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颔首,留神看了眼身后,却不敢久留。
冯淼是来向皇帝复命的。飞鱼服,绣春刀,满脸肃杀。他本就是个寡言的男人,站在那里悄无声息,如同影子一样。锦衣卫本来就是皇帝的影子,做的都是些见不得光的事情。这一个月,他几乎将整个直隶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裴延和沈潆的影子。所以他断定,这两人已经不在京城了。
“不可能,他们走不远。”裴章果断地说道,“她怀着身孕,而且已经要临盆。裴延肯定不会冒险让她长途跋涉。医馆也没有任何动静?”
冯淼摇了摇头,又道:“他们会不会再藏在宋大人那里?”
裴章之所以没查宋远航,料定裴延没那个胆,敢再入保定,宋远航也不敢再收留他们。上回沈潆的事,裴章已经狠狠敲打过宋远航了,除非他们私交好到可以舍弃生死。
眼下一月已过,裴延就算曾借住在宋家,此刻也应离开了。
“不必再查了。”裴章说道。京城里肯定还有裴延的人,会把这里的风吹草动尽数告诉他。这个隐藏在幕后之人,才是当前最大的隐患。至于裴延,就算回到大同,想要与他作对,师出无名,如何能让举国响应?到时,不过是自掘坟墓而已。
他不妨再给他们点时间,认清现实。
沈潆终归会明白,她千挑万选的男人,不过是个草莽之辈,难堪大用。
这天下,还是他的。
上个月说过,这个月一定会完结的啦!所以没剩多少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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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鞑靼上议和书已有几日,但皇帝始终未对前线下达关于撤军的命令。朝臣私底下议论纷纷,后来实在忍不住,上朝的时候向皇帝问起,都被皇帝搪塞了过去。
裴章近来头疼得越发厉害,常常晚上整宿睡不着觉,梦见以前的人。
他瞒着外人,只院正来请平安脉的时候,让他看一看。院正跪在炕床边,收回手,久久不语。
裴章收回手,道:“只管说来。”
院正趴在地上:“敢问皇上,臣所开的安神汤药,您可有按时按量服用?”
裴章道:“自然。”
“皇上,请您务必说实话!”院正提高了声调。
在旁边的大内官道:“初时皇上觉得那汤药有用,便私下加大了服用的量和次数,近来那汤药也不怎么管用了。”
院正一怔,重重地叹了口气:“皇上!是药三分毒,您怎么能不知会臣一声,自己加重药量?这,这跟服毒没什么区别啊!那药本就是为了缓解您身体内的旧疾沉疴,臣再三叮嘱,要你按照臣的方子服用,您……”他频频摇头。
大内官震惊,低头问道:“院正,可是有什么不妥?”
“大大的不妥!这药本就是个以毒攻毒的作用,初时极有效,但时日久了,药效就会渐渐失去作用,到时候皇上的头疼就会愈演愈烈,再没办法用药物相抗衡!所以绝不可在一开始就加大药量!”
院正的话掷地有声,整个暖阁安静得落针可闻。裴章靠在炕上黄缎绣的五彩金龙靠背上,抬手揉了揉额头:“你直说吧,朕还有几年。”
“皇上!”大内官也跪在地上,“您可万万不能这么想啊!”
裴章扯了下嘴角:“朕的身体如何,自己心里有数。院正,不得欺君。”
院正左右为难,最后还是实话实说,舌头都在打颤:“少则五年,多则十年。皇上只需好生安养,或可更长久。”
裴章忍不住笑了下。一个皇帝,日理万机,如何好生安养?从前他就觉得时间不够用,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如今知道自己至多剩下十年,更不敢松懈,否则怎么能把江山交给元儿?生或死他并不是看得很重,臣工百姓,人人嘴里喊着“万岁万岁万万岁”,可古往今来,尚且没有皇帝活过百岁,何来万岁?
只恨老天不肯给他足够的时间,去完成那些心愿。吏治,漕运,开疆扩土,十年又怎么够呢?再给他三十年,五十年,他或许可以成为大业开国以来最伟大的皇帝。但现在没有时间了。
大内官已经开始跪在旁边抹泪。他知道这几年皇上有多不容易,这病多半是累出来的。好好的人,正春秋鼎盛,居然被告知只剩下十年的活头,任谁都受不了。
院正告退。
裴章表现得很平静,平静地下了炕床,坐在书案后面,提笔蘸墨。
写完之后,他对还哭哭啼啼的大内官说:“别哭了,把这封信用飞脚递送到开平卫。”
大内官连忙止了哭声,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皇上,您这是要……?”
