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庭蔚对此并不言语。
他这人心思重,这个话题又敏感,见他一点心思都不透漏,沈鸣黎索性不提,笑呵呵道:“你刚说放眼朝中,没几个能给你儿子做先生的。那么,你觉得我怎么样?”
穆庭蔚望向他,似乎还真在思考这个问题。
沈鸣黎给他一个白眼:“你想得美!”
穆庭蔚:“……”
“不过,我有法子帮到你。”他笑。
穆庭蔚不以为然,并不多话。
沈鸣黎也不多言,到了宫门口翻身上马:“信我的话,跟我去相府。”
穆庭蔚大概猜到了,策马跟上去。
——
回到相府,两人路过花园的时候,看见凉亭下一个人坐着的绿衣女子,似乎在发呆。
穆庭蔚望了一眼:“她还好吧?”
沈鸣黎随便应了声,对他道:“你先去书房等我。”之后一个人疾步走向凉亭。
穆庭蔚笑了笑,也没说什么,转而去了书房。
紫嫣听到脚步声回头,看见沈鸣黎笑了一下,目光又落向远处的一抹背影。
“穆大哥来了?”
“嗯,待会儿跟他谈点事。”沈鸣黎面对她时,神色柔和许多,又见她穿得单薄,略微皱眉,“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也不多穿件衣裳。”
紫嫣笑:“刚刚出太阳了,我在这里晒太阳来着。不信你摸摸我手,不凉的。”
沈鸣黎握住她伸过来的手,温热柔软,一时也舍不得松开了。
紫嫣没躲,依旧笑看着他。
“用膳了吗?”他问。
紫嫣摇头:“等你回来呢。”
沈鸣黎许久没有这种平静而幸福的感觉了,心上暖暖的,将人扯进怀里,久久沉默,对她格外依恋。
突然的亲密让紫嫣有些不适,却没躲开,静静任他抱着。
这几年在常宁宫,她亲眼看着他黯然神伤,憔悴落寞。看他在常宁宫里坐着,盯着独孤仪那张脸发呆,独孤仪跟他说话他却不理,坐一会儿便走。
她知道,每当那个时候,他都在想她。
这个世界上,她最不应该辜负的人,可能就是他了。
她靠在他胸前,闭了闭眼,柔声道:“等你帮穆大哥登上帝位,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我不想呆在帝京了。”
沈鸣黎轻轻应着:“好,到时候带你四处看看,我们去大越,去吐蕃,去回纥,去南诏,去游山玩水。你想去哪儿都可以。”
紫嫣轻轻点头,唇角上扬几分:“真好。”
“饿了吧?”他松开她,面上挂着笑,“走吧,先陪你去用膳。”
“穆大哥不是来了,要不要叫上他一起用膳?”
“不用,让他饿着。”沈鸣黎说着,牵起她的手送她回房。
——
等沈鸣黎去书房的时候,穆庭蔚茶已经续了第四盏,实在喝不下了,便随意坐在案前看书,百无聊赖。
见沈鸣黎推门进来,此时换下了官服,一袭藏青色直缀,带着几分清爽。穆庭蔚眉头一皱:“你可真懂待客之道。”
沈鸣黎嗤他一声:“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
穆庭蔚懒得搭理他。
沈鸣黎也没再说什么,走至贴墙的书架前,转动一鼎香炉打开机关,从小隔窗里取出一个匣子,走过来摆在穆庭蔚跟前。
穆庭蔚看了眼,又望向沈鸣黎,也不开口,似乎在等他主动说。
沈鸣黎道:“老头子当年与前任吏部尚书柳悉之间来往的密函。柳悉当年是老头子的门生,但并不赞成老头子乌七八糟的手腕,几番劝慰,两人起过争执,后来就把老头子给得罪了。什么贪污受贿买卖官吏,都是假的。这里面还有老头子陷害柳悉的罪证。”
见沈鸣黎打开匣子,穆庭蔚拿起信函看了几封,神色淡淡:“我就知道,这些罪证必然在你手上。老沈相死的时候,只有你见过他。”
沈鸣黎唇角扯了扯:“我去见他可不是念及什么父子情份,就是想看看他这辈子,除了抛弃我和我娘之外,还做过多少令人不齿的事情。不过有幸的是,还挺有收获。”
说着又拿出几封信函递给他,语气郑重几分:“这些是他当年跟蛮夷之间的往来信件,通敌叛国,灭门大罪。”
穆庭蔚盯着那些信,脸色寒了几分,眸光微凛,书房内的气氛瞬间凝重了。
半晌之后,他把书信接过来,一封一封地看,脸色的阴沉程度一点点加深。
最后,他望向沈鸣黎,肃穆的脸上带着几分震怒:“你可知,当初蛮夷入我中原,欺我子民,屠杀百姓,占我土地,夺我珠宝,何等横行霸道不可一世?你又知不知道,我征战那些年,多少将士血染疆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沈鸣黎斟了茶水仰头饮尽:“他做的事,与我何干?”
