉涩又几分寂寥。
炎帝劝说:“金乌族为三界苍生尽心尽力,担当大任,此举众生有目共睹,而你们的奉献及牺牲并非徒劳。如今,太阳神火已在你神力下日趋稳定,今日起,你可功成身退,金乌族无需再献上族人消抵神火。我便来接替你,往后负责升日事宜。”
炎帝的话竟有成效,只见太阳中心缓缓撕开一条缝隙,金芒投射而出,久违的阳光照耀在归墟海面,那波光粼粼的美,宛若俏跃的星辰。这方景观,犹如天神光照,广普下界。
随着缝隙越裂越大,一只硕大无比的金乌之瞳显现。盯着这漆黑带金的眼瞳,炎帝竟心生几分敬畏,身躯被威压慑得一僵。
龙族说他是天选帝王,将要统一天界,统领三界,这与生俱来的凛凛气势,着然不可小觑。
两人几番交谈,炎帝苦口劝说,姞玄终是收敛了神力,还天地一片光明。
当炎帝将姞玄接出,姞玄已在太阳里孤孤单单守了整整六万年。
出来后的他,一身黑雾罩身,面冷如霜,眸寒似冰。
炎帝第一次见到如此冷入肌寒入骨之人,仿佛对周遭一切漠不在意,眼中尽是冷凉,犹如冰封了万年的积雪,即便太阳神火也融不开半寸。
炎帝问:“如何称呼?”
他几未犹豫:“无名无姓,可称金乌。”
炎帝知道他的身份,如今乃金乌族王。他道:“我这便送族王回金乌族。”
姞玄目光冷冷定在炎帝眼中,周遭瞬间温降,如入料峭寒冬。只听他一呼一吸间,盛然的怒意竟引来晴空雷,身下更是翻涌百丈海浪。
良久,他问:“你所住,在何处?”口吻是不容拒绝的威势。
*
最终炎帝将他带去了厉山。
去到厉山,姞玄见到了尚在襁褓中的女娃,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而平常总爱哭的女娃,只要每次见着他,就不哭不闹,还会咯咯笑起来。
以至于后来,只要旁人抱,她就哭,直到姞玄接过手来,她又泪匣子即刻关上,笑出一脸悦色,露出上排小小的银牙,直要融化他的心。
久而久之,堂堂金乌族族王在厉山成了个带娃的‘娘’。无论是炎帝或者帝轩要抱女娃,他都不舍放手。他被大家取笑是个护妹魔,但他乐此不疲,甚至对这个称号十分满意。
女娃长大后,有一日,两人坐在山头等日出。
女娃侧着头问道:“爹爹说你来自归墟,可你又是金乌,金乌族不在归墟呀!那你小时候在哪里?又怎会没有亲人?”
姞玄对女娃的要求几乎不会拒绝,有问必答,有事必应。看着天边如墨的空,正是破晓之前,他喜欢黑色,能将一切埋葬吞并的颜色。
久远封存的记忆在此时缓缓被他揭开,他无保留地讲述了自己的过往。
女娃听完,爬过去,坐在他怀里,紧紧抓着他手臂,却不知如何安慰。
待日光破云穿雾,她指着天边那渐渐被光芒拂散的暮色,说道:“拂晓之际,天垂青墨。你就是那拂去墨色的光。没有你,太阳神火就会永无止尽地肆虐天地,你不是众人畏惧的黑暗,而是带来温暖的光明。”
她侧着脑袋,朝他欣然一笑:“金乌是族名,往后你就叫拂墨吧!”
“拂墨......”他口中轻念。
望着女娃带笑的眉眼,曦光洒下,在她明丽双眸落满金辉,他也感染般扬起了唇角。
他抬眼眺望那升起的金轮,初次觉得日出那么美,因为有她在,让他重新获得了期盼许久的亲情。
曾一度以为自己拥有不了任何爱,可怀中之人却是他如今最珍贵的宝物。
那日,他对女娃说:“你是我唯一的家人,我定将护你一生安稳。”
但他最终没有护住她......
