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他生日那天,陆时城和同学来欧洲毕业旅行,那天,他们人在布达佩斯城堡山上,欣赏古老优雅的建筑群。他忐忑不宁,只沉默地拍照,出国前他给她写了一封信,唯一的信,充斥着最脆弱的告白。
而云昭死去。
那封信,不会再有回音。
整个中学生涯,陆时城收到的情书无数,然而,没有一封是来自他深深爱慕的姑娘。
陆时城自此没办法再忍受生命中的这一天:燠热的夏天,被剥夺的云昭,世界仿佛都变成了她在他体内栽下的丛林,只不过,里面是不能行船的急流,伺机而动的毒蛇,尖叫混乱的一切,生长着,蔓延着。
车里,陆时城不觉流下滚热的泪水。他想她了,如此委屈,如此孤独,又是如此地痛恨自己。
明明,春游时她把不会游泳的自己从池塘里救起,他为什么不说谢谢?一定是只顾着心跳了,还有那些莫名其妙如今看不值一提的矜傲。那么,在她涨红着脸主动提要和自己一组做实验时,他又为什么冷漠走开……
这些片段,凌迟着记忆,陆时城有无数次恨不能自己死去倒带回去把高中生涯重新活一次,然而,不可能的。
她什么都好,除了遥不可及。
等停好车,陆时城发现车里的新书不翼而飞。是陆晓,趁他不注意早给顺走了。他脸色阴沉,打了个电话让人再送来一本。
各种各样的财报、书籍摆放在办公桌上,通常,陆时城在除了必须要参加的会议之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办公室静静处理事情,写邮件和阅读。
甚少接受访谈,也甚少参与活动,每周保持和母亲见一面吃一次饭的频率。毕竟,周濂女士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母子两人通了次话,聊先锋承办杜尚奖的艺术家特展,这边,有法国大使馆协助,开幕式上周濂和策展人会到现场。
“时城,我有段时间没见子墨了,你回家也不带她,到时让她过来陪我看展吧?”
陆时城知道母亲是随口一提,所以,他随口一应:“她不爱那些,即使去了,也是煎熬。”
看展如果对岑子墨来说是煎熬的话,那么,陆时城身上的皂香和那根长发,是下油锅了。
她一个人陷在沙发里沉思,这段时间,陆时城晚上基本是有回家。而白天,夫妻两人基本谁也不联系谁,她习以为常。只是,晚上的需求,似乎没那么强烈了。
他一定是在外头被别的女人喂饱了。
谁那么大本事?岑子墨眼睛发红,她觉得自己很快就要疯了,陆时城显然越来越过分。
他一定是外头养人了。
身为妻子的直觉,岑子墨觉得,自己没错。
陆晓吗?不是,她虽然因为陆晓而和陆时城闹,但她其实清楚陆时城看不上陆晓,小姑娘一厢情愿地在那拱来拱去,够拙劣,也够恶心人。但只要陆时城不动心,一切好说。
岑子墨独自想了很久很久,她不是个爱动脑子的人,生平以来,已经把全部的脑细胞都用死在探究陆时城这个男人身上了。
久违的,她想起那件往事,压在心底很多年的往事。岑子墨眼皮子跳了几下,她点支烟,在澎湃的心跳声里想着怎么揪出敌人来。
断续下了几回阵雨,八月走到尾声变得凉爽。
陆时城依旧会隔天见次云昭,带来东山,做一切他想做的事。这俨然成了一个隐匿的家,书柜上,摆放了新到的书目,陆时城放松时会在这里阅读。
旁边,云昭盘腿坐地板上在画手稿。她大一时,手绘的城市地标建筑常被老师当范本展示,细腻,轮廓清晰。
这几天,她跑了三趟那座废工厂,穿长裙。奈何蚊子牙尖嘴利,六亲不认,压根不觉得她是老熟人,云昭还是顶了大大小小的红包回来。
屋子里飘着她的风油精味道,陆时城过敏,手帕掩鼻打了几个喷嚏。云昭偷偷瞄两眼,并不知情,只觉得这人打喷嚏好克制。
转念一想,也对,总不能对着我直喷吧?
现场画出来的草图积攒了一沓,不知何时,陆时城走过来,俯下身,随意挑出一张,浅笑:“这么潦草。”
非常粗线条,乱七八糟的,云昭露出他熟悉的那份腼腆笑意:“记录下瞬间的灵感,其实,我画了这么多张,有的可能根本用不到。”
“会反复推翻?”
“嗯。”
云昭目光闪闪,她出神地看着陆时城,他把那些手稿都拿了起来,一张张看,专注的神情投射在草图上,似乎在辨别什么。
偶尔,他英挺的眉头会微蹙一下,很快的,再度舒展开来。
“我有些话,想跟您说。”云昭不自觉用敬语,他抬眉,目光从图上离开,“你说,”说着意识到什么,“怎么又跟我客气了?”