穆庭蔚唇角轻扯,语中带怒:“那你藏着这些信件是何用意?怕他臭名昭著,辱你声望?还是怕满朝武将得知此事,拿你泄愤,将你大卸八块?又或者,你想做个好儿子,替他遮掩什么?”
沈鸣黎苦笑:“蛮夷还真是你的逆鳞,说不得。”
“一将功成万骨枯,你一介书生,焉知当初死了多少将士,堆了多少尸骨,才换来我的战功和如今的安定?”
“我知道。”沈鸣黎对他的怒意不以为然,“我留着这些信不拿出来,自有我的用意。”
见穆庭蔚沉默,他道:“当初你九死一生换来大霖江山的安宁,但到头来得到的是什么,先帝的猜忌,试探,甚至一次次想要至你于死地。当时我便说过,这天下若没你,早被蛮夷踏为平地,哪还有他们赵氏蹦跶的机会。你有用的时候,当你是大爷,打完仗没用了,当你是孙子。他们坐享其成,还想卸磨杀驴,天下间哪有那么好的事?”
提到先帝沈鸣黎想到了沈嫣,一拳重重落在案上,颈间暴起青筋:“老子恨不得挖他祖坟,把他祖宗十八代拉出来鞭尸泄愤!”
“王朝兴衰古来皆然,当初他们赵氏从别人手里得了江山,子孙没能力守住,引蛮夷入境,民不聊生。你击退蛮夷,振兴朝纲,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如今那皇位唾手可得,凭什么不能取?”
沈鸣黎说着,又指了指那些信函:“当初你除了战功,在朝中并无根基,这些书信当初拿出来,顶多勾起百姓和群臣的愤懑,却也起不了什么大浪。但如今不一样,你在朝中地位已然稳固,小皇帝又孱弱无能,整个大霖是你在顶着。此时群臣若看到这些信件,想起当初你击退蛮夷之功,拥你称帝哪个会不服?天下民心也会向着你这边。”
“我留着这些,不是为了替他遮掩,我也从没承认过他是我父亲。但这些罪证可是激起天下人怒火的好东西,也是让天下人再次忆起你功劳和恩德的好东西。好东西,就要用在最恰当的时机,才不会被白白浪费。”
“至于,小皇帝赵旭不是皇室血脉这事。”沈鸣黎顿了顿,“你知我知便好,公之于众对嫣儿来说是一种伤害。何况,稚子无辜,他体弱多病,命不久矣已是可怜,何必再伤他一次。”
“嗯。”穆庭蔚应着,他本就没打算对那个孩子怎么样。
抿了口茶水,穆庭蔚又扫了眼关于柳悉的信件,抬头:“你知道苏韶的身份?”
沈鸣黎笑:“你真当我这丞相是白做的?我不仅知道他是柳悉之子,我还知道他曾是大越的准驸马,差点儿做了大越皇帝的乘龙快婿。”
“我更知道,当初你与南蛮之战,重伤落海,流落南岛,险些沦为徐正卿未婚妻的面首,失了身。大霖镇国公的光荣事迹,可以载入史册的,这段历史我来给你写。”
穆庭蔚被茶水呛了一下,剧烈咳嗽起来。
第65章
穆庭蔚在大越发生的事, 除了萧飒, 再无人知晓。
没想到沈鸣黎居然会知道这事。
沈鸣黎看着他的脸色,心情很不错:“镇国公也有屈辱的过去, 我还……挺高兴的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他唇角上扬,眉宇间遮掩不住的笑意看起来很欠扁。
穆庭蔚睇他一眼, 神色淡淡:“你道听途说而已,在这儿得意什么?”
“怎么,没这回事?”
