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摔在贡台上瞬间四分五裂开来,又什么都看不见了,辛柏扶着墙壁,听见清鉴越走越远的声音,莫名心慌意乱起来,他不知道原来女人是说生气就生气的,要走也没个预兆。
他东倒西歪地向外走去,急急冲着庭院喊道:“三娘!”
清鉴翻了个白眼,继续往前走,还未走出静拓观,她就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从观外传来。
有人来了!
此人功力匪浅,清鉴不想与之交手,她当机立断,转身藏进了旁边的一间空房间里。
辛柏竖耳倾听,清鉴的脚步声中途就断了,随即一股浓烈的香火味扑鼻而来。这味道?他愣了愣,忽的就变了脸色,双目戾气生起。
清鉴半蹲在门边,在窗纸上戳了个洞,借此来看清外边的形式。
一道影子提着灯笼悄然无息地从荒凉的夜色中走来。
清鉴睁着一只眼,将来人上下打量了遍。
那是个道士,穿着一身暗青色的袍子,头发稀疏,面貌不丑也不俊,皮肤结实,紧紧包裹着每一寸骨头。不过浑身上下透着与世隔绝的气质,飞一吹,长长的胡须跟着飞扬,增添了些仙风道骨的韵味。
“孽障!”道士猝不及防的一声厉喝,吓了清鉴一大跳。
她咽了口口水,觉得对方在骂自己。
然而孽障另有其人,辛柏在屋内趾高气扬地应道:“秃老道,别来无恙啊。”
“混账玩意儿,你贼心不死,竟然还敢回来!”秃老道快步前行,口中斥道:“先前念在你我师徒一场,即便你放下大错,我还是饶了你一命。可你不知悔改,这些年仍旧四处兴风作浪,引风吹火!既然你不怕死,那就休怪我无情了!”
“秃老道,大义凛然的话你就少说点吧,我听得耳朵都要长茧了。”辛柏嗤嗤笑道:“你做的那些勾当,不要以为没人知晓。妖兽最先是谁放出来的?是你!禁|书是谁写的,也是你!你扪心自问下,收我为徒是为了做什么?还不是看我体质异常,想拿我试炼长生不老术,可惜你修炼不到家啊!”
秃老道浑浊的双眸里寒光一闪,他冷冷道:“你满口胡言,毁辱师门,其心当诛!”
说罢,他扬起拂尘,那拂尘上的细毛化作根根长箭,直指辛柏。
辛柏眼瞎耳不聋,听风能辨箭的来向,他身形一闪,像右挪了几步,躲过了这劫。
清鉴拖了把凳子来,她好以整暇地坐在窗后,观看这场混战。
辛柏这种疯子,就该有个人来狠狠收拾一顿,不然迟早得闹翻天。她压不住他,自然有别人能办到。一物降一物,谁还没点虚处。
这些年来,辛柏卯足了劲,日日夜夜地想要手刃秃老道,然而如今交手,却发现自己与他仍是相距甚远,愤懑之余,又连遭了好几记打。
能看见时都打不过,现下看不见了,辛柏自然被打得惨。几番较量之后,他败倒在地,浑身是伤。
他修的术法,哪里有弊端,秃老道全都知晓,所以每次出手,都能一击制胜,让其无力抵抗。
辛柏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呆呆地望着某一处,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生气,好似一具死物。
秃老道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厉声道:“畜生,你可知道错了?”
辛柏张了张嘴,茫然道:“我错在哪了?”
“错在哪?你竟问我错在哪?”秃老道痛心疾首地扶额道:“对,你没错,是我错了,是我教导无方,把你教成了这个残暴不仁的模样。”
辛柏转了下眼珠,改盯另一处地方。
秃老道重新拾来灯笼,置于辛柏身边,他摇摇头,在辛柏的身上贴了张符,叹道:“我不杀你,等天明了,灰飞烟灭去吧。”
说着,他念了几句咒法,飘然离去。
辛柏面无表情地望着暗沉沉的房顶。
后来有人进来了,那人在他身边蹲下,戳着他的脑门,恶狠狠地骂了句,“活该!”
第65章 下山
清鉴脸上的阴影随着灯笼里的蜡烛来回变换,她环抱双臂,幸灾乐祸道:“疯子?还疯不疯了?”
辛柏铁青着脸,气得肺都快炸了,奈何动不了,也不能开口说话。一想到自己被秃老道猛揍的惨状被人给瞧去了,他就又羞又恨。
疯子生平最在乎的就是颜面,如今颜面扫地,他便觉得去死也无妨了。
清鉴伸出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辛柏额间的符纸,笑道:“你这血淋淋的模样真像一具可怖的走尸,走夜路时千万要小心,别把小孩给吓到了。”
辛柏直勾勾地瞪着她,火气一茬接一茬地往上冒,然而再气也无可奈何,只能躺平了任她嘲。
劈头盖脸地又嘲讽了几句,清鉴感觉浑身都舒畅了,她拍了拍辛柏的脸蛋,发现他的皮肤相当滑嫩,简直让她有种戏弄青蛾的错觉。再仔细一看,原来疯子有副好面孔,唇红齿白,漂亮但又不女气。
清鉴这么想的,便这么说了,“你长得竟比风月楼里的姑娘还要好看,白白净的,摸起来也软,你涂面脂吗?哪家买的?”