裴章看向窗外,没有说话。
与此同时,在京城前往大同的一辆马车上,沈潆抱着襁褓中的孩子,依偎在裴延身边。裴延面前摆着一张舆图,他提笔在全国十二布政使司上面圈圈画画。
沈潆一出月子,他们就扮成行商之人,离开保定,北上前往大同。为了不过于引人注目,此行只带了青峰和易姑姑两人。昆仑则带着红菱和绿萝,用跟他们差不多的打扮,一路南下。
“侯爷在干什么?”沈潆问到。
裴延解释:“我在判断,一旦起事,全国会有多少地方拥护裴章。”
“有结果了吗?”
裴延自嘲一笑,搂着她的肩膀:“只怕除了西北军,没有人会帮我。要反皇帝,必须师出有名。如今我通敌的嫌疑未洗,仓促之间起事,只怕不妥。大同知府也是他的人。”
沈潆垂下眸子,手无意识地揪着襁褓的边沿。她是知道一个法子,能帮裴延,只不过那样会掀起惊涛巨浪,将裴章置到非常被动的局面。他虽然冷落过她,强行掳走她,但也不算是十恶不赦。她还无法下定决心,用那样的招数对付他。
“怎么了?”裴延拍了拍她的肩头,以为她是孩子抱累了,就接手道,“来,定哥儿,到爹爹这儿来,累着你娘了。”
大胖小子明显更喜欢娘怀里的奶香味,被抱走的时候扁了扁嘴,泫然欲泣。但到底是梦乡甜蜜,咕哝一声,又睡着了。月子里又黑又皱,出了月子倒是养的越发好了,头发像云团一样,眉毛还没长出来,相貌谈不上好坏。倒是皮肤变得又白又嫩,像刚蒸出来的馒头似的。在宋家的时候,那几个帮忙的奶娘都爱极了他,临别还抹了眼泪。
不过沈潆都是自己喂养。上辈子她没孩子缘,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个宝贝疙瘩,自然是事事亲力亲为,累是累了点,孩子也亲她。
沈潆看了裴延一眼,他眉眼祥和地看着儿子,嘴角含笑,俨然慈父,完全没有带兵的那种戾气。她其实不希望他去争那个位置。她是看着裴章一点点改变,所以心中万分抵触皇位。可他争那个位置不是为了别人,就是为了保护她,她又不能劝他不争。
她了解裴章,正因为了解,所以明白他们别无所择。要么乖乖地束手就擒,要么奋起反抗。她这辈子就像是被那座皇宫圈住了,怎么也逃不开。
只是京城里,沈家那一大家子,安定侯府那一家子,始终是沈潆的心结。如果到时候,裴章抓了他们来要挟,该如何是好?
“先头我让玉屏别来找我们,就在京郊那对老夫妇那里养伤,现在看来是对的。”沈潆帮儿子掖好襁褓,轻轻说道,“她在宫里呆惯了,比旁人警醒一些,说是那附近有人监视她。她能顺利出宫,想必还得了宫里某些娘娘的庇佑。”
裴延随口道:“那位玉屏姑娘似乎是原来皇后身边的女官?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沈潆被问得一愣。她一个平民女子,认识皇后身边的女官,还能让那女官为自己豁出性命,的确古怪。事到如今,有些事也应该告诉他了。
“其实我……”
怎料她刚开了个头,马车就停下来。青峰在外面说道:“爷,急报。”
原本魏老将军带着半数的京卫,已经将逼近京师的鞑靼大军重新打回了开平卫以北,鞑靼也上了议和书,双方暂且停战。怎料,皇帝竟然不顾魏老将军历经两场战事之苦,要他继续追击鞑靼。京卫是守护京师的,并没有在边境作战的经验,更没有深入西北草原荒漠的能力。
魏老将军上书劝谏,皇帝一意孤行,将他撤了职调回来,重又派徐器去接任,看样子不打到鞑靼的王庭,誓不罢休。
裴延听罢青峰所述,第一反应是裴章疯了。京卫常年养尊处优,许多年没有经历过大战,这回能够战胜鞑靼,因为鞑靼根本不是真的想要攻城略地,只是为了抒发不满。要他们深入北境,供给跟不上,又水土不服,到时候只怕要折损过半。
晚上,投宿在客栈里。青峰把宋远航派来传信的人,带到裴延面前。沈潆在里间,和易姑姑一同给孩子擦拭身子。隔着一道屏风,自然也是听得真真切切。
“朝臣是何反应?”裴延问道。
送信的人说:“当然是劝谏,有位御史激动地撞了九龙柱。可皇上一意孤行,根本不听劝,看来是铁了心要拿下鞑靼。魏老将军回京就病倒了。”
沈潆一边听着,一边给定哥儿套上衣裳。她的动作十分小心,生怕弄疼了柔嫩的孩子。易姑姑耳语道:“我先把哥儿抱出去吧?这个时辰,该哄他睡了。”他们这里有道小门,能通到外面的走廊。易姑姑的屋子就在隔壁。
沈潆点了点头,易姑姑就把孩子抱起来,轻手轻脚的出去。
裴延还在跟那个传信的人说话。这个地方已经离大同很近了,晚间都能感受到从西北荒漠那边吹来的风沙气味。她静静地坐在床边,等到那青峰把报信的人带出去,才走到裴延的面前。
裴延神色凝重,看到沈潆出来,想缓和一下气氛:“定哥儿呢?”
