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爱纪——蔡某人
时间:2019-10-25 08:12:42

  临到跟前,助理的手遥遥一指, 荒草间一个类似土丘馒头样的崛到视线里来。
  而四周,是呜咽的冷风和恣意生长并零落的杂草,乱石硌脚。
  助理很有眼色地离开,说:“我在下面等您。”
  即使做过预设, 但陆时城还是像乍然见到阳光的吸血鬼那样被灼伤了一瞬。
  难以形容。
  那个羞涩纯情的少女, 竟然就藏于眼前这片芜寒之中。陆时城的眼睛迅速红了, 心里升腾起此生从没有过的感觉:
  坟头内外, 天地有别。
  而生死限人, 死亡面前的渺小荒谬像冷水浇灌。
  他一时间竟不知做点什么好,是的, 时隔十七年他再次见到云昭,而他,比云昭大了十七岁,一年是一岁。
  世界飞速发展变化, 信息繁荣,人性不改, 不知不觉里,人间已是十七载春秋。陆时城一个人在冷风中下沉,站许久。最终,默默把那束祭奠的白菊轻轻放下, 这里太乱了,从未有人修葺。
  生前身后,云昭都是如此凄凉。
  有种人,原来生到这世上就是要受苦的。
  世界荒诞,人间疾苦,在这片不变的土地上不断上演。
  他慢慢把手套拿下,脱去大衣,挂在旁边柏树上。又蹲下来想把周围杂草清除。可惜,枯死的长草,也如此坚韧,划的手心火辣辣疼。
  没做过粗活,这双手,整洁修长,骨节分明,却只习惯拿笔夹雪茄。或者,这十七年间,他用这双手抚摸过无数胴体,可都不是她。
  折根树枝,陆时城长臂舞甩几圈,把长草先击倒,掏出火机,点燃烧尽。慢慢的,他额头上沁出亮晶晶的细汗。
  再把周围大小不一的石块整理了,围出来,半小时过去,这里看起来稍微像点样子。
  陆时城双手布满半湿不干的泥土,拍了几下,旁边白色菊花在风里摇曳着。
  忙碌半日,他轻喘着深深注视这座孤寂的小坟。那个女孩子,就这么孤独寂寞一个人过了十七年。
  陆时城捧起一抔新土,顺着指缝,流沙般洒落。视线模糊,钻心痛楚一遍遍滚过四肢神经。
  他含着热泪无法原谅自己。
  为什么要错过,为什么是这个样子,她死了,一个人在地下会害怕吗?
  死亡在剥夺活人的一切机会。
  从不信鬼神灵魂的陆时城,此刻,只更希望最好什么都没有,死了就是死了,一切感知都不会再有。
  “好久不见,云昭。”陆时城轻声开口,“这是我第一次来看你,以后不会再来,但我不会忘记你,相信我。”
  这个念头更强烈,更清晰,他不允许自己遗忘。是的,否则云昭就太可怜了,这个世界上没有记得她,没有人怀念她。
  可是,明明那个美好的姑娘,来过,活过,也爱过。是世界辜负了她。
  冷风割脸,眼泪清亮,陆时城拿起白菊,在上面落下一个吻,放到脚下,告诉她:
  “差点忘记了,我叫陆时城,是那个在你隔壁班级的人,我现在比你大了十七岁,已过而立,云昭,还能认得出我吗?”
  他忽然泪如雨下,“我心里有你,没变过,十七年里没有一天忘记过你。只是以后,我不会再喜欢你了,原谅我,云昭。”
  没有了,这就是两人之间的全部。
  当年,在父亲的葬礼上,他一滴眼泪没掉,骨头极硬,在陆时城的人生字典里没有软弱多情一说。父亲去了,可他还有母亲和幼弟,偌大的中盛风雨飘摇,他没时间流眼泪。
  不知过了多久,陆时城最后深深看一眼眼前小坟,转过身,不会再回头。
  “小伙子,你从哪里来?认得这女娃娃?”那边放着几只羊的老伯,叼着旱烟袋,看他很久了。
  这么冷,山上没几个人。
  此刻,眯着眼,啪嗒啪嗒磕了两下烟袋锅。
  陆时城不习惯和陌生人搭话,见是老人,收敛下情绪客气说:“很多年前认识。”
  老伯一双浑浊的眼转到自己的烟袋上,说:“有心啦,这些年我是头一次见有人来看这女娃娃。”
  这嗓音,无限沧桑,紧跟着一声叹息落在冷风里,“可怜,吊死的时候都没成人。”
  陆时城一颗心急遽往下沉去,他本想走的,霍然抬眸:
  “您说什么?她不是失足在水库溺亡的?”
