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倦的眼皮缓缓阖上,桑萸仿佛回到了高三那年秋天,那日的天气也如今夜这般恐怖。
*
乌云被游龙般的闪电撕扯开,粗暴的雨点狠狠砸在地面。
放课后的教室叹息声连连。
班主任王建明特地过来叮嘱,说闪电惊雷停止前,不准走出教室半步。
整所高中都没有放学。
大家不能责怪滞留他们的老师,只能埋怨天公不作美。
“桑萸你带伞了吗?”男生伸手轻拍少女右肩,笑盈盈的问。
扎着低马尾的少女几不可察地躲开他动作,眼睛注视着翻开的英语课本:“带了。”
“我也带了,”男生没被她的冷淡打倒,“刚想说要是你没带,就把我的伞给你。”
桑萸淡淡回应:“不用了谢谢。”
安静不到一分钟。
男生嗓音又传到她耳边。
“桑萸,等会我们一起坐公交回家吧。”
“我们不同路的。”
“我今天要去我堂姐家,正好跟你同班车。”男声嗓音里蕴含着少年明快的狡黠。
桑萸回眸看他一眼。
心底有些不悦,却不好意思说出令对方太难堪的话。
足足半个多小时,雷电收了声势,雨却未停。
桑萸换上雨靴,撑起碎花伞走入淅淅沥沥的雨幕。
她终究还是没能避开同班同学韩煜的尾随。
地面开了一路绵延的水花。
桑萸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消瘦身形总给人羸弱的感觉,就像是风中凌乱摇曳的小花。
那种花叫做阿拉丁婆婆纳。
生长在校园遍地的角落,花蕊是白的,花瓣却是蓝色。
和她很像。
韩煜加快脚步,笑着走到桑萸身侧。
他一路都在苦苦寻找话题和她聊天。
譬如国庆假期的打算。
譬如最近在选秀节目里一炮而红深受女孩子欢迎的乐队“燃”。
譬如……
桑萸攥紧书包肩带,埋头看路,脚步不自觉加快。
可再怎么快,都不如身高腿长的男生。
校门外停着一排排私家车,桑萸心不在焉地回应韩煜,往车站的方向走。
顾棠梨顾以凛今年刚考上本地大学,只剩下她还在高中念三年级。
桑萸不想麻烦司机接送她一个人,所以跟爷爷顾襄伯商量好,坐公交车往返就好。
“桑萸小心。”汽车嗡鸣声里,韩煜猛地拽住桑萸胳膊,避开了疾行汽车溅起的巨大水花。
桑萸反应偏慢,她呆呆望着远去的汽车,小声向韩煜道谢。
韩煜笑容满面:“你没事吧?”
桑萸摇摇头。
“我们一起去公交车站。”
“韩煜,谢谢你。但请你以后别、别再这样了好吗?”
“怎样?”韩煜眨眨眼,似是不懂。
“就别再给我写信,也别再喜……”少女说不出那些害臊的话,羞得耳朵尖粉红粉红的。
“桑萸。”雨中传来的清冷嗓音透着凌厉,突然打断两个高中生的尴尬对话。
幻听吗?桑萸原地僵了片刻,倏地回头。
穿过逐渐稀疏的雨帘,她目光撞进男人凛冽幽深的眼眸之中。
竟然不是错觉,是大哥?
黑色大伞下的年轻男人确确实实就是顾寅眠。
“哥哥。”桑萸欣喜地朝他奔过去,她仰起的眼眸水润润的,像沁了雾气,“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上午。”
“那你怎么在这里?”
“爷爷让我来接你。”
“……谢谢哥哥。”
桑萸脸颊红红的,能看出来情绪高涨,很开心的模样。
顾寅眠绷紧的神色松弛了些,他冷冷望向站在香樟树下的男高中生,对桑萸说:“车停在附近,向你的同学告别,然后跟我走。”
差点都忘记韩煜的存在了。
桑萸懊恼地咬住唇,她跑到韩煜身前,终于给了韩煜一个笑脸:“我哥哥来接我,不能和你一起坐公交了,再见。”
韩煜几乎被桑萸明媚的笑容眩晕,方才那一瞬的失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礼貌地对几米之外的顾寅眠笑了笑,仿佛得到了勇气和动力,认真望着桑萸粉扑扑的脸说:“桑萸,假期结束了我们再见。”
桑萸着急“哦”了声,飞快便朝身长玉立的顾寅眠跑去。
久未蒙面的思念暂时打消桑萸对顾寅眠的客气与畏惧。
主动坐到副驾驶,桑萸说:“哥哥你回来为什么不早点说呀?棠棠和她室友约好假期去别市旅游,二哥也有别的安排。”
顾寅眠语气淡淡的:“是吗?”
