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震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你向来是个有主意的,要走我也拦不住。你要去哪里,做什么,这些我都不会过问,只是你需得答应我一件事,将阿峥找回来。”
吴询挑了挑眉,大概明白吴震的意思。吴府不能少了男丁,没有他不要紧,没有吴峥却不行,他是魏国的将军,也是振兴吴府的希望,同时还承担着传宗接代的重任。他点了点头,表示答应。走之前见一见这个弟弟,也没什么不好。
吴询出了厅堂,便往素闲居走。没走几步,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顿了顿,回过头,“找我有事?”
树影婆娑下,杨氏慢慢走了出来。声音有些忐忑:“你……真的要走?”
吴询轻笑了一声,弯下腰,靠近她的耳边:“我走了你应该高兴才对,哭丧着一张脸做什么。”
杨氏颤了颤,嘴角抖出几个字来,“你……要当心自己的身体。”
吴询觉得没趣,拍了拍她肩膀上不存在的灰尘,直起了身子:“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对了,刚刚你也听到了,父亲要我去寻阿峥,你没有什么要对他说的吗?我可以替你捎几句话。”
听他提起吴峥,杨氏面色一沉,闭了闭眼睛,良久说出二字:“没有。”
风吹动树叶的声音响在耳边,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声音。杨氏慢慢睁开眼睛,原先吴询站的位置只留下了一片青绿色的叶子,他的人,早就不见了。
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杨氏的脸色一下子转为灰白。因竭力克制紧张和恐惧而产生的战栗感终于消失,面对这个继子,她总有种说不出的害怕。
吴询和她的母亲端和郡主一样,身上承袭着王室的凛然和霸气,不可冒犯的姿态令人又敬又怕。端和郡主出身高贵,又得堂兄魏王的宠爱,性子高傲,寻常男子根本不放在眼里。直到英俊潇洒的吴震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的眼中更容不下别的男子。
魏王对她有求必应,端和很快就下嫁吴震。而杨氏,只是郡主的众多陪嫁之一。她不是从小跟在端和身边,是以不太了解她的性子。端和占有欲强,她不容许自己的陪嫁做了吴震的妾室,便将她们都放在身边伺候。她的脾气又极差,稍有不顺心便会打骂下人,杨氏连同其他陪嫁,都是经常被打骂的对象。
有一回吴震多看了一眼其中一个陪嫁的侍女,端和便命人划花了她的脸,打的只剩一口气后发卖了出去。杨氏容貌俏丽,却整日将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生怕郡主一个不顺眼就要打死。
后来吴震渐渐来的少了,郡主的坏脾气与日俱增,对身边的下人更是不留情面,动辄打骂,院子里总是一片哀嚎。这种情况在端和怀孕之后渐渐转变,她终于怀上了孩子。或许是上天对她残忍恶毒的报应,她的孩子一出生就带了病,不哭不闹,像个没生气的娃娃。
大夫说孩子活不过十二岁,端和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她甚至会虐打自己的孩子。小小年纪的吴询本就体弱,又遭了母亲的毒打,更是瘦弱的不像话,长到三岁,还不会说话。
更糟糕的是吴震见了很是心疼,常常往端和院里来,端和于是变本加厉,变着法折磨自己的孩子以骗取吴震的留宿。
端和想要再怀上一个健康的孩子。然而她的心愿落空了,她一直没有怀孕,而且不到两年,她就得了重病。即便如此,她也不准其他人霸占吴震,她扶持了软弱温良、最能拿捏的杨氏上位,做了吴震的妾室,临死前还逼着吴震把她扶正,做吴府的女主人。
端和死的那一天,久久不来的吴震也有些伤心,坐在院子里喝了酒,一醉到天明。郡主夫妇情深的佳话传了出去,端和在死后得了一个备受夫君宠爱的名声。
端和下葬的那一天,吴询第一次开口说话了。说的是:“好。”
彼时吴询被抱在杨氏怀中,勾着唇角说了这么一个字,惊的她差点将怀中的吴询摔了出去。杨氏再细细看时,正撞上吴询抬起的眼睛,这一次,她真的将吴询摔了出去。
不到六岁的孩子,怎么会有那么一双眼睛,冰冷,轻蔑,带着十足的嘲讽,微微笑着看她。到现在她还记得吴询爬起来说的第一句话,“母亲,你弄疼我了。”
瘆得慌。她生生打了个哆嗦。
不知道是对端和说的,还是对她说的,总之,那天晚上,她被吴震训斥了一顿。
