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地方的客栈本就没有几个人。入了夜,客栈里又黑又安静,裴延提了房门口的灯笼,走下楼梯。他现在整个人都很乱,一方面是沈潆猝不及防地告诉他,她不是原来的沈三姑娘,而是嘉惠后的魂魄。这本身就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他一时之间有些消化不了。
再者,堂堂皇后居然委身于他做了这么久的妾。她跟裴章之间的种种,跟谢云朗之间的种种,他都像个局外人一样。
裴延坐在门外,用手抱着头,突然不知如何面对沈潆。
他在夜色中坐了许久,直到青峰找来,给他披了一件披风:“这么晚了,爷怎么不回房睡?明早还要赶路。”
裴延看着茫茫的夜色,说道:“还不想睡。”
青峰以为他是为朝廷出兵的事伤神,安慰他道:“爷不用那么担心,这么多年,鞑靼跟大业屡战屡和,也不是皇上说打就能打起来的。只是皇上如此冒险,违逆人心,也不知是为什么。”
“他太想赢了。他想证明,他才是大业的皇帝。”裴延说道。恐怕还有向沈潆传达,他才是胜者的想法。男人之间有种直觉,哪怕是对手,也能揣测出对方的心意。如果换成是裴延,自己的原配妻子,心心念念的女人不但活着,还跟了另一个男人,恐怕他也会不择手段。
难怪裴章非要他死,原本还只是皇帝对于边将的忌惮,现在是有了夺妻之恨。
他甚至有了种自己硬生生把他们夫妻拆散的罪恶感。他是喜欢沈潆,并且为了她,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去争夺皇位。可如果她本是嘉惠后,她只要回到裴章的身边,就可以得到原本属于她的一切,那么他所作所为,有什么意义呢?她那么高雅,应该不喜欢他这样的草莽之人。只是因为当初阴差阳错地进了侯府,如今又有了定哥儿,才不得不跟他在一起了吧?
裴延从未像现在这样丧失自信。他原本就觉得沈潆很好,像颗被埋没的明珠,他藏着掖着宝贝着,生怕被别人发现。可人家本来就是颗璀璨的明珠,他更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青峰。”裴延喊了声。
“是,爷。”青峰赶紧应道。他总觉得爷今晚乖乖的,莫非是跟沈姨娘吵架了?可白日看着,两个人还蜜里调油,也没听见他们争吵,怎么忽然之间,爷的情绪变得这么低落?像是受到什么打击一样。
“如果你不小心爱上别人的妻子,会如何?”
“啊?”青峰挠了挠头,“这个问题好难回答。如果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我应该只会远远看着吧。”
裴延不说话。
青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试探地问道:“您,是不是移情别恋,被沈姨娘知道了?”
裴延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不会吧?沈姨娘相貌好,性情好,还一心一意地向着您。爷,这么好的女人,可难找了。您可不能辜负了人家啊。”青峰苦口婆心地劝着。
裴延抬手按住眼睛:“我自己静一静,你去睡吧。”
这就是要打发他走了。
青峰还想说什么,但看裴延一副不想多言的样子,还是起身离开了。他就觉得奇怪,这一路上也没见侯爷接触过别的女人,怎么心思说变就变了呢?
裴延就这么坐了一夜,心念百转。直到天蒙蒙亮,店家和小二都起来,看到大门口坐着个山一样的影子,还吓了一跳。这要是大半夜,非得吓晕过去不可。
“客官,您起这么早?”店家笑着问道。
裴延望着天边泛出的鱼肚白,猛地站起,又吓到了店家和小二。他们直直往后退了一步,看到裴延大步上了楼,面面相觑。
沈潆也是躺在床上,一夜未睡。听到开门的动静,知道是裴延回来了,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那个身影很快到了床边,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将她抱了起来。
沈潆吃惊:“你做什么?”
他沉默地拿了件披风盖在她身上,直接就把她抱下楼,去后院牵了马出来,将她抱了上去。
沈潆不会骑马,双手按着马鞍,疑惑不解地看着裴延。裴延翻身上马,喝了声,马儿拔蹄狂奔起来。
沈潆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里。天还未大亮,乡间的小路静谧。四周弥漫着层雾,空气还是湿漉漉的。裴延一路狂奔到管道上,有些往来商旅和行人。他下了马,把沈潆抱下来,放在路边。
沈潆被颠得胃部难受,落地之后,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从这条路可以回京城。”裴延看着她,眼睛里全是血丝,“你现在回去,可以得到原本属于你的一切。我就当做从来都不认识你,带着定哥儿寻一个地方,隐姓埋名过一辈子。我向你保证,不会给他找继母,这辈子只有他一个孩子。”
沈潆不解地看着裴延,他别过头,声音更哑,像是枯井里的回响:“从前我不知道,没给过你选择的机会。你走吧,我只能做到这样。”
沈潆又好气又好笑,讽刺道:“你想了一夜,就得出这么个结论?你觉得我贪恋皇后之位,想回到裴章的身边?”