得知女娃在东海遇难是因为独自乘船前往归墟,想一睹归墟的美景,想去见炎帝升日的奇观。
拂墨悲恸万分地飞去归墟,他想,假如没有太阳,女娃不会擅自离开。
那日,黑雾蔓延整座归墟海面,铺天般席卷而上,犹如风暴之夜,末日之景。
太阳被层层黑雾笼罩包裹,直至整个被吞没。
拂墨眼中尽显愤恨,胸间蓄满滔天怒意,神力毁天灭地般汹涌荡出体内。不是当初暗寒纪那般吞并太阳,他要的是——将太阳和归墟全部毁灭!
炎帝、帝轩和伏魅赶来,联手才勉强制止他,遏住了灾难的发生。
帝轩痛骂:“女娃心心念念归墟,可想她多喜欢?你却要将她喜爱的事物毁尽吗!”
拂墨听言,一声不吭地收了神力。
他最终没有随他们回厉山,而是坠入归墟海底,与世隔绝。
第六十六章
听完老祖娓娓道来的往事,楠艾蜷在他怀里,久久难言,心绪不平。
姞元只讲了老祖同姞灵之间恩怨的缘由,并不知老祖族王之位的来由,也不知他遇见炎帝之后发生的事。
待老祖补充一切,她基本了解他的过往,包括他对女娃的感情。
她曾因帝溪的话而疑虑过老祖对女娃有男女心思,毕竟他将女娃看得如此珍重,因她而做了诸多令天界骇然震惊的事。
此刻才明白,女娃对于从小就抛却了亲情的老祖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掩藏心底的情感,如同油灯,灯芯尚在,灯油未枯,却独独少了那引燃的火种。而女娃就是点燃他心头明灯的小火苗,让他重获那份失却已久的亲情。
女娃的出现,唤醒他深处渴望却压抑的感情。重拾而来的亲情,怎会不珍贵?再次失去,又怎不痛苦,甚至发疯至狂。
老祖体内另一半魂魄,虽是愤怒积蓄的戾气,却也是他最脆弱的映射。
“怎么不说话了?”老祖见她呆目半晌,捧着她脸问道。
楠艾拉回思绪,目光刚落去,在他眼中瞥见了一瞬而掠的不安。
他害怕什么?怕她介意他的过去?还是也怕她离他而去?
楠艾眉头微拧,委实是心疼极了。
姞元希望她可以成为他们母子两关系复原的机缘。可听完老祖的过往,她的情绪只有愤怒和不解。
姞灵身为母亲和金乌族的族王,竟将年幼的次子毫不留情推向危险的处境,不顾他是否能抵御住神火的侵蚀,更不管他当时孩童的内心还不足够强大到能坦然接受自己生母的残忍。
抛开年龄而言,谁能安然无怨地面对自己母亲做出如此不公平的抉择?
即便老祖神力强大,可他当初始终只是个孩子。相对于那时已几万岁的姞元,老祖从生母身上获取的亲情甚微,他表面看似不在意,内心必定被捅了个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他用冷漠护着自己,用满身的黑圈裹自己,看似冷硬的心只不过是一层薄薄的壳,壳中的心肉柔软而脆弱。
所以他才会将女娃视为他眼中全部的光亮,对她的感情深沉而强烈。
老祖见楠艾盯着自己仍是一语不发,眼中似乎盈上了水色,他不安道:“我有点担心,你还是同我说说话吧。”
楠艾抬手覆在他手背,脸颊侧移些,吻在他手心,再蹭着他掌心,看似撒娇,实则疼惜得紧,不知如何表达心里刺刺的难受滋味。
楠艾凝望他略显忧色的眼,终是开口:“老祖,我本想努力喜欢她,不论怎么说,她毕竟是你生母,你的家人也是我的家人。可我没办法自欺欺人,我心地大概不够善良,甚至怨她。我没办法原谅她对你做过的事,说出这些话,会不会有点挑拨离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