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励到了后院,就看见大福他们正围着鸡转圈圈。
周励看着几个孩子围着鸡高兴的不得了,二福就一直在说这么多的鸡,一天得下多少蛋啊,那岂不是每个人都能吃一个鸡蛋。
三福就说了:“可美的你吧,哪里能天天吃鸡蛋啊。”
张抗抗也走到后院想看看这些鸡,就见十只鸡都被大福他们撵进了鸡窝,一下子多了这么些,还挺派气。
张二福见张抗抗来了,立刻对张抗抗说:“师傅,你看这些鸡,周励叔叔说是奖励给我们的。说我给他掀背心了,谢谢我。”
张抗抗看向周励,问:“是吗?”
周励笑道:“就是奖励他们的。大福给我擦身子,三福四福也很关心我,还有,二福和大福还去给我送药,我很高兴。就想啊,这么高兴给孩子们买什么啊,想来想去,二福最喜欢吃鸡蛋了,那就买□□。”
周励说笑着,话音还没落,就被二福纠正道:“叔叔,那药是我师傅让给你送的。”
二福说完,张抗抗立刻就愣住了。
她压根没想到二福会突然这么说。
周励就站在她身边,后院没有灯,黑乎乎的,张抗抗看不清周励的表情,她也不敢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张抗抗觉得特别不好意思,也不知道要怎么往下说了,就想三十六计走为上吧。
这还没走,就听见黑暗中周励低沉着声音道:“我知道。”
张抗抗的心像被那声音猛烈撞.击了一般,感觉自己突然无所遁形,好像连自己都没觉察的心事却被人先发现了似的,惊慌失措又惴惴不安。
她不敢去看周励,也不敢再去听他的声音,只觉得那些孩子们高兴的叫声、笑声突然都消失了,耳边只剩下她心脏狂跳的声音。
张抗抗一惊,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说完全不知道也是不可能的。她一个活了两辈子的成年人,能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吗?
可张抗抗再有种,她也清楚自己的身份。
一个小寡妇。一个生下遗腹子的小寡妇。一个生下遗腹子又带着四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艰难生活的小寡妇。
张抗抗不能再继续往下想。
她是一个新女性,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新女性是没错,可她有自我认知,就因为她有那些知识,她才有那些自我认知。
她来到这里,就想着怎么带着这几个孩子过好生活。
至于男人,她想也不敢想。
更何况是周励呢。
张抗抗立刻全盘否定了自己的心事。她认真的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个不字,然后匆匆站了起来,想快点逃开才好。
周励眼看着张抗抗站在那里呆滞了好久,又看着她再次落荒而逃,周励皱起了眉。
他的那句“我知道”不是脱口而出,他是有意的,或者是故意要说给她听的。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周励只觉得当时他的心在做主导,那一瞬间,他什么也不想管了,大脑一片空白,就说了出来。
周励看着张抗抗离去的背影,狠狠拧了自己一把。
他突然恨自己太草率了。
这样的随口而出,和外面那些男人对她的态度又有什么不同?
他说出的话,她能接受吗?
他是用真心在说,可张抗抗能用真心去听吗?或者说,她敢吗?
周励在心里骂了自己一万遍混蛋,眼前是张抗抗刚刚离开时倔强又孤单的背影,那背影好像定格在自己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这样的一个女人。
不卑不亢,从容有度。
又那么漂亮、可爱。
周励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也忘不了张抗抗了。
周励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平静。直到赵永红走过来,问他怎么站在这里发呆时,周励才缓过神来。
周励看一眼赵永红,即使不看她,他也能听的出赵永红的语调,是开心的,是放松的,是充满希望的。
和下午的时候相比,完全是两个人。
周励好奇道:“你好了?”
赵永红抿嘴笑道:“说的我跟病过一场似的。”
“你那样比生病还严重好不好。”周励也放心了,可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便问:“张抗抗是不是有什么魔力,你那么久的心结,压抑了那么长时间的想法,怎么和她谈了一会儿,就完全没了。她这么神吗?”