“那些本来就属于你,皇上也一定会把一切都还给你。他现在做的这些事,完全丧失理智,就是要给你看的!他很在乎你!所以你没必要跟着我受苦,可能还得搭上条性命!”裴延闭了闭眼睛,声音闷闷的,“你跟他夫妻那么多年,也不可能全放下吧?”
“你想让我走?”沈潆又问道。
裴延忍不住,看了沈潆一眼。她是个出众的美人,眼睛像含着秋波一样,敛不尽的风情和温柔。多少次拥她入怀,他都感激老天把这个女人给了他。他的人生因此而变得鲜活,富有意义。
可他迟到了那么多年,她跟裴章之间,从患难夫妻到共有天下,有着更坚实的感情基础。怎么可能是他能比拟的,他没那么不自量力。
她是个再善良不过的女子,不过是不忍伤他,又看在定哥儿的面上,才跟他一起的。
“还是你想把定哥儿也带走?”裴延的口气中带了几分恳求,“我只有定哥儿了,你把他留给我做个念想。反正皇帝也不会要这个孩子的。”
沈潆看着这个在她面前向来威风凛凛,时而温情,时而无赖的男人,此刻就像被大水冲垮的长堤一样,溃不成军。她其实也说不上他到底哪里好。毕竟两个人相处的时间不算长,可是在他身边,她觉得踏实,安心。
经历过那个跌宕起伏的人生,她早已发现,平平淡淡的才是生活,触手可及的才能叫爱人。
她笑了下,径自走到裴延面前,伸手环抱住他的腰,整个人靠在他的怀里。
裴延愣了愣,低头看着她风帽上的一圈白色绒毛。
“定哥儿是我们的孩子,他不会离开你,我也不会。我曾经没有放下过往,还觉得自己是安国公之女,是裴章的皇后,也苦苦挣扎过一段时间。可现在,我只是沈潆,是你的女人和定哥儿的娘亲。”沈潆抬头看着裴延,“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你就是我的归处。”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可每一个字都砸裴延的心上。他一整晚的痛苦纠结都变成了笑话。心像口锅,里头沸腾的热汤,汩汩地往外涌动。他托住沈潆的腋下,一下将她高高地举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欢喜地转起圈。
沈潆扶着他的肩膀,嘟囔道:“我头晕,你快放我下来!你一大早就发疯,待会儿定哥儿醒了,找不到爹娘,会哭的。”
裴延现在像范进中举,听到定哥儿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点头,又把沈潆抱上马,策马回去。
不过可怜的定哥儿还是没能见到爹娘。易姑姑把他抱去找沈潆的时候,发现大白天的房门紧闭,便识趣地把定哥儿抱回了自己的房中。
定哥儿撅着个小嘴,无助地看着易姑姑,一副想喝奶的模样。
易姑姑摸着他的脑袋:“哥儿乖,嬷嬷到附近的村子给你找个奶娘去。今日咱们大概走不了咯。”
小定哥儿似懂非懂。
几年以后,当皇长子殿下发现自己大早上去给母后请安,长信宫的宫人都站在外面,宫门紧闭的时候,就会知道可恶的父皇昨夜又又又在这里留宿了。
当然,这是后话。
其实在苏轼写“此心安处是吾乡”之前,白居易就写过: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苏轼算是借鉴得很有自己风格了吧?
评论已经可以看见了,大佬们要积极起来啊!!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三年梦、2482830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9章
沈潆一行人到了大同附近,却没有进城,而是直接去往西北军的军营。大同如今是霍平的天下,虽然霍太后看似倒了,霍家也收敛了很多,但霍平是皇帝的耳目,被他知道行踪,很快便会传到宫里去。
王氏比他们先到,已经被乔叔安置到妥善的地方去了。她一个老妇人,不出来添乱已经是帮裴延的忙。
军营附近有军眷所住的村落,这些人是军籍,家里条件都比较简陋。沈潆让易姑姑抱着定哥儿在一户人家稍事休息,自己则换了身男装,跟着裴延去军营。
军营本来不能让女子出入,但眼下是非常时期,裴延只能破例。
裴延带着沈潆一路进了帅帐,把得力的几个大将和谢云朗全都叫了过来。谢云朗一直在军中坐镇,关注着朝中的动向。皇上派出半数京卫追击鞑靼大军的事情,他们都已经知道了,这几日私下也在讨论。没想到这当儿,裴延回来了。
他进了帅帐,看到沈潆跟裴延正在说话。她换了身男装,像当初初到西北时一样。只不过眉眼之间那种冷淡和青涩退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柔和坚毅。从前她身居长信宫的时候,两个人之间见的次数反而少,就算见到了,也是隔着人山人海,他几乎都要忘记她的长相了。