从那以后,她就不怎么敢接近这个继子。
第14章
吴询找到吴峥的时候,他正在佘阳城最大的酒楼里喝的烂醉如泥。怀中还搂着一个衣着暴露的艳丽娇娘,拿一对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一下一下的点在吴峥的胸口,对桌还传来城中纨绔子弟的调笑声,场面很是奢靡。
以至于吴询进来的时候,屋内众人还没能从美酒和佳人的温柔乡中醒过来。
吴询掠过东倒西歪的众人,来到吴峥面前,漫不经心地执起桌上一壶酒,随手倒在吴峥敞开的衣襟上,也浸湿了娇娘染的鲜红的豆蔻。
“呀,你做什么——”
娇娘有些刺耳的声音惊扰了半睡半醒的吴峥,他眯起眼睛望了一阵,有点惊讶,因为吴询很少会出现在这样公众的场合。
“这家伙什么人,竟敢在这撒野!吴少,没事吧?要不要……”一绿袍男子清醒过来,比了个揍人的姿势。
吴峥笑了一声,坐直了身体,推开大腿上的美人,“钱少可要想好了,面前这位连我都不是对手呢,害得我躺在床上三个月,无法出府来见你们的元凶可就是这位了。”
众人一惊,紧接着眼神就微妙起来,原来这位就是吴峥的兄长,备受魏王疼爱的吴府大公子,传说中病的快要死掉的吴询。
“都出去。”
虽然不是很想听吴询的命令,但碍于魏王,这帮纨绔子弟们也不得不给他几分面子,魏王疼爱妹妹端和,爱屋及乌也很是喜欢吴询,有王上撑腰,他们还真的默默退了出去。
留在屋中的只剩吴询吴峥,以及娇羞倚在吴峥身边,不肯退去的美娇娘。
吴询只瞥了一眼,冷冷道:“不肯走?那就留下来好了。若是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丢了性命也怨不得旁人。”
美娇娘闻言瞪大了眼睛,吴峥笑着安抚:“别害怕,我这大哥面冷心不冷,对女子可谓是温柔呵护,关怀备至,捧在手心里舍不得受一点伤害,比方说我的嫂嫂,大哥的妻子。”言罢,眼神幽幽地望着吴询:“大哥这次来是为了什么?难不成还想像上次那样动手?事先说明,这次我有了防备,可不会像上次那样凄惨了。”
“就算有防备,你照样赢不了我。”吴询在桌边从容落座,“不过,我这次来不是动手的,父亲要你回家。”
吴峥嗤笑一声:“你什么时候这么听爹的话了?我回不回去,跟你有什么关系?”
吴询眸中闪过不耐,对待旁人,他一向不是很有耐心:“阿峥,你不过是我跟父亲交易的筹码罢了,回不回去,不是你说了算。你若是不肯走,我会派人将你绑回吴府。”话音方落,屋外顿时多了十数条人影。
“交易?什么交易?”吴峥不解。
“我要离开吴府了,条件是将你带回去。”
多年的心愿实现,厌恶的人终于要消失了。吴峥愣了愣,难得会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你是自己走还是我派人绑你走?”
……
吴峥回到府中才知道司心生了,而且生下了死胎。心下有些怆然,这个孩子虽然不是按照他的意愿来到这个世上,但是毕竟流淌着他的血,如今这样死了,总感到几分哀伤。
尤其是当司心躺在床上摸着平坦的肚子时,双眼失神,流泪不语的模样,与她往日的明媚艳丽不同,竟有几分清冷的意味。那模样神似未嫁进府中的上官颜。
他一颗冷硬的心肠有些松软,陪在司心床边守了一夜。
一夜过后,他才得知,吴询已经带着上官颜离开了。吴询根本没告诉他,上官颜也要离开。
他匆匆站起身,来不及整理一夜过后略显凌乱的衣衫,就要出门。
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衣袖:“夫君要去哪儿?”
吴峥低头看面色苍白的司心:“有点事。”
司心惨然一笑:“你是不是要去找她?你醒醒吧,她早就不爱你了,她都跟别人跑了,你还想着她……”
吴峥面色一沉,缓缓松开那只紧握着他的手:“她若是不爱我,更不能爱上别人!”
锦衣从手中划走,吴峥的背影一如既往的决绝,不留一丝幻想给她。真是可笑,她还以为昨夜过后,吴峥会待她有所不同。司心漠然地躺在床上仰望着吴府富丽堂皇又乏善可陈的天花板,嘴角冷冷攒出一个笑来,彻骨冰冷。
佘阳城外,载着吴府大少爷和少夫人的马车刚刚走了不远,吴峥很快便追上。
“停车!”
熟悉的声音令上官颜一怔,他还是来了。
吴询刚喝了药,沉沉睡去,背对着她躺在宽敞的马车里,一动未动。为了不惊醒吴询,上官颜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身子,掀了帘子走下马车。
“阿颜——”
“这边说话。”上官颜走进马车西边的林子,转过身来,看向吴峥,“你是来同我告别的?”
吴峥看她波澜不惊的样子,面色倏沉:“告别?你这样一走了之,给我向你告别的机会了吗?”