“易姑姑把他抱去睡了。”沈潆在裴延身边坐下来,“你是不是想阻止皇上出兵?”
裴延说道:“南方刚定,朝中事前并没有做好备战的准备,不能孤军深入。如果取胜,也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大业本就国土广袤,一个奴儿干都司已经动乱频出,难以顾及。就算勉强将漠北纳入版图,今后又要如何治理?”
其实此刻京城兵力空虚,朝臣怨声载道,对于裴延来说,裴章失了人心,于他是有利的。但他最先考虑的不是自己,而是整个大业,是将士的生死。
这样一个怀有赤子之心的人,如果当真走到那个最高的位置上,会不会跟裴章一样,变得面目全非,连她都不认识了?
“侯爷可知道当初皇上是如何登基的?”沈潆问道。
裴延只知道先帝病重,九王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最后京城里只剩下厉王一人。安国公迎着厉王进宫,没多久先帝就死了,厉王顺理成章地登基为帝。
“你是说……?”裴章好像意识到什么。
沈潆点头:“他不是先帝选的,是作为先帝唯一的继承人,登上了皇位。当初先帝甚至连一道传位诏书都没有留下,所以他名不正言不顺,朝臣最开始并不愿意臣服于他。如果此时,让朝臣们知道,先帝可能还有一个孩子活在世上,那他们还会坚定地站在皇帝那边吗?”
听说十五号就能恢复评论系统了,终于不用再玩单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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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裴延看着沈潆,她的眉眼如诗一样,蕴藉风流。
“这些,你又是如何知道的?”他问道。
他几次三番问到了点子上,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给绕过去了。
这会儿起了夜风,窗子缝隙间透了风进来,吹在沈潆的后背上。她垂着长而浓密的眼睫,睫毛在灯火下透出一道漂亮的剪影。
“因为我就是嘉惠后。”
这几个字说得不重不轻,足够让裴延听得清清楚楚。
屋子里没有旁的人,瞬间变得安安静静。裴延愣了片刻,才下意识地问:“你说什么?”
沈潆知道终有一天两个人要面对这个问题,绕也是绕不过去的。时至今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抬起头,直视裴延的眼睛:“我就是安国公之女,裴章的原配。我本来应该死在长信宫,可不知为何,醒来便在沈三姑娘的身上。裴章,谢云朗,乃至我身边的女官都知道了我的身份,这样说,侯爷明白了吗?”
裴延怔怔的,下意识地吞咽了口水,喉结上下滚动。继而他睁大眼睛,猛地站起来,想说“荒谬!”。可是,他心底里却清楚地明白,这是真的。
因为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她明明小户出身,却浑身都是大家闺秀的做派和讲究。为何谢云朗要几次三番提醒他小心裴章,还愿意舍弃谢家的名声和地位帮他。以及为何皇上只见过沈潆几次,就非要掳了她去,甚至不惜因此背上有悖人伦的骂名。
沈潆看到裴延的反应,就知道他所受的冲击不小。任谁知道自己的枕边人,还有个借尸还魂的背景,总会受到几分惊吓。更何况,沈潆的身份那么特殊。
“你是,皇后?”裴延的声音哑得几乎陷在嗓子里。
沈潆点头,大大方方地承认。他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这个事实摆在那儿,逃避也没用。如果往后要并肩走下去,十年,数十年,这个疙瘩总要解开的。从前她并没有这样的心思,总觉得跟裴延走到哪就算哪,甚至分开了也没什么。可现在有了定哥儿,两个人又要谋事关生死的大事,总不能还有所隐瞒。就不知他怎么想了。
“我本来早就要告诉你,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沈潆试着伸手,抓住裴延的手,“对不起。”
裴延仰头苦笑一阵,忽然把手抽回去:“你休息吧,我出去走走。”
沈潆微愣,裴延已经迅速开门出去了。她收回手,略略有些失落,半张脸隐藏在灯火里,被勾勒出一个朦胧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