如今这个沈潆,算是给了他新的认识。原来那个骄纵的安国公之女,端庄贤惠的皇后,可能都不是她的真面目。皇宫其实折断了她的翅膀,她生来适合到更广阔的天地中去。
好比现在身在这军营中,跟裴延讨论家国大事,也没有丝毫的怯弱。
听到卫兵的通报,沈潆抬起眼眸,看到穿着甲的谢云朗,微微点头致意。她没有从前那么避讳,因为裴延知道了她的身份,不会再怀疑她跟谢云朗之间有私。谁没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候呢?她现在看谢云朗,并不是看什么谢家子弟,名满京城的才子,而是一个故友,以及现在可以并肩作战的战友。
这几人都见过沈潆,看她出现在军营里,还有些惊讶。裴延说道:“如今大同城不好进,我把夫人和孩儿暂时安置在附近的村子里。她对京中的事情熟悉,来这里也好帮忙出谋划策,大家不必避让。”
众人这才知道裴延已经当了父亲,纷纷恭喜他。只不过这女子本只是个妾室,怎么摇身一变成为夫人了?大伙也没深究这个称呼,只道有空去看看小公子,再送上一份贺礼。
裴延一一抬手谢过,对几人说道:“现在想必皇上出兵鞑靼的事情,诸位都知道了。”
陈远凝重地点了点头:“这几日弟兄们都在谈论此事。我们跟鞑靼作战多年,最是清楚。本来鞑靼这次出兵就不是要侵占大业的领土,而是皇上慢待鞑靼的使臣,甚至将四皇子扣在天牢里。人家也是被欺负得没办法了,才要出兵。看皇上的样子,是要打到王庭去?”
常海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打就打呗!就京卫那些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家伙,最后还是要我们西北军擦屁股,你们信不信?到时侯爷再带我们打个大胜仗!”
军帐里头安静了一瞬,明白的人自然讳莫如深,不明白的人也闹不清楚状况。
“皇帝要杀我。”裴延平静地说道。
“啥?”常海蹦了起来,“他疯了吧?杀了侯爷,谁给他保卫边疆?”
“这其中的内情说来复杂。不瞒几位,若皇帝执意杀我,我不打算坐以待毙,你们可愿意随我起事?”裴延问道。
帐中的几人面面相觑,有点没有反应过来,裴延在说造反的大事。过了会儿,陈远道:“我们是侯爷带着起来的,与侯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无论侯爷要做什么,我陈远都跟定您了!”
剩下的几人也纷纷振臂呼应,只有谢云朗没有说话。
裴延起身抱拳道:“多谢几位抬爱,我并非有野心,贪恋权位之人,今日所为,情非得已。但大家放心,我也不会让兄弟们枉送性命,且看皇帝下一步如何做。诸位出去以后,照常操练即可。谢参军留下。”
陈远等人知道他有话要跟谢云朗单独说,纷纷告退。
等账内只剩下裴延,沈潆和谢云朗三人的时候,裴延问谢云朗:“谢参军从进来开始就一直没有说话。难道是有什么顾虑?”
谢云朗看了沈潆一眼,他本是极出众的相貌,带着份世家子弟的高雅和云淡风轻。如今身上穿着简甲,逼出了几分英气,更显得人中龙凤。谢家子弟本就多才俊,谢云朗不愧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觉得,他们公然在这里讨论怎么反皇帝,还是要顾虑沈潆的心情。她那样的身份,卷在这样的事情里,终归尴尬。
沈潆似乎知道谢云朗所想,轻语道:“大人不必有顾忌。我同侯爷一样,已经下定决心。”
谢云朗这才开口:“依我所见,皇上这回让半数京卫直逼漠北,一是为了对付鞑靼,还有防备西北军的意思。侯爷请看舆图。”他上前,站在桌子前,手指着桌上展开的军事舆图,说道:“朝中本来没有做大战的准备,粮草和冬衣等供给都不充足,贸然追进鞑靼的腹地,京卫可能有覆灭的危险。可是侯爷看这几个卫所,都是早年因为气候原因荒废了,但基本防卫的功能还在。如果皇上驱除鞑靼后,直接让京卫驻扎在这附近,与西北军就会形成对峙的局面。”
“谢大人不妨直说,皇上此举的意图是什么?”裴延问道。若论起对皇帝的了解,恐怕没人比得上与皇室打了百年交道的谢家。
谢云朗接着说道:“侯爷若要举兵,需要占一个快字。您应当知道,举国二十三个行省,恐怕多数还是支持皇上,最多是中立不表态。如果京卫挡在这儿,耽误了您打入京城的时间,到时候等皇上将其他行省的兵力全部调过来,扑灭您这一支西北军,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裴延凝重地点了点头。到了这会儿,他才算明白,裴章不是莽撞,而是做了防范的措施。抓不到他,就阻止他。裴章自知裴延善于打战,西北军肯定为他所用,硬碰硬可能不是对手,所以就用了这么个拖延的法子。到时候倾举国之力,还愁对付不了屈屈一支西北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