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再没人开口。
桑萸望向顾寅眠的侧脸,他下颔微收,薄唇抿直,显然是不悦的表情。
如何才能消解他的怒气?
桑萸从来都不清楚。
其实他该生气的,毕竟相亲不是小事。而他们不仅窥探他的隐私,还大喇喇在群里分享探讨,是真的很不尊重人。
很想慎重地道歉,但“对不起”这三个字,桑萸不敢再提。
她不想惹得顾寅眠更加生气。
回到顾宅,桑萸紧随顾寅眠下车。
一前一后,两人沉默地走进屹立在林木间的白色建筑。
沈姨笑着迎上来,态度和蔼可亲:“咦,桑桑跟大少爷一起回来的吗?棠梨以凛呢?他们回不回家吃饭?”
桑萸见顾寅眠并没有开口的打算,便主动回答沈姨:“他们不回家吃晚饭的,我和大哥也都在外面吃过了,沈姨您晚上不用准备我们的份。”
顾寅眠面无表情地看了眼桑萸,率先上了楼梯。
他还是在生气吗?
桑萸无助地回到房间,换了条深色长裤。
下楼问沈姨顾老爷子的行踪,才知道他在后园给多肉浇水。
穿过攀满绿藤的回廊,桑萸在偌大的后院里找寻顾襄伯的身影,却一无所获。
走到高台,桑萸忽地听到下方传来说话声,是老爷子顾襄伯。
倚在雕花栏杆,桑萸探头往底处看。
石阶下的平地中,顾寅眠正站在修剪多肉的老爷子身侧,他已经换下拘谨西装,穿了身休闲家居服。他的发梢柔软,几缕漆黑发丝垂在眼间。整个人都不复方才的凌厉,平添了几分平易近人的慵懒味道。
“袁家丫头知书达理温柔娴静,也是留学归国不久,你对人家到底哪点不满意呀?”
顾寅眠似有些漫不经心:“她很好,是我不好。”
“你少来。”顾襄伯气笑了,他用力地把漂亮的一盆玉扇放回花架,语重心长,“寅眠,你呢年纪确实不大,可也该谈恋爱了是不是?整天忙工作有什么意思?咱们家就数你最为古板无趣,再说要是碰到合适的姑娘,你们早些结婚生个重孙儿给我抱抱,多好!”
“我和袁小姐不适合。”
“那什么样的适合?你都还没和人家相处!不然你自己去找个合适的也行啊!关键是你……”
袁小姐?爷爷和顾寅眠在谈下午相亲的事?
居然不能成吗?
偷听自然是不对的,桑萸刚要退避,顾寅眠却似乎有所察觉。
他抬起下颔,清淡的眸光朝她投来。
他在低处,她在高处。
这样的对视有种难言的紧迫感。
桑萸唇瓣翕合,想说她真不是故意要偷听的。
恰巧顾老爷子也跟着仰头,发现桑萸,他毫不避嫌地笑着朝她招手:“你这孩子,傻杵在上面干什么?快下来瞧瞧,咱们前些日子刚移盆的多肉都长大了不少。”
桑萸迟疑着,不知该听话地走到他们身边,还是该有自知之明地离开。
“过来。”顾寅眠定定看她几秒,蓦地将目光挪开。
桑萸这才哦了声,顺着石阶下楼。
顾襄伯也没察觉到哪里不对劲,他很明智地绝口不再提相亲的事儿,只拉着桑萸看盆盆罐罐的多肉,不时还指着花架上的多肉杂交新品种给桑萸瞧。
爷孙俩聊得煞是契合,满面笑意。
故意带桑萸走得远些,顾襄伯偷偷瞄了眼站在原处没动的顾寅眠:“他没为难你们吧?”
桑萸窘迫不已:“没。”
“真的?”顾襄伯大概有点不信,“那龙凤胎怎么不敢回家?小萸啊,你跟爷爷说实话,他到底把你们给怎么了?你别怕,放心大胆地向爷爷告状,爷爷保证会替你们做主!”
“爷爷——”
顾寅眠不疾不徐的嗓音忽然在后方响起。
拍着胸脯的老人陡然一僵,他浑浊的眸光闪过一丝局促,却还是在桑萸面前强自镇定:“干什么?”顾老爷子气势很足地问。
顾寅眠闲适地望着他们,嘴角轻扬:“不干什么,该吃晚饭了。”
“哦!那就回去吃呗!”顾襄伯一本正经道。
顾寅眠神色淡淡地率先转身,双手插兜,沿石阶上行。
顾襄伯颇有些懊恼,他轻拍桑萸手背,很有信心地安抚她说:“没事儿,路上你慢慢跟爷爷说,爷爷多得是办法帮你们出气!”
桑萸:……
“对了,”上了石阶,顾襄伯似乎是有意让顾寅眠听见,他音量略微抬高,“小萸,你们今天恰好也去红房子餐厅吃饭了对吧?挺巧的,那你觉得袁家丫头怎么样?”