被喜悦暂时蒙蔽的理智回笼,桑萸察觉到了萦绕在顾寅眠周身的低气压。
翘起的嘴角僵直,桑萸沉默下来。
是爷爷叫他来接她。
他其实并不愿意是吗?
“刚刚你那同学,”顾寅眠停顿片刻:“就是给你疯狂写情书还追到家里来的男生?”
桑萸惊讶地看向他面无表情的侧脸,他怎么知道的?棠棠说的吗?还是二哥或是爷爷?
顾寅眠嗓音更凉薄了些,眼里像是有化不开的冰霜:“桑萸,你今年高三,应以学业为重。”
“不要早恋,否则我会对你失望。”
“这样我就不喜欢你了。”
漫不经心似在开玩笑的语气。
她心却一团团揪了起来。
别不喜欢我。
或者说,不要讨厌我。
“别、别不……喜欢我……”
浅蓝色柔软大床上,微微蜷缩的女孩细声呢喃着。
她如瀑黑发散落在枕边,秀眉轻蹙,神情似是不安。
嘀嘀咕咕在说些什么呢!
顾棠梨放下kindle,凑到桑萸脸颊边。
她耐心地附耳听,却听不出什么名堂。
大抵是做梦了吧!
看起来绝对不是什么美梦。
顾棠梨犹豫着要不要叫醒桑萸,恰巧汽车车灯明亮的光束打在玻璃车窗,有些晃眼。
是大哥回来了?
揉揉眼睛,顾棠梨看着陷入沉睡的桑萸,小心翼翼带上卧室房门,跑下楼。
客厅玄关处,一身墨色西装的男人正脱下略湿的皮鞋。
“还没睡?”顾寅眠闻声抬眸,见来者是顾棠梨,他疲惫地褪下外套。
“大哥你吃晚饭了吗?”顾棠梨站定在客厅问。
“吃了。”
一时无话,顾棠梨跟着他上楼。
走到中间,顾棠梨想起来说:“大哥,你平常对桑桑好点儿吧!别总像以前那样冷冷淡淡的,今晚她可担心你了!”
顾寅眠戛然止步。
顾棠梨差点撞上他后背。
顾棠梨摸摸鼻尖,解释说:“我今晚在桑萸房间睡,她窗帘故意留了缝隙,车灯的光恰好会照到那个地方,她在等你回家呢!但她今晚太困,已经睡着了。”
披了身夜色的男人怔住,许久都没有动作。
琥珀色的眸子闪动着细碎的光,片刻,顾寅眠嘴角微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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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六月初,桑萸终于觉察出不对劲。
起初不过是顾老爷子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
紧接着是从意大利邮寄来的礼物,那是两条土耳其蓝玉髓吊坠项链,顾棠梨与桑萸各得一份,姑祖母顾蓉蓉送的。
多日以来的零碎片段如海潮般涌来,在脑中拼凑成完整的假设。
顾襄伯问她觉得浩初哥哥怎么样;姑祖母跟爷爷开视频时经常叫她一起聊天;陈浩初出现在顾襄伯口中的次数明显增加。
难道爷爷和姑祖母想撮合她和陈浩初?
或许这句话不应该是疑问的语气。
桑萸心惊胆战,慌乱得很。
陈浩初好像还不知情?那顾家其他人知道吗?
桑萸了解顾老爷子,他绝不会逼迫她做不愿意的事。
他是出于对她的疼爱才滋生出这个念头。
目前还只是个单纯的念头而已。
然而她和陈浩初。
怎么可能呢?
如果,只是如果,万一陈浩初愿意呢?
心神不宁地熬完晚间的两节选修课,桑萸回到寝室。
她把脑袋蒙进被子里,眼睛却大大地睁着。
黑暗掠夺走氧气,她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如果她是顾棠梨,她可以随意用愤怒任性或撒娇的语气拒绝。
但她不是。
耳畔是室友们嬉笑谈天的吵闹声,桑萸心底却空茫极了。
她很早就知道自己性格上的缺陷。
爸爸死后,她跟着亲爷爷桑宝学生活,娇生惯养的小女孩开始学会懂事和照顾自己。后来桑宝学生病,再无力抚养小孩,桑萸只好辗转住进大伯和叔叔家。
大娘和婶娘一点儿都不喜欢她。
也是,谁会喜欢从天而降的累赘?