哎,不知道怎么搞的,云昭很容易把他当老师。
“其实,我搜集过跟您差不多年龄……”云昭看着他,连忙加一句,“我不是说您老。”陆时城淡淡扫她一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在他的思维里,有想法直说,保证清晰条理,要的是解决问题,对于云昭这种时时刻刻要照顾到对方情绪的做法--既不认同又觉得可笑。
“和您年龄差不多那些小有名气的建筑师,他们的出身,大都很好。高考那年,是我自己坚持要学建筑的,我知道理论上出身应该不是学什么不学什么的限制,但现实是,家境好更能烧得起钱在学建筑上,努力并不能决定一切,家境和人脉同样非常重要。”云昭说,“所以,我特别感谢您给我锻炼的机遇。”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内心深处,还有别样期待:陆时城有钱,最关键的是他懂建筑,不是那种财大气粗只会指手画脚的商人,如果他有一天盘下块地弄点什么……云昭浮想联翩,她都已经想好要推荐自己的老师和同学们了。
小姑娘看的明白,脑子清醒,陆时城很满意她对自己的专业有足够全面的认知。他掂量着她的草图,告诉她:
“是,但目前现实是,你已经做出了选择,唯一能做的就是专注。我们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重担之下,卡夫卡有句话,他说人类的错误无非是没有耐心,认同吗?”
云昭朝后挪了挪,靠在墙上,长发凌乱地散落身上,她不声不响把草稿抱在了怀里:“其实,我并没有好高骛远,一定要当大师,我的专业很棒很丰富:我可以接触到的不只是建筑,还有绘画、文学、历史,甚至可能还有哲学,”她抿唇笑笑,“我觉得一个人既要有理想情怀,否则太俗,也要有正视现实的勇气,否则太飘。您说的,我懂,focus对吧?”
陆时城给了她一道欣赏的目光,他笑:
“如果我给你资源平台,有本事抓住吗?”
云昭垂眸含笑,默片刻,抬头说:“我不是正在抓吗?”她一直都是脚踏实地的好学生。
说完,不知怎么的,又变得腼腆,好像刚才是在跟他示威似的。
陆时城略笑笑,他转过身,把桌子上看完的新书给她:“刚买的,还不错,也许你会喜欢。”
云昭看看封面--《造旅馆的人》,翻了几页,她对他展颜由衷笑得开怀:
“喜欢。”
说着,小猫似的一咕噜跃起,她爬上了陆时城的身体。此刻,他已经坐在椅子上,这么拦腰把人一箍,笑着凝视她:
“你原来很调皮,门里猴,看来我没说错?”
恋爱让人变得大胆,云昭红了脸,咬着手指头不大清楚地说:“我喜欢和你在一起。”
陆时城冷静地勾起她下颌,手感绝佳,年轻姑娘的细致。
“再告白一遍。”
云昭控制着起伏的心跳,明眸如水:“我喜欢和你在一起,陆时城。”
她非常郑重地喊他名字。
陆时城笑了,开始吻她。后来,似乎嫌不够尽兴,站起来,把人放到书桌台面。
他站着,抱紧她,连呼吸打在脸上的温热都让云昭颤抖。
浑身血液流动的声音似乎就在耳边,云昭双手撑在后面,一眨不眨地望向他。
陆时城笑笑:“怎么,这一回想看着做?”
她仿佛没听到,而是说:“你还去浮世汇吗?”
盘亘在心里的疑惑,终于在他欲望上来时问出。
去,他当然去,不光去,和音乐学院的那位也没有断。偶尔兴起,陆时城会带着回酒店。
那姑娘没犯什么错,懂分寸,身上有让男人舒服的氛围,陆时城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在没腻的情况下不再来往。
他挑挑眉,黑眸闪烁着惯有的漫不经心:“哦,现在还学会了查岗?”