辛柏死死地咬着牙,觉得费力地阖上眼皮,气到没气了。
眼角余光里,清鉴瞥见隐隐有光斑爬上了积满灰尘的窗户纸,便知太阳已蓄势待发,不用多久,就将完全显现出来了。她垂下眼帘,沉默地盯着地面,拳头握紧又松开,仿佛在做什么决定。
清鉴扯掉辛柏头上的符纸,冷冰冰地问道:“能不能起来?”
去掉符纸,辛柏身上的气流开始缓缓窜动,但依旧不能动弹。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清鉴,木然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异,知晓对方是要救他,但为什么要救他,他就不明了。
清鉴低低咒骂了一声,觉得做魔头做到她这个份上,十分憋屈。
她拽起辛柏的一只胳膊,将其从地上拖起,背在背上,然后疾步出了静拓观,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不拖泥带水,由此可见清鉴的力气不是一般的大。
静拓观在阳光中渐渐隐去了身形,只剩下门口一株上了年纪的歪脖子树。
辛柏的头颅枕在清鉴瘦窄的肩头上,直至凛凛的晨风拂面而来,他才从恍惚中猛然惊醒。
盯着近在咫尺的脸,辛柏本想将揣摩好的脏话一一骂回去的,可话到嘴边,却突然觉得没意思了。
他轻嗅着清鉴身上散发出来的药香,幽幽地开了口,“你什么意思?”
清鉴目不斜视,勾起唇角冷笑道:“给点苍河的恶鬼加点餐,你这么细皮嫩肉的,它们应该会很喜欢。”
这话一出,辛柏倒是不再疑神疑鬼的了,他若有所思,思索的同时,又开始打量起清鉴。光线从枝叶间隙中四面八方穿了进来,深深浅浅地落在她的脸上,连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再往上看,就看到了她的眼睛,圆溜溜的,清透明亮,好似前些天见的那只黑猫,乖巧又狡黠。
正在辛柏审视入迷之际,清鉴猝不及防地偏过脸,阴恻恻地警告他,“再看我就剜了你的眼!”
辛柏自然不怕她的威胁,没头没脑地笑了一下,“我听说,珘界人人都很怕你,可你这么小,有什么好怕的?”
清鉴愣了下,皮笑肉不笑道:“因为我坏。不过,你比我更坏。”
辛柏挑了下眉,洋洋自得道:“那是,我可是坏到连我师父都想让我灰飞烟灭呢。”
清鉴别过脸,踏上一块青石板,“下了山,你别再来我了,我的耐性有限,你若是敢再来忽悠我,我定饶不了你。”
辛柏半眯起眼睛,笑吟吟道:“你讨厌别人骗你啊?”
清鉴掀了下眼皮,“难不成你喜欢别人骗你?”
辛柏眼神涣散,他抬手搂住她的脖子,在她耳畔懒懒道:“我要是你,知道了,非得把他大卸八块不可。”
清鉴听不懂他的胡言乱语,只是阴着脸,沉声道:“给老娘放开!”
辛柏识时务地松开了手,喃喃自语道:“要说惨还是你比较惨,得罪我的人,我迟早得让他们还回来,而你,没机会了。”
疯子就是疯子,同他废话,清鉴也快要疯了,她深吸了口气,闭口不言,只顾往前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漫山遍野的花忽然疮进了清鉴的视野里,她不知不觉停下了步伐。
清鉴看痴了,忍不住叹道:“珘界竟有如此好地方。”
辛柏却视如敝屣,“这花是我那饱食终日的小师弟种下的,他原先在观里就常折腾这些玩意儿,后来不知从哪得了把种子,便将花弄到了外头,观外那么肥沃的土地他不种,偏偏要种到这里来——”
清鉴不言不语,长久地站在那儿。
“你喜欢花啊?”辛柏问她。
“我喜欢漂亮的东西。”清鉴打了个哈欠,“个别例外。”
个别?辛柏蹙起了眉头。
刚入城,清鉴远远就瞧见了图南和他的阴兵们。
图南坐在大马上,一身戎装,威风凛凛,看起来心情很好。
他确实很高兴,方才偶遇檀菁,同她交谈了一番,虽同丢了神魂似的,没听清她说什么,但这并不妨碍他眉飞色舞。
然而一瞧见清鉴,他就眉飞色舞不起来了,感觉身后高高翘起的尾巴瞬间就被人给捏住,蔫了。
图南抓起缰绳,不想同清鉴正面交锋,可在看清她背上的人物后,他大大地惊了一下,立即翻身下马。
他一面向清鉴跑去,一面在心中暗叹,这女人当真是狠辣,且段数极高,连六叔这般厉害的人,都难逃她的魔爪,更何况他。
想到自己先前的快言快语,图南心悸了一下,埋着头,惶惶然地唤道:“六叔!”
