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菁语气极缓道:“我找到他了。”
“在哪?”
“秋将军府里。”
檀菁生前有个恋人,那人是个世家子弟,同她青梅竹马一块长大,奈何身子不好,英年早逝了。檀菁思念成疾,来年开春,中了天花,也病死了。等她来了珘界,才知晓那人竟然入了轮回道,转世投胎去了。她之所以常去人间,一面是为了置办楼里的东西,一面就是为了找他。
清鉴沉默了片刻,“那你打算如何做?”
檀菁扶额,茫然道:“我不知道,他已经不是他了……”
“清鉴——”她的眼里忽然蒙上了一层水雾,颠三倒四道:“我那刚出世的小侄女危在旦夕,大夫说她活不过明晚了。”
清鉴一愣,“怎么会?”
“命盘如此。”檀菁哽咽道:“只能盼她来世长命百岁了。”
清鉴哑然无言,垂在一侧的手,忽的被檀菁捉住了去。
她瞧着眼前这红了眼眶的娇人,不解道:“怎么了?”
檀菁睫毛轻颤,一滴泪便滚落了下来,她定定地凝视着清鉴,说:“但你的命盘能改。”
清鉴简直莫名其妙,觉得她是喝大发了开始胡言乱语了,于是无奈笑道:“好好好,我的能改。”
檀菁舌头打结,“不、不说了,我、我们来喝酒。”
清鉴便随了她,在晨间饮了壶烈酒,然后醉得一塌糊涂,倒床不起。
檀菁踢开脚边的酒坛,起身,在床边驻足了一会儿,眼中的迷惘渐渐褪去,她打开房门,对着外头静候已久的人,平静道:“进来吧。”
清鉴昏睡了一天一夜,待她醒来时,已是圆月十五的晚上。
她靠着玉石枕上,揉了揉眉心,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好半天她才明了这不对劲的由来——珘界的夜晚,为何如此寂静,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她心如擂鼓,晃晃悠悠地起身推门,楼道里也是黑胧胧,静悄悄的。
“檀菁!”
答复她的只有自己的回音。
清鉴抓着门框,盯着一片虚空,怀疑自己堕入了个怪梦。
然而街上却突然传来阵阵铁骑声,她心头疑虑更甚,走回屋子,打开窗,探头往下望。
密密麻麻的阴兵在街头攒动,他们统一的黑甲长|枪,整齐待发。
而那队伍最前头坐的不是别人正是图南。
清鉴仰头望向黑夜,见圆月泛着红光,像是浸了血,似乎也在预示着今晚将会有场浩浩荡荡的弑杀。
第69章 结束
阴兵们遍布在各个角落,沉默无声,宛若一尊尊冰冷的石雕像,整座城忽然又陷入一种极度诡异的静谧之中。
战旗猎猎,空中滚动起浓黑的尘土与邪风。
清鉴站在城楼上,阴风将她的红裙吹得呼呼作响,她神色肃杀,垂眸向下,漠然地开了口,“你想做什么!”
图南扬起头,遥指远处,粲然道:“你不如问问他。”
清鉴别过脸,顺着他所示意的地方望去。
然后,她在幽暗的灯火中瞧见了钟簌。
这个她朝思暮念,两日前还同她互通心意的少年,此刻正坐落于黑马之上,手中执着蓄势待发的弓与箭。
那箭头所指的方向,不是别处,正是她这里。
清鉴死死地盯着钟簌,想要从他冷峻的面孔上看出点什么。然而,什么都没有。
她有些自欺欺人地想,她是不是在做梦,不行,得快醒些来,快醒来!
梦里,她听见自己喉咙发紧,声色暗哑地问了句,“为什么?”
她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他要给她吃了勺蜜糖,再喂她一碗□□呢?
“咻——”回应她的是那只利箭。利箭不偏不倚地从她耳边擦过,最后牢牢地刺进了身后的木桩里。
清鉴踉跄地退后了一步,险些从墙上摔下来。
她握紧腰间的剑,握得指尖发白,“为什么!”
这声不是疑问,是疯狂凄厉的嘶吼,是痛彻心扉的绝望。
钟簌掀起双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平静道:“你穷凶极恶,丧尽天良,命本该绝。”
清鉴颤抖着嘴唇,“原来,你也是这么看我的。可你又何必惺惺作态……”
她说不下去了,重重地垂下头颅。
浓郁的血腥味萦绕嘴里、鼻端,她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清鉴颓然失意的样子,在图南眼里看起来十分的可笑,他摆弄着缰绳,嘲道:“三娘,我早说过这小子心思不纯,你不信,偏要护着他,怎么样?被蛇咬的滋味好受不好受啊。”
清鉴一动也不动。
图南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必要好好逞这口舌之快,他大笑道::“平日里你老是一副目中无人,为我独尊的模样,现在看来你不过就是个庸人,蠢货罢了!”