赵永红点点头:“她大概真的是有魔力吧。我觉得。”
周励也不知道张抗抗是不是有什么魔力,能把赵永红从绝望的深渊里拉出来,又能把他轻易的拽了下去。
然而这个夜,就在四福的一声尖叫中彻底结束了。
刚刚买来的母鸡,突然下了一个鸡蛋。
四福从鸡窝里掏出那颗蛋,高兴的在院子里飞跑了起来。
二福和大福在后面跟着四福疯跑,二福就在想,这颗蛋到底要怎么吃了才好。
一九七零年十一月八日。
张抗抗的理发店又迎来了新的生命。
继妮娜和她的朋友纷纷而至后,打渔张附近公社的妇女儿童来的越来越多了。
这其中年轻的姑娘最多,她们大多刚刚工作,有的开始谈起了对象,就算在这样的年代,女人的爱美之心,也不会被淹没。
慕名而来的年轻女子越来越多,张抗抗的理发店一时之间竟忙不过来。整个村里的人都知道,张抗抗这个小寡妇,赚钱了。
更有好事的,闲着皮疼就来张抗抗家门口坐着,为了数一数今天又来了几个外地人剪头发。
他们知道,张抗抗剪一次头发一毛钱。
好事的人,在地上画起了竖线,来一个人,就是一毛钱。一天结束后,他们再数一数,今天张抗抗又赚了多少钱。
外面的传言越来越多,这个女人,果然,克死父母克死男人之后,她开始发达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买了一个刘海贴。
黄色的,两个超级大的字:闭嘴。
为了防止某人在我码字的时候,一遍遍的进书房找我说话,打断我的思路。
我当时想的是,到时候不回话,就指一下额头就好了。
然后我今天顶着刘海贴急匆匆下楼拿快递了。
快递小哥呵呵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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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当传言尘嚣甚上时,张抗抗也多少听到了一些。尤其是她偶尔从家里出来,门口总有几个妇人坐在那里,眼睛盯着她家的门。
张抗抗特意去看过,那些人坐着的地方,地上画了很多很多的横和竖,张抗抗也注意到她们,年轻一些的妇人每天都要去上工,真正在这里盯着她的人不多,通常她们就是来看一眼,然后就换成了自己干不了农活的老人或者小孩。
因为大多不识字,所以他们都是在地上画线线,来一个人画一个,画完了统一再数。
张抗抗对这些人闲着没事的这一行动视而不见,她选择性的不去管这些。张抗抗认为,她只要过好自己的生活,其他人的看法她绝对不需要去理。
孩子们去上学后,张抗抗带着三福四福在院子里玩,三福趴在小石桌上不知道在写什么,整个人都要趴到本子上去了,写的极其认真。
三福每写完一个就看一眼她弟弟四福,问四福:“学会了吗?”
四福表示没有呢,太难了。
三福就又写一遍,然后问四福,“这次会了吗?”
四福摇摇小光头,四福小和尚表示依然不会。
三福教了几遍就不想教了,她皱着眉看四福,“你用心记了吗?”
四福立刻撅着嘴委屈说:“我用心记了,只是我记不住。”
三福想了想二福就是这个样子,和四福一模一样,怎么记也记不住,何况二福都那么大了,四福还是个小和尚呢。
三福就不打算再继续为难四福了,说:“那你自己随便画吧,别学了。”
四福很生气,他姐实在是太没耐心了,昨天晚上他娘教大福和二福时,二福怎么也学不会,他娘都没急,三福才教了她几遍就烦了。他又不是不想学,他是学不会!
四福把本子一推,生气道:“那我还不学了呢!”
张抗抗看着两个人在那里拌嘴,就直想笑。
三福本是好意,想好好教一下四福,可四福接受度没那么高,几遍下来,三福就不想教了。她有自己的事想去做,不想再在三福这里浪费时间了。
这一来二去,两个人可不是就吵起来了。
张抗抗赶紧把手里的那两块毛巾洗干净,晒上,又把两个盆子刷一遍,倒扣起来,然后走到石桌前问四福:“怎么了这是,生什么气了?”
四福见张抗抗来了,转头抱住张抗抗的大腿,一张小脸在张抗抗腿上磨啊磨的说,“娘,我想学数字,我姐姐不教我了,她说我没用心学,可是我用心学了。”
四福很委屈。
张抗抗摸一把四福的小光头,说:“那让娘看看你们学什么呢,好不好?”
四福立刻拉过来本子,对张抗抗说:“娘,你看。”
张抗抗就看见三福面前的那个小本子被拉了出来,上面规规整整的写着1到9。
张抗抗愣了一下,看着三福问:“这是谁写的?”