清鉴怔住,“六叔?叫谁呢你?”
辛柏轻声回道:“叫我。”
清鉴不可置信地转过脑袋,“你?”
“对,我。”
“啪嗒——”
清鉴毫无预兆地松开双手,辛柏没了支撑,摔了个大屁股蹲。
图南见状,急急上前扶起了他,“六叔,您没事吧?”
辛柏摆了摆手,抬眸笑眯眯地看向清鉴,“三娘,你哪来这么的火气啊。”
三娘?这关口,六叔还敢叫她三娘,图南擦了下额角的汗,偷偷瞄了眼清鉴。
清鉴扶了扶发髻,冷嘲热讽道:“怎么?有大马不想坐,还指着老娘把你背进家啊?”
说罢,她转了个身,大摇大摆地往城门走去。
辛柏盯着她的背影,不假思索地喊道:“三娘!”
清鉴驻足,微微偏过头,“做甚?”
辛柏的眼神暗了暗,未曾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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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心结
浴桶里的水置了一夜,已经凉透了,清鉴躺在里面,头昏脑涨,眼皮耷拉着,没过多久就彻底睡死了过去。后来要不是波罗扯着嗓子在她耳边嚎叫,她可能已经泡发了。
清鉴哆嗦了下,浑浑噩噩地睁开眼,茫然地望着波罗,好半天才开口道:“几时了?”
“刚过午时。”波罗捧着她的脸颊。担忧地问道:“清鉴,你近来是怎么了?”
清鉴很不习惯这种亲昵的触碰,她别开脸,指着衣柜,严肃道:“午时你出来做什么?自寻死路!赶紧回去!”
波罗撇了撇嘴,委屈道:“你一夜未归,我不敢出去,在屋顶等到天亮。好不容易等你回来了,我便想出来看看你,你还凶我——”
清鉴一直是个孤伶伶的存在,没有双亲手足,没有知己眷侣。她独来独往惯了,只是偶尔闲暇之余会到风月楼见一见檀菁。然而同檀菁也是不能过多往来的,若是被旁人瞧去了,容易坏了她的名声。
所以,清鉴形单影只地度过漫长的岁月。她哪里晓得自己随手捡来的小鬼,闹腾腾的,不仅把日子过得有模有样,待她也是实心实意的好。
想到面前的小鬼不过才七岁,她好手好脚的,竟还要个孩子来牵肠挂肚,实数不该。
清鉴的神情有了一丝松动,她拍了拍波罗的手背,僵硬道:“我没事,你回去待着。”她顿了顿,又道:“晚上,我带你出去玩。”
波罗登时喜笑颜开,她猛点了下头,随手抓了颗杏子放进清鉴的嘴里,清清脆脆地问道:“去哪都可以吗?”
清鉴含着酸溜溜的杏子,含糊地“嗯”了一声。
“哇——”波罗手舞足蹈,“你不要反悔啊。”
“嗯。”
得到承诺后,波罗终于老老实实缩回了她的小衣柜里。
清鉴撑着桶壁,颤颤巍巍地起了身。
湿漉漉的脚心贴着青石板,留下浅浅的脚印,她裹着虎皮毯子,推开窗子,软绵绵地瘫在了一旁的竹榻上。
不多时,腿上忽然传来清晰的刺痛,清鉴皱了皱眉,无声无息地忍耐着。她最擅长的就是忍耐,所有的痛与楚,无人诉说,只能统统咽回去。
实在疼得受不了了,她就死死咬住毯子,将呼之欲出的呻|吟全数压进喉咙里。周身开始痉挛,她缩成一团,一下又一下地用脑袋去撞墙。
疼痛来得及快去得也快,半个时辰后,清鉴摊开了手脚,她微张着嘴,怔怔望着窗边张牙舞爪的几根藤条。
乌鸦在枝丫上没完没了地叫着,清鉴忍无可忍,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抓着窗台坐了起来,对它怒吼道:“走开!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给烤了!”
那乌鸦仿佛听得懂人话,真的扑扇着翅膀逃开了。
清鉴无力地侧靠着墙,一只手架上窗台,另一只手撩开黏着脖子的湿发。她支着眼皮,呆呆地望向远方。
忽见万紫千红布于对面山间,清鉴愣了愣,惊奇地眯起了眼。
原来从这里可以瞧见那片花海,为何她之前都没发现?
想来她成天到晚风风火火,倒头就睡,醒来就走,确实没有闲情逸致观测周遭的景象。
清鉴调了个方向,轻风挟持着竹叶香迎面而来,她将下巴磕在手肘上,出神地注视着那片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