清鉴舔了舔牙齿,淡淡道:“没错,我是很蠢,蠢到失了心智。”
她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望向远处,缓缓拔出腰间的铜剑。
图南瑟缩了一下,他看到了她赤红的眼珠,在月光下隐隐发亮。
她这是入魔了?
图南听六叔说过,这世间能入魔的人,寥寥无几,近百年来也未有耳闻。入魔,须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清鉴此人,体质怪异,一身恶灵,确实是有些条件的。
思及至此,他微微颔首,望着头顶的圆月,心里猛地一惊:如今连天时也全了。
清鉴坠入城内,扬起剑,在密密匝匝的阴兵里杀出了一条血路。
这条路直通向钟簌。
浩浩荡荡的阴兵向她涌去,她挑起一个不屑的冷笑,将这黑海搅得汹涌澎湃,惊涛骇浪。
阴兵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就感觉一抹红色从面前略过,然后,脖子就掉了。
整座城都仿佛晃动了起来,天崩地裂,摇摇欲坠。而那厉鬼也从点苍河里钻出,撕咬哀嚎,连绵不绝。
百姓们紧闭房门,纷纷躲在暗处报团取暖,低声啜泣。
直到今夜他们才见识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地狱,什么是真正的魔鬼。
图南于包围圈外看着这一幕,呼吸都滞了,入魔的人是嗜血的怪物,越是遇血,她便越快活。
这成百上千的阴兵,怕是难敌清鉴一人之手啊。
他惶惶然地返回阁楼,欲向六叔求助。
毕竟是死尸炮制的阴兵,喷出来的血都是腥臭腐烂的,血溅在花草上,那花草瞬间就蔫了。
清鉴不知疲倦,反倒兴奋异常,她抹了抹脸上的污垢,踢开脚边的头颅,踩着粘腻的血流,向那高高在上的白衣少年疾步走去。
钟簌安如磐石,静静地看着她,不畏不惧,像是早就料到事情会进展到如此地步。
清鉴走到大马前,用剑指着钟簌的下巴。
那马是颇具灵性的,知晓此刻形式危机,所以选择埋头吃石子。
钟簌伸出手,握住剑尖,他微微俯下身,轻声道:“对不起。”
清鉴双目皆红,看不清里头的情绪,她嗤嗤笑道:“你以为,你这样说,我会放过你吗?”
钟簌迎上她的目光,清清楚楚地说道:“清鉴,不要放过我,我等你来找我报仇。”
清鉴还未反应过来,一根不知从何而来的长矛穿透了她的心脏,她张了张嘴,血源源不断地从嘴边溢出,从胸口处涌出。
她没有去看伤处,而是扬起头,失去光泽的眼里,汇聚了一滴血水。血水夺眶而出,缓缓沿着脸颊,掉落在了石头缝里。
钟簌的脸色苍白,他丢掉那沾满鲜血的长矛,眼睁睁地看着清鉴在他面前倒下,摔进了泥泞不堪的腐肉里。
邪风渐渐停了下来,厉鬼也止住了哭泣。
四野阒然。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啊,清鉴动了动手指,木然地望着头顶的苍穹,有微弱的白光从天边浮现,漫长的黑夜结束了,她这肮脏、可怖、痛苦的一生也随之终结了。
她闭上眼睛,嘴角牵起一个毫无意义的微笑,没了呼吸。
图南从六叔那得到消息,入了魔的人,在黎明之际,灵气最弱,届时刺破她的心,必能轻而易举地将其杀死。
他快马加鞭,急匆匆从阁楼赶来,不料,有人已快他一步。
钟簌跪在那趋于冷硬的尸首边,颤抖着手指,抚上了她的面颊,细致入微地替她擦拭血污。
他贴在她的耳边,轻声细语地说了三个字。
他将她抱紧,慢慢站了起来。
在黑压压的阴兵中,这一白一红格外显眼。
钟簌面色沉静,抱着清鉴走出了包围圈,与图南擦身而过。
图南怔愣了片刻,扭过头,茫然地看着那渐行渐远的英挺背影。
他瞧见了钟簌眼里的泪水。
第70章 死劫
钟簌十二岁那年死于一场战乱,马蹄踩烂了他瘦弱的身子,他当即就嗝屁了。于是浑浑噩噩且还没活够的他,选择来到了珘界。
他无依无靠,独自在山野间流浪,如此过了半个月,期间险些被恶鬼所食,幸得一姑娘出手相救,他才捡回了条命。
不过当天夜里乌云蔽日,他没看清那姑娘的容貌,只记得她一身红衣,腰间背了把铜剑,无声无息地从绿林里消失不见了。
后来,钟簌遇上了秃老道,被他带回了静拓观。
秃老道待他说不上坏,可也委实不算好,虽身传他术法,给他安顿住所,但却时不时给他灌些乱七八糟的新药,来看看成果如何。