  怎么会呢?当时,卢笑笑告诉他,云昭在乡下水库被水草缠了脚,不幸溺亡。他不能接受,中途,匆忙回国办没办完的手续,后来出国一走经年,只在过年时回来探望双亲。
  不敢碰触,他从不轻易碰触往事。
  只是让云昭这个人在心里活着,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枝繁叶茂。
  “要说这件事,”老人摇摇头,“我算算,十七年了,好多年轻后生都不知道,这女娃娃,在城里读书不知怎么的读坏了性子,本来说出了伏天要去念大学。谁知道,黄花大闺女都没成人呐怀了野种,嫌丢脸,找根绳子不吱声把自己吊死了。”
  阳光正好,陆时城面上失血,整个人像被话语浇了层沥青,不能动弹。
  好半天,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您没记错?”
  老人不过回想起一件陈年往事,云淡风轻间,是一双看透世事有点麻木又有点唏嘘的眼。
  下来一路,陆时城踉跄恍惚得厉害,整个胸腔饱溢。
  一层又一层的黑暗落下来,以至于,他看到自己的黑色轿车,眼睛都痛。
  车子上路,助理从内后视镜不时瞥一眼陆时城,他面无表情,可极为苍白,映衬着黑色毛衣,凝固了,整个人跟活在黑白照片里一样。
  下班后,岑子墨隔三差五往美容院跑。美容院老板是熟人,和她一样,阔小姐,无所事事地开了家美容院,人生头等大事是美。
  岑子墨就没少女过,这辈子,好像直接从童年蹦到美艳风情这一层。不过,也有好处,十年前她这个样子,十年后还这个样子,简单说,耐老。
  做SPA时,照例用轻松不屑的语气说自己男人,听得熟人一会啧啧,一会笑,到最后,言简意赅总结:
  “子墨,你真好命,嫁个那么本事的老公,皮相又一等一的好,哪里像我老公,最近又肥了,感觉都能流油。他坐在那对我笑的时候,我真的想吐。”
  但转头又说男人在开发区投资的事情,女人之间的较量,无处不在。
  出来后,岑子墨立刻垮了脸,她戴上墨镜,独自驱车回父母家。还是老样子,上来就被岑母劈头盖脸一顿数落:
  这么冷的天,岑子墨光着两条腿。
  “好好作死,将来怀不上孩子就该鬼哭狼嚎了!”
  不提孩子还好,一提就炸,岑子墨心里雪亮,她清楚,这辈子可能跟陆时城都不会有孩子了,至于其他男人,不可能,这辈子她岑子墨要生就只生陆时城的孩子。
  “好歹穿条丝袜!”岑母又心疼又生气,“不是有那种肉色看不出来的丝袜吗?”
  岑子墨鼻腔里透露着不耐烦:“您懂什么呀,那穿上看起来跟义肢呢,丑死了!”
  母女俩人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有一句没一句纠缠,她心里烦闷,岔开话:“咱家融资的事怎么样了?”
  岑母却扬眉反问她:“你怎么越来越关心家里生意,我记得,大小姐是不过问这些事的。”
  这么一将,岑子墨反倒娇笑,“最近了悟了呗,还是亲爹亲妈靠的住。”
  岑母又自然紧跟追问她最近和陆时城的关系,烦不胜烦。
  上回,岑子墨轻描淡写敲打自己亲爹,付东阳那番话给了她启发。既然付都想的到,自己亲爹更得什么都门儿清才是。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偏向于那个狗男人,也许,是心里隐约还有期盼。岑子墨愣神地想,当然,如果他陆时城敢离婚,她怎么着都不会放过他。
  既然如此,是不是该两手准备呢?岑子墨心里更烦乱,怎么说呢,她有时觉得自己倒还算精明,有时觉得,自己脑子里简直是一笔烂账,她和陆时城的,这些年,可不就是一笔烂账坏账?
  所以,需要明白人来给整一整。岑子墨清楚付东阳也许对自己存了点小心思,不过,她看的开,这个世界上谁不图点东西像自己那么傻呢?