桑萸逐渐明白,人有时候要学会伪装,倔强与坚持并没有什么好处。
那是很平常的一天。
炎热的黄昏,天边挂着红彤彤的火烧云,从工厂下班的婶娘用尺子抽打她掌心,婶娘失望又生气地斥责她:“桑萸你真是个坏小孩,打破花瓶不承认,还偷偷拿柜子里的零钱?你是不是搞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寄人篱下就该有寄人篱下的觉悟。谁都不欠你,我们供你吃供你喝,你还天天绷着张脸像讨债鬼,成心让左邻右舍笑话我和你叔叔是不是?你这个小姑娘怎么可以那么坏心眼?”
愤怒夹杂着咆哮,女人仿佛歇斯底里般。
桑萸害怕得忘了掉眼泪。
她看着自己的掌心慢慢变成和火烧云一样的颜色,根本想不起来可以躲。
墙角边冒出两颗黑乎乎的脑袋。
又迅速缩了回去。
是婶娘的两个小儿子,桑学致和桑学材。
他们打碎花瓶,他们偷家里的零钱,他们指认所有的坏事都是她干的。
桑萸好委屈。
没多久,她又觉得不委屈了。
毕竟寄人篱下才是原罪。
所以她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好多。
比如应该更乖一点,笑容常挂脸上,嘴巴甜点,别说“不”,要说“好”。
很多事情也不必去争辩个是非的。
其实婶娘哪里会全信儿子的话呢?她只是不相信她。
一切都结束在八年前的傍晚。
那是个极寻常的夜晚。
城市的天空有两三颗星子,半轮月亮挂在树梢。
重病的桑宝学在医院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时光。
老人被病魔和子孙们折磨得心力交瘁。
他最后看了眼哭泣的桑萸,握着她的枯瘦蜡黄的手逐渐失去气力,松垮地垂在白色病榻。
桑宝学眼角有半滴泪。
那是他在为疼爱的孙女的未知后半生而担忧。
生命的终点,桑宝学将桑萸交给从小一起长大的老友顾襄伯。
听说两人曾经是比亲兄弟还要交好的关系。
听说桑宝学年轻时曾经数次在危难中帮助过顾襄伯。
只是后来的漫长岁月里,他们各自展开了不同的人生,联系渐少。
顾襄伯性格开阔,敢闯敢拼,一身无所畏惧的勇气。
桑宝学为人保守,平生求的不过是安稳二字。
差距因此而拉大。
桑宝学被疾病带走生命,桑萸的未来也尘埃落定。婶娘伯母除了羡慕她得了鸿运,也为摆脱她这个累赘而轻松高兴。
就这样,桑萸带着寄人篱下的经验,住进了富裕的顾家。
顾家长辈们都对她很好,与备受宠爱的龙凤胎兄妹没有任何差别。
但桑萸已经养成察言观色和讨好他人的习惯。
她很难拒绝任何人对她的请求和要求,尤其是善意的。
自我是什么?
意识到这个词的时候,好像一切都晚了。
其实这样没什么不好。
至少桑萸并不觉得难受。
相反,令身边人高兴的同时,她也很高兴。
心理学的定义里,似乎将她这种行为称为“迎合型人格障碍”,就是那种提起来会被嗤之以鼻的老好人。
看起来没有什么脾气,对人特别友好和善解人意。
这样的人很无趣。
她知道。
被子里的氧气愈发稀薄,胸口一阵阵闷痛。
桑萸掀开被子瞪着白色天花板,她大大张开嘴,像鱼一样贪婪地用力呼吸。
宿舍熄灯时间到了。
光亮被无尽的漆黑取代。
室友们一阵阵哀嚎,陈露盈问了句“桑萸是不是睡着了”,林宜回“好像是吧估计她太累了我们也睡吧”。
三人互道晚安。
寝室回归沉寂。
桑萸沉默着,视线仍望着头顶。
她知道陈浩初喜欢她的几率渺茫,但是如果像他这样优秀的人愿意接受一无是处的她呢?
这是个让所有人都会开心的结果。
她该怎么选?
桑萸失眠了。
不必浪费精力在不确定的事情上,不必杞人忧天。
再说,浩初表哥不会喜欢她的。
桑萸不断给自己催眠,努力若无其事地上课和学习。
可所有的镇定,都在周五回顾家的晚上崩塌。
顾老爷子和姑祖母顾蓉蓉又在视频聊天。
顾棠梨开玩笑说:“姑祖母,您最近怎么总把桑桑挂在嘴边,夸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还老说等桑桑来了浩初表哥就带她怎么怎么,啧,您该不是看上我们家小桑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