秃老道炼药已经炼到一种癫狂的地步了,奈何没有人能对付得了他。
钟簌曾亲眼目睹过,秃老道将那些试图逃跑的弟子捉回来,泡进了药罐子里,最后唯有一个叫辛柏的师兄存活了下来。
所以,他不敢逃,也无处可去。
钟簌总不愿在观里待着,这里危机四伏,鬼气森森,成天到晚也见不到什么光。因此,他一有机会便偷溜下山,秃老道知道他没本事跑路,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钟簌不止一次听到过清鉴这个名字,从百姓的口中,他知道她是个暴戾恣睢的大魔头,也清楚了她的一些“丰功伟绩”。
可他只闻其人却不见其身。
他想,她定是长得十分可怖,横眉怒目、血盆大口。
十五岁那年的春天,姹紫嫣红的好时节里,钟簌体内积聚的毒素骤然爆发,从而生了满脸的疮。他变得面目可憎,为了不吓到别人,也不吓到自己,便开始终日以怪脸遮面。
他有时天明也会出山,但白日里,城池内冷冷清清的,比静拓观还要寂寥几分。于是他想去远一点的地方看看,一路迷迷糊糊,没想到最后竟来到了人们口中的地狱——“点苍河”。
翻腾的河水里怨鬼齐鸣,浑浊的黑气幽幽萦绕在上方。
在这地狱里,他看到了伫立在石块上的红衣少女,还有那把叮叮咚咚的铜剑。
这个身影,他记了三年。
他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喃喃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她听言,脸上露出了个极为讶异的神情,不过只是一瞬间,她便冷下脸,淡淡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老娘叫清鉴。”
这回轮到钟簌大吃一惊了,他怎么也没法将眼前清丽的女子同那人人相传的大魔头联系在一块。不过当清鉴甩起戒鞭,将一只厉鬼收拾得服服帖帖时,他的疑惑瞬间烟消云散了。
清鉴沉默着,从他身边走过,她不问他为何戴着面具,也不在乎他是谁,她看他,像是看块石头。
钟簌因自惭形秽而不再多言。
这日之后,他开始不断路过此地,然后静静的待上许久。
大概过了十来日,清鉴忽然同他说起了话。
“欸,你有听过鳞茨剑吗?那是……”
其实,在她向他迎面走来的那一刻,他就抑制不住的嘴角上扬,面色微红,好在有面具,遮住了他所有的窘态。
然而糟糕的是,那段时间,新药将他的喉咙给毒坏了,他只能勉强的“嗯”“哦”两声,算作回应。
他盯着她喋喋不休的嘴,看她手舞足蹈地描绘各类新奇的事,觉得十分惬意有趣。
原来她竟还有这一面。
清鉴摸着下巴,笑眯眯地说:“后半段故事我还不知道,等檀菁和我说全了,我再说与你听。”
钟簌点点头。
清鉴从树上摘了些野果,丢给他一个,随口问道:“你是珘界人吗?”
他“嗯”了一声。
清鉴又道:“你为何总到这里来?”
他慌了一下,眼睛四处乱撞,随即胡乱指向河边一棵恹恹的海棠树。
清鉴愣了愣,笑眯眯道:“原来你是来这看花的。”
“嗯。”
“我也喜欢花。”清鉴将一颗野梨咬得嘎嘣脆,她道:“不过此处怨气太重,生不了好花好草,你应该到山里去看。”
钟簌不言不语。
当天晚上,他回到静拓观,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包花种。于次日清晨寻好地方——清鉴屋子的对面山林外,播种下了所有的种子。
脸上的疮已渐渐腿去,连伤疤都没留,可钟簌仍是不敢摘下怪脸,他心虚,一时还不能坦荡地同她面对面。
其实他能每日看她一眼,听她说说话,就觉得很好了。
直至有天夜间,清鉴受了重伤,委顿在城外的破客栈奄奄一息。钟簌那时尚未习得医术,只能替她简单地包扎下皮外伤,而危及内脏的伤,他无能为力。于是他想也没想,便偷拿来秃老道宝贝的金丹给她服下。
偷药的事情败露后,秃老道大发雷霆,将钟簌狠狠鞭笞了一顿,然后将他关进石牢里。
这一关就是一年。
在牢里待着,钟簌骨子里的凉薄与阴郁越发显现出来,但一想到清鉴,他那冷硬的心又有了复苏的痕迹。
放出来后,他老实本分地在观里待了半个月,秃老道盯他盯得紧,他暂时不能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