  不过,这次约付东阳,却没约上。她不知道的是,付东阳在忙着和风控的轻熟女刘欢畅约饭,看电影。
  因为,一天前刘欢畅在电话里似有若无地轻叹,风控估计要来一波人事地震,自己很忐忑。
  嘴里说忐忑,但语气分明有期待。
  付东阳对于岑子墨近期频繁找自己,保持距离,他知道,这女人是脆弱了所以自己恰当晾一晾。
  餐厅环境幽雅,刘欢畅小心喝着东西,托腮说:
  “老大交了辞职报告,部门都炸了,你不知道,在这之前,她刚埋头分析一个房贷证券模型。转眼就辞职,太奇怪了。”
  当然奇怪,卢笑笑在中盛是陆时城的爱将,待遇逆天,她也值那个身价。这么毫无预兆地辞职,小道消息满天飞,没一个能叫人信服。
  不过,刘欢畅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可能要晋升。她是分析员出身,能力过硬,在部门里混到中层,眼前就搁着个机会。
  付东阳同样意外,要知道,卢笑笑身兼多个要职,这样的心腹,即使想要辞职,这么大的人事变动,正常情况下,会有个缓冲。
  可整个高层,都很震惊,陆时城一人拍板决定的。这甚至让周濂也大为恼火,三个月前,卢笑笑成为刚进入新一届执委会的原高管。
  不出意外,卢笑笑是中盛往首席风险官和总财务负责人方向培养的人选。
  “猎头挖人的可能性不高,卢总对中盛向来忠心耿耿。”付东阳淡淡说,“也许,只是丛林法则而已吧。”
  他观察着刘欢畅的微表情,嘴角噙住得体的笑,看着她,说:“她走了,其实对于其他人来说,倒是个机会。”
  不言而喻,刘欢畅笑着自谦:“不好说,你也知道,中盛卧虎藏龙。”
  那就拭目以待,事情很简单。
  不过,卢笑笑的离开跟他付东阳没什么直接关系,他送走刘欢畅,一个人往狭仄的出租屋赶,人潮涌动的街头里,忽然看到熟悉的身影。
  “云昭。”付东阳上前跟正匆匆赶路的她打了招呼。
  一回头,云昭对上付东阳自如礼貌的微笑,还是尴尬了下:“嗨,我那个,忙着参加一个比赛,买东西呢!”说着,她扬起双手的购物袋,算是示意。
  她拘谨,倒是付东阳很自然地陪她走了一段路,问她比赛的事,学校的事,不冷场却有分寸感。
  你看,付东阳当初如果作为只是个友好热络的学长就好了,云昭后悔,自己当时不该那样做,对付东阳是不公平的。
  她满怀歉疚地回答着他的问话,分开时,付东阳还是那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直说,别跟我客气。”
  云昭腼腆点了点头,跟他挥手告别,心下酸楚。自己是罪有应得,可付东阳呢?她望着那个年轻高大的身影,觉得自己真坏。
  真奇怪,她不爱付东阳,但她知道付东阳是可以信任的那种男人。比如此刻,云昭相信自己如果遇到棘手的事付东阳一定会善解人意地陪伴身边,他没侵略性。
  而某人,永远像一头骄傲凶猛的狮子。
  可她爱上的是坏人,这让云昭更加羞耻,也更加看不上自己。
  在她想到陆时城时,他的电话就来了,如此无误。云昭心里吓一大跳,把袋子放旁边台阶,接通:
  “我很忙,拎很多东西,等马上坐地铁回学校还要和老师同学们弄作品,你要真替我想一分,就别来打扰我。”
  一口气说完,她果断挂掉。
  陆时城沉默地听她软脆的声音这么在耳畔快速流动过去,再消失,他便丢掉手中燃尽的烟头,又点上一支。
  烟灰缸里,烟蒂满了。
  没再打给她,而是编辑了条信息:晚上一起吃饭,我去学校接你。
  云昭的信息很快回过来:不行,我今晚和老师同学们活动定了,不能缺席。
  这顿饭,陆时城没能和她吃成。
  这个时候,助理敲门进来,说:“卢……卢笑笑要见您,前台打电话说,她不走,坚持要等到您。”
  陆时城非常能沉得住气,他知道,卢笑笑会来找他,根本不需要他去找她。
  “让她进来,到我办公室。”
  七分钟后,卢笑笑出现在眼前,她瘦了,几天光景好像就瘦了下去,梦寐以求的那种。
  准确来说,是憔悴感。
  陆时城头稍动了动,松松领带,一脸的漠然冷峻。
  “董事长找过我了,问我原因,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卢笑笑一开口就想哭,却昂起头,她知道陆时城不吃卖惨,也不吃真惨,他就是这么极端冷酷。
  “董事长让我来找你,问原因。”
  可这会儿,他的眼睛似乎越来越黑沉,一动不动,浑身上下那种让人压抑的窒息感如浓雾弥散。
  他把任何人都拿捏得很死,换做常人,会担忧把这么个公私都知道很多内幕的心腹随便开了,会不会有隐患。
  陆时城不担心,他在情感上从来都只要极致,没有杂质,友情如此,爱情如此。
  还是沉默,令人要崩溃的沉默,他像没有任何感情的一具天神塑像,高高在上,等你摇尾乞怜。
  桌子上,像以前那样整整齐齐摆放着各种杂志和财报,以及,需要他审批的文件。
  “陆时城,你说话行吗?这些年,我对你,对中盛从来没有存过半点私心。”卢笑笑不想细数功勋的,太俗,好像跟闹离婚的中年女人一样自怨自艾:
  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我容易吗?为你伺候老的,伺候小的,我得到了什么!
  不好看,她这些年不知不觉间也像了陆时城,什么事情都不喜欢闹的不好看,大家都是极体面的人。
  不像中学时代,脸皮厚,什么都豁的出去。
  “卢笑笑,”陆时城忽地说话,满嘴冰渣子,他按下密码锁,取出那两封信,语气平稳,“我去了花米镇,见到了云昭,放羊的老人告诉我她怀着孩子把自己吊死的。”
  老人的话,狠狠地敲碎脑髓,“野种”两字,以他的教养和骄傲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他死死压住自己几乎失控的心情,十七年那股巨大的仇恨,第一次清晰: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