三福瞅一眼张抗抗,诚实道:“我。”
张抗抗诧异的看向三福:“你什么时候学的?昨天晚上我才教到大福9怎么写,二福才学到5。我昨天教他们的时候,你没有跟着学啊。”
三福实话实说:“你教大福二福的时候,我在一旁看了几眼。”
张抗抗惊奇道:“就看了几眼,就学会了?”
三福点点头,“看一眼就能会了。”
张抗抗简直要疯了,这三福不但会画画,没想到脑袋这么好使。张抗抗连续教大福和二福好几天了,就教这九个数字,大福毕竟大了,接受能力强很多,很快就学会了,然后就练习写。二福呢,心不在焉的,你教他1,他在想着鸡窝里的鸡明天能下几个蛋。你教他2,他又在开小差,想着那些蛋应该怎么吃。反正和大福一起教的,大福早就学会了,他还在数字5上晃荡呢。
张抗抗看着本子上规整又清秀的字体,三福写的有力又干净,一排排的排好队,就连两个数字之间的间距好像都是拿尺子量过的一样,规规整整的,像印上去似的。
张抗抗便问三福:“我也没见你练习写啊,怎么写的这么好?”
三福想都没想便说:“我练了。”
“在哪儿练的?”
三福道:“我在心里练的。你教大福的时候,我就在心里想一下要怎么写,然后在心里多练两遍,再拿手指在身上画几下,就可以了。”
三福的回答是张抗抗始料未及的。
一个从来没有受过教育的孩子,还不到六岁,就已经知道学习这些东西需要从心里也就是脑子里好好走一遍了。
二福是那种学习不过脑子的。
而三福却恰恰相反。
她完全懂得学习的方法,而且这些方法不是别人教的,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
张抗抗再一次为三福折服,这个孩子如果教育好了,未来不可限量。
“好好,三福,你做的特别好。”张抗抗欣慰的看着她说。
三福张了张嘴,想趁这个时候问张抗抗一句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她又咽了进去。
三福把手伸进自己口袋里,细小的手指摸到口袋里的那两张之比,三福轻轻抚摸过去,刚刚的不安瞬间消失了,三福嘴角挂上了笑,她已经攒了两毛钱了。
离一块钱不远了。
张抗抗被四福抱着闹,没有注意到三福表情的变化,只听得四福一遍遍的说:“娘,我也想学,娘,我真的想学。”
四福看着张抗抗一遍遍的说,“娘,你也教教我吧。我学会了,就可以帮娘记账了。”
张抗抗看着四福那张小脸,原来这孩子想学数字也是为了她啊。张抗抗瞬间心里一软,对着四福说:“好,娘教你。”
张抗抗想了想,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忙起来了,四福毕竟太小,接受度没那么高,便说:“这样吧,四福,你去屋里给娘把娘的本子拿出来。”
四福听了,立刻跑进了卧室。再出来,四福手里多了一大叠的纸张。
张抗抗随便拿一张纸,比量了一下,心里有个谱,便把一张纸裁成了十等份。
每一份的纸片都像扑克牌那么大,张抗抗拿手比一下,感觉大小正好。
张抗抗拿起笔,在第一张纸片上画了一个小苹果。
然后在纸片的最上方,写了一个数字1。
张抗抗指着数字1问四福,“这是几?”
四福不用想,他认识这个,就说:“是1。”
“对了。四福认识1了。”张抗抗笑着又拿起剩下的纸。
张抗抗在上面各自写了数字,一直写到0,想继续在上面画东西时,突然想到了三福,便然后把纸片递给三福说:“三福,娘需要你帮个忙。”
三福早就跃跃欲试了,立刻说:“好。”
“你看啊,我刚刚在这上面写了一个1,然后在中间画了一个苹果。那我张纸上写了2,中间要画几个东西呢?”
三福想了想,说:“两个。”
“对了。那这张呢?”张抗抗拿出来一个5。
“那就是五个。”
三福回答的特别快。
“很对。”张抗抗说,“我现在请你帮忙,在这些纸片上画上相应数目的东西。你想画什么就画什么,但是要求每张纸上都画同样的东西。比如两个桃子,比如六个西红柿。”
三福表示她明白张抗抗的意思,就说:“我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