上官颜依旧不为所动:“眼下就是机会,有什么想说的就都说了吧。以后也没这个机会了。”
光影摇曳里,吴峥的脸一点一点白下去:“阿颜,你是真的要离开我。”
“当然是真的,我不说假话。”恍惚间脑海中响起一个声音: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吴询来,原来他对自己的影响已经不知不觉到了这个地步吗。
“你是不是变心了?你爱上他了?”
上官颜回过神来看着眼前一脸深情的吴峥,只觉得匪夷所思:“吴峥,是你失忆了还是我失忆了?我对你的感情早就终结在素闲居那一夜了。你那样对我,还指望我对你死心塌地,太可笑了,不是吗?”
吴峥心中苦涩,拉住上官颜的手,道:“那夜是我喝多了,后来我就后悔了,所以吴询动手的时候,我根本没有还手,我觉得愧疚,如果这样能弥补你……”
“不需要。”上官颜拂开吴峥的手,淡淡道:“关于那一晚,你我都最好忘掉。如果没什么要说的,我就走了。”
“我还爱你!别跟他走,回到我身边吧!”
上官颜脚步一顿,仿佛有些疲倦:“你早就不爱我了,年少时的情思逝去,你对我只是求而不得的执念,也可以说是,因为吴询。你嫉妒他,厌恶他,憎恨他,你想抢走所有属于他的东西,包括我。”
远方天空蓦然响起一声惊雷,天光一下子黯淡下来,云色浓重如墨,几滴雨水坠落在吴峥脸上。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埋在心底的阴暗一下子被戳破,吴峥有些慌乱的辩解。话出口,却突然说不下去了。
“你看,你连自己都无法欺骗,又怎么骗得了我。”上官颜最后看一眼雨中那张显得模糊的脸,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多年前灯下一见钟情的那张少年面容。原来她早已将吴峥摘除干净,从她的心中,彻彻底底的摘除。
顿了顿,她在心中默念,别了,吴峥。别了,十四岁的少女上官颜。
暴雨顷刻而至,上官颜从变的泥泞的林中小道上飞快跑向马车,泥土和着雨水打湿她的裙摆,她的内心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和畅快。
登上车辕的瞬间,帘子里伸出一只手来,依旧白的透明,青筋可见。
她望着这只手,内心却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还不晚,上官颜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前路不管是崎岖还是平坦,总有人和她一起走下去。她牵起这只手,一跃登上马车,跌入一个温暖中带着花香的怀抱。
从此以后,流转往复的季节里,都有我和你共同的呼吸。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木子李”灌溉的营养液,谢谢支持。
第15章
“魏武王十年,八月。我和吴询来到魏国边境的小镇重吾。经过三个月的旅途,我们走遍了魏国所有大大小小的地方,遇见了很多人,也看了许多风景。重吾是我们在魏国的最后一程,过了那一夜,我们就要离开魏国,前往南方的越国。”
“重吾?”谢时雨有些惊讶,因为黄泉谷就位于魏浥越三国交界之处,而重吾正是最靠近黄泉谷的小镇,就在山脚下不远。原来,上官颜曾经那么接近过黄泉谷。
“是的,重吾。没想到我和黄泉谷还有这样的缘分。”上官颜平静的说来,语气听不出有什么起伏。
“后来呢?你们去越国了吗?”
其实问出这句话后,谢时雨就知道了,他们并没能去成越国。因为面前的上官颜突然沉默了,她缓缓以手覆住自己的眼眸,停顿了许久,像是陷入什么难以自拔的回忆。上官颜低低哽咽了一声,浓重的悲伤围绕着她,她那样淡淡的人,居然在一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感情,强烈的让人不敢直视。
上官颜的身体突然开始颤抖,一种无以名状的疼痛随着血液升腾,刻骨铭心,痛入骨髓。
她死死按住自己的胸口,唇边溢出丝丝缕缕的血迹,拒绝谢时雨伸来的手,随意地抹去,双眼无神地望向屋外连绵的山峦,一字一句道:“后来,他死了。”
谢时雨沉默着看她绝望而麻木的眼睛,原来,这就是上官颜心中解不开的结。
接下来的时间里,谢时雨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来自上官颜的声音,这段回忆大概是太过伤人,她几乎不能完整的说出关于那个夜晚所有事情的经过。
那一天的天色从夕阳西下后便有几分不同。晚霞漫天,天空的云从西边一直烧到东边,红的似血,又像是天空着了火,一片又一片的火烧云,将天空染成浓重的赤色,沉甸甸的压在苍穹之上,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砸下来,烧出一片灰烬。
火光突然四溅,周围空气变得灼热起来,上官颜从床上惊起,喉间已有几分不适。她住的院子着火了。吴询去镇上采买用物,院中只余她一人。上官颜的第一反应不是逃命,而是奔向床前的箱子,那里有吴询用来救命的丸药。这些东西,他全都交由她来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