“爷爷,我没怎么看清袁家姐姐的脸,也没和她说话。但袁家姐姐是个很有气质的女人,感觉很优秀很优雅。”桑萸厚着脸皮答。
“是吧?但你大哥就是不喜欢人家。”
桑萸讪讪望向走在前面的顾寅眠,支吾道:“感情这种事说不好的嘛!”
顾襄伯叹气:“真不知道你大哥心底怎么想的!四舍五入都快三十的人了,女朋友都没有个,可怜哟!”
明明大哥今年才二十六,桑萸夹在中间更尴尬了,她绞尽脑汁说:“是哥哥太好了,像大哥这样厉害的人对女朋友要求肯定很高的!”
顾襄伯狐疑:“是吗?”
桑萸硬着头皮,明知顾寅眠能听得一清二楚,还是不得不回答:“应该是吧!”
顾老爷子瞥了眼不动声色的顾寅眠,嘀嘀咕咕:“比袁家丫头都还要好的姑娘上哪儿去找?”
两人一唱一和,嗓音随风拂过耳际。
走在前面的顾寅眠嘴角噙着笑,始终未置一词。
第6章
晚餐结束,一家人坐在客厅观看《新闻联播》。
家人包括:盯着电视看得津津有味的顾老爷子,腿上搁着笔电不时敲打的顾寅眠,以及与龙凤胎兄妹传递情报的桑萸。
故意与落地窗下的顾寅眠隔开距离,桑萸坐到离他最远的沙发。
她戒备地倾斜手机,避免聊天界面被顾寅眠察觉。
新消息频频弹出界面,三人小群里的顾棠梨异常活跃。
除却吐槽快撑破了的肚皮,顾棠梨最重要的事,便是让桑萸帮忙盯梢。
20:00左右,《新闻联播》在熟悉的尾声音乐中结束。
顾老爷子调频看了会文艺节目,打着哈欠说乏了,要先上楼休息。
顾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在家,所有人都要准时准点陪顾老爷子看完《新闻联播》,然后才准上楼做自己的事情。
目送顾襄伯上了旋转楼梯,桑萸掀起卷翘的睫毛,小心往顾寅眠那边瞥。
他眼皮低垂,如青竹节般秀挺苍劲的手指敲动着键盘,偏橘调的灯晕洒在他脸,眼睑处落下两片扇形的睫毛阴影,认真的样子仿佛在发光。
忽的,他动作顿住。
似要抬眸。
桑萸装模作样地拾起遥控器,轮流换台,专注看着屏幕的样子。
顾寅眠视线在小姑娘雪白的脸颊停留,几秒后,目光重新拉回正在回复处理的邮件页面。
将台调到CCTV9,播放的是国产纪录片《中国文房四宝》第3集 ,《匠心》。
桑萸决定看这个。
古色古香的背景音乐声中,一幕幕精美的画面映现在眼帘。
手工的体温,心传的技法,笔墨纸砚的制作过程徐徐揭开了神秘面纱。拥有虔诚匠心的人们不畏繁杂,坚守手工作坊,日复一日,又年复一年……
不知不觉五十分钟过去了,一整集结束。
桑萸想起书房挂有一幅《兰亭序》,倒不是王羲之真迹的临摹版本,听说是十六岁的顾寅眠亲自书写的,技法称得上一句挥毫落纸如云烟,颇有他自己的风格。
不过那时桑萸还没进顾家,未能亲眼目睹顾寅眠的少年风姿。
后来顾寅眠忙着念大学,以及出国和接手家里的生意,便鲜少再见他提笔挥墨。
又随意看了会综艺,桑萸困了。
可顾寅眠看起来竟毫无休息的打算。
已经十点过五分了,桑萸看着电视屏幕右上角的时间,深感心累。
【大哥现在还没有上楼。】
在聊天输入框敲字,桑萸点击发送。
顾棠梨发了一大串表情符号:【[大哭][大哭][大哭][大哭][大哭]】
顾棠梨:【小桑桑,你说大哥是不是故意的?守株待兔?还想教训我和顾以凛?】
桑萸抬眸望了眼埋头工作的顾寅眠,回复:【应该不是!他好像挺忙的。】
顾棠梨:【……】
顾棠梨:【哼,就算他故意又怎样?咱们跟他杠上了,我不信他还能等到半夜三点[愤怒]!】
桑萸:【……】
顾棠梨:【小桑桑,委屈你盯梢了哈,等你消息[亲亲]!】
桑萸:【嗯嗯,没关系的,我不困[可爱]!】
放下手机,见顾寅眠没有留意这边,桑萸动作轻浅地蜷缩进沙发。
她双臂环抱膝盖,下巴抵在手腕,忍不住打瞌睡。
小脑袋瓜儿点啊点,身子逐渐往角落倾斜。
将要倒下的瞬间,桑萸倏然惊醒。
掌心用力拍拍脸颊,她努力睁大眼睛,赶走惺忪的睡意。
都十一点半了。
为什么顾寅眠还不上楼歇息?