根本不搭理她这茬,他继续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已。
这是怎么做到的?这么剥离。
陆时城完全自如地穿梭于两个世界,不,是几个世界。他可以和她大谈特谈艺术,买符合她口味的书,做饭,愉快地享受接吻和水乳交融。
然而,和他做其他乐意做的事情,没有冲突。
第027章
那天,顺走陆时城的书, 陆晓没耐心看。放在以前, 她是爱读书的。可来到A市,她发现世界上太多东西比书籍活色生香多了。
《造旅馆的人》, 关于建筑的。陆时城喜欢建筑吗?陆晓眼珠子乱转,这个年纪,分分钟脑补出一场大戏。
陆时城肯定很忙很忙,所以, 他没时间看书。书是送人的, 投其所好, 对方应该学历不低也许是个知识分子, 而且喜欢建筑。
好吧, 陆时城这书八成是送老头子的,或者, 老阿姨的。陆晓悻悻丢开,在微信群里开始发红包,A市大学林立,她一部分中学同学在这座城市就读。
心满意足看大家从喊她金主爸爸, 到干爹,到爷爷, 胡扯一气,陆晓花枝乱颤笑得不行。突然,严肃抛出个表情包:
想献身,谁有好方法, 快说出来让爸爸好好参考一下。
果然,一群人开始起哄,闹着她再发红包。
陆晓收到了完整的献身攻略若干份,她保存了,嘴角撇着,脑子里想的是岑子墨那个女人吃瘪的好笑表情。
特展开幕,当天新闻发布会周濂以一袭黑色V领漆皮连衣裙亮相,束白色腰带,亮晶晶的高跟鞋。六十岁的人,身材超级能打:修长,贵气,优雅干练不失当年风采。
岑子墨看着台上白到发光,皮肤超炸天的婆婆,唏嘘感慨:中年丧偶的女人,当年,孤儿寡母的走到今天不照样光芒四射?她清楚周濂不光颜值身材能打,是各方面都能打,至今,依然是中盛商业帝国名义上的最高执掌者。
自己儿子什么德性,肯定也清楚。岑子墨这样想着,对婆婆那点欣赏也就理所当然掺杂了说不出的厌恶。
不过,她神情一调,换上笑脸盈盈的模样,走上前,扮演起二十四孝好儿媳轻车熟路。
两强相争,必有一伤,或者一死也未必。岑子墨的这个婆婆,表面不强势,但内在气场让人不敢造次,在商界摸爬滚打几十年屹立不倒的名女人,岑子墨自知不是耍脾气的好对象。
策展人直接当的导览,助理忙前忙后,一通介绍,听得人头晕眼花,岑子墨笑的腮帮子酸。什么现代派?在她眼里统统都和陆时城一个性质:不装x会死人。
人流中,云昭也在随着走动。陆时城并不在,他今天要见一家公司的首席执行官。
来之前,陆时城发了她一封邮件,关于这次特展的资料。云昭搞清楚眉目后,做足功课,背包拿着陆时城的单反来了。
和岑子墨擦肩而过时,彼此不相识,岑子墨陪周濂继续跟着导览走,身旁还有文化中心负责人。
只有几步,岑子墨霍然回首,味道,对,是那股味道。
云昭常年用罗兰的香皂,洗内衣也是罗兰的内衣皂,至于洗发水、沐浴乳,味道都差不多。久而久之,她身上盈溢着类似玫瑰花香的气息。
陆时城沾染了她的味道。
以前,陆时城身上只有属于他自己的味道,他那么自恋,与众不同,香水都是用极冷门的。
什么时候,身上有股年轻又廉价的味道了?
岑子墨心口狂跳,她没想到,是啊,居然在这种地方可以说是自家底盘上,和这些天让自己快要发疯的味道不期而遇。
云昭浑然不觉,安安静静地看作品,安安静静听一口流利法语的校友,在愉快地和法国那边博物馆来的负责人交谈。
校友们不会放过这种练习口语,增长见识,提升自己的绝好机会。至于先锋,向来欢迎重点高校学生来徜徉艺术的世界。
很快,云昭和校友凑一起,小声交流。
她不知道,自己正被一个美艳逼人的人.妻行注目礼。
岑子墨脱开身,侧过脸和周濂说声“妈,我去趟洗手间”就此真的拐进了洗手间。
因为云昭和校友是往这个方向去的。
云昭在洗手,校友没有出来。她拽手纸时,镜子里那张精致的脸上,嘴巴忽然动了动:
“小姑娘,用的哪个牌子香水?味道不错。”
有点唐突,云昭不以为意,笑笑:“您误会了,我没用香水。”下意识闻了闻自己,没有什么味道呀?
“哦,”岑子墨心跳很快,“那是什么牌子的香皂?或者洗发水?”
“罗兰。”云昭愣了下,很快答道。
罗兰?岑子墨没听过,她在剧烈的心跳中目不斜视走了出去。真年轻,不是她这种精致紧绷的脸,是胶原蛋白,货真价实的。
是个小美人儿,岑子墨不可抑制就想到陆时城在小美人儿身上为所欲为的场面,她快吐了。
等等,是暴雨天拍的那个吗?太模糊了,不知道。
还是不一样的,听说、臆测和真实的面对面,还是不一样的。岑子墨花好大劲儿让自己冷静下来,她的脸快扭曲了,想跺小美人儿,一定要全世界都看见--
冷静,冷静,岑子墨,她心底反复深呼吸。过了那么一会儿,岑子墨觉得自己可笑,太武断了似乎,怎么就凭借什么什么兰的香皂……
她表情忽然变得可怕,转过身,凝视着云昭的背影,好一把乌黑透亮的头发。
云昭和校友低头摆弄起相机,两人声音压得极低,她不知道身后的女人到底盯了自己多久,越过那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