桑萸好崩溃!
支撑不到片刻,困意再度袭来。
意志没能成功抵御住周公的诱惑,桑萸终究还是睡着了!
落地窗外,天色漆黑得浓稠,如同泼了墨般。
顾寅眠收回遥远的视线,视线停顿在眼前的那团柔软上。
小姑娘睡觉的姿势憋屈极了,手脚施展不开,像团成团的小团子。
双臂还护在胸前,应该是缺乏安全感的体现。
顾寅眠阖上笔电,将之搁置一旁。
没有穿鞋,他脚上裹着的是一双深灰色尼龙袜。
踩着静悄的步伐走近,顾寅眠站定在桑萸身前。
她半张脸埋进绵软的沙发里侧,几绺漆黑发丝缠绕住纤细脖颈,对比之下,肌肤白得几近透明。
默默看了半晌,顾寅眠瞥了眼她放在茶几上的手机。
他知道解锁密码是她的生日,他也知道她硬扛着不上楼,是答应龙凤胎帮忙盯梢。
面无表情拿出自己的手机,顾寅眠在通讯软件上给龙凤胎分别发了条消息:【一小时内不回家,干脆别再回来!】
摁灭屏幕亮光,顾寅眠低眉瞧着熟睡的小姑娘,无声地叹气。
明明困倦难忍,却不知道拒绝别人,从前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说声“不”真的就那么难吗?
顾寅眠俯身凝视她恬静的睡颜,忽然想起大学毕业的那天晚上。
喜欢热闹的母亲打着庆祝他毕业的幌子,借机办了个家庭派对。
龙凤胎调皮,把度数高的鸡尾酒倒进奶茶杯,意图将他灌醉,却被单纯好骗的桑萸误饮。
不胜酒力的小姑娘轻易就醉了,她小圆脸醺得酡红,像熟透了的樱桃。
院子里的树上挂满五颜六色的星星小彩灯,她一人孤寂寂地坐在白色长椅边,在他经过时她小心翼翼扯住他衣袖,仰起的眸盛满了委屈,嗓音含着细碎的呜咽:“哥哥,为什么你就是不喜欢我?我明明很听话的,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讨厌我?”
那是夏日,夜风清凉。
她鬓角发丝飞扬,无数星灯仿佛坠进她眼中,像黑暗之中的萤火。
他缄默不语,静静看着她染红的眼眶……
其实他从不讨厌她,可他偏偏最不喜欢她的“乖巧”与“听话”。
至少她不该用讨好其他人的方式来讨好他。
但事实却是,倘若她没醉到这般稀里糊涂,就连这样的话她会死死埋在心底,始终不愿吐露。
还没感觉到累是吗?
顾寅眠俯身,神色复杂地将陷入沙发里的桑萸拦腰抱起。
她很轻盈,没有多少重量。
沿旋转楼梯攀上,顾寅眠走到长廊左面,腾出手拧开她房间,他将怀里的人放到柔软的床上。
替桑萸盖好被子,顾寅眠在床边站了会儿,没有久待,起身离去。
“嗒”,门扣锁上。
满目漆黑之中,紧闭的杏眸忽然睁开。
如鸦羽般的睫毛慌乱眨动,一下下,好像即将展翅飞走的蝴蝶似的……
*
桑萸:【对不起,昨晚没能帮到你们。】
翌日的早班公交车上,桑萸给顾棠梨顾以凛分别发了条道歉的讯息。
手机紧紧捏在掌心,下秒松开,桑萸恹恹地将头靠在玻璃窗。
整座城市还陷在晨雾薄光里,行人车辆穿梭其中,颇有些科幻电影的感觉。
桑萸呆滞地望向窗外,严重缺乏睡眠的脑袋略显迟钝。
其实昨晚顾寅眠抱她的瞬间,桑萸便醒了。
然而当时只觉得像是在做梦,一时之间,她分不清真,也辨不明假。
等意识到这并不是做梦时,桑萸却感到莫名的难堪与害怕。
还不如装睡,那是她瞬间兴起的念头。
毕竟她不是顾寅眠的亲妹妹。
这么亲昵的举动,会不会有些不妥?
可她在顾家已经生活了将近八年,对顾寅眠而言,她到底算什么身份?
爷爷朋友临终托孤的不受他待见的孙女儿?亦或是不那么亲近的普通妹妹?
如果顾寅眠当她是妹妹。
他抱她进房间是体贴关切的意思吗?
理不清,那就不理了。
桑萸把手机放进包里,在西锦美院站台下车。
今天的课程排得很满,上午是抽象绘画原理和创作基础,下午是油画练习,晚上还有两节选修课。
桑萸走进画室,跟熟悉的同学们打完招呼,坐到自己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