穆庭蔚捏着茶盏,早恢复的淡定, 呷上一口:“自然没有。”
沈鸣黎才不信他的鬼话, 悠悠然地笑着:“若是没这回事, 你一心一意打南岛是为什么?镇国公睚眦必报, 我还以为, 你是想复个仇,给自己找回点脸面。”
“既然有这么一块肉往我嘴里送, 我还不吃?”说到这儿, 他拧了拧眉,“你给大越的齐王和巫奇蛤喇送强弩炮火,给我使绊子, 别以为我不知道。”
沈鸣黎扬眉:“这事你不是已经解决了吗,我听闻荆轲太子在来的路上, 不出意外的话, 下个月说不定就到了。”
“你消息倒是灵通。”
说到这件事上, 沈鸣黎也认真了几分:“南岛的事在这节骨眼儿上, 确实是个好机会,时机对你有利。”
“说说看。”穆庭蔚随便看着他案上摆着的书册,眼皮都不抬一下。
沈鸣黎指着那些信函:“当初老头子与蛮夷私通卖国的证据拿出去,就能激起民愤,唤起百姓对你的尊敬与感激。如今恰逢小皇帝病危,无子嗣兄弟,群臣必然拥你称帝。这是第一步。”
“柳悉当初任吏部尚书,为官忠正清廉,朝中有不少人曾经是他的门生,至今对他颇为敬重。等小皇帝禅位于你,你出面为柳悉洗刷冤屈,提拔其子柳从勋,必然得朝臣感激,可扬你圣君之名。这是第二步。”
“南岛大越海产丰富,是块宝地,又被人称为神秘岛屿,曾经消失数百年,若再被你拿下,便是又一大功,你的帝位就会更加稳固。这,是第三步。”
穆庭蔚对沈鸣黎的话不置可否,默了良久后,他道:“老丞相的这些信件流出去,他不免要受人唾骂,遗臭万年。你的丞相之位,也会受影响的。”
沈鸣黎笑着摇摇头:“这个我自然知道,所以我就没打算继续在朝为官。”
穆庭蔚楞了一下,抬头看向他,眉头微微皱着。
沈鸣黎喟叹一声:“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也累了。这几年就是跟你较劲儿我才能一直走到现在,否则,我早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如今嫣儿回来了,对我来说其他的都不重要,她不喜欢帝京,刚好我也早不想在这里呆了,可以带她四处走走看看,挺好的。”
“你和她……”
沈鸣黎苦笑:“没那么快,慢慢来吧,她愿意留在我身边就好,我也没别的什么奢望。”
“你为相多年,好容易有了自己的势力,门生遍布,个个儿为你马首是瞻,也算闯出了一片天地。你说不要就不要了?”
沈鸣黎站在窗外,打开了窗户看向不远处的翠竹:“致远,你我幼年相识,还记得当初一起入京时的一腔抱负吗?”
穆庭蔚走过来,与他并肩而立。
沈鸣黎:“我们读书万卷,不过希望有朝一日实现抱负,有所建树。可入京之后看到的是什么,朝廷腐败,帝王无能,蛮夷横行,民不聊生。你以一己之力揽狂澜,扶社稷于危难,救百姓于水火。反观我,这几年为了一己之私,只顾着与你作对了,其实也没做过什么实事,倒是学会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有时候夜里想到这些,其实挺厌倦的。”
穆庭蔚侧目望了他一会儿,不知所谓地道了一句:“你这辈子,成也沈嫣,败也沈嫣。”
沈鸣黎并不否认:“前几年以为她不在了,我投身朝堂,好事做过,坏事也做过。如今她回来了,我只想把余生用来陪伴她一人。我是个俗人,爱美人不爱江山,不像你,为了天下权势,可以抛弃一切。”
说到这儿,他扬了扬眉,打量穆庭蔚一会儿:“你家那位夫人,真的只是为了儿子娶的她?”
“不是。”
他答得干脆,倒让沈鸣黎意外了一下,之后笑笑:“有朝一日看到镇国公动凡心,却也难得。虽然她未必是排在第一位的,但是不容易了!”他拍拍穆庭蔚的肩膀。
穆庭蔚眉头皱着:“以为你很了解我?”
“怎么,我说错了?”沈鸣黎很感兴趣地跟他掰着手指头,“我给你数数,天下大业必然排第一,你儿子和你母亲应该并排第二,至于你那位夫人嘛……她排第三还是朝臣排第三?毕竟我们镇国公求贤若渴,对自己的臣子也是格外礼遇。我觉得她可能勉强能排到第四位。第四呢,不错了。”
穆庭蔚沉着脸没说话。
他觉得沈鸣黎说的不对,但是自己也没认真想过把尤旋放在什么位置,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没你说的那么不重要。”穆庭蔚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觉得他说的不对。
沈鸣黎眉头一挑,唇角上扬几分,眸中带着三分戏谑:“是吗?那有多重要?”
“没仔细想过。”
沈鸣黎看他挺认真思索的表情,是真的有点惊讶了。他这辈子还能看到穆庭蔚因为个女人露出这副神情,很不容易。
这么一搞,沈鸣黎还真的挺想知道他到底有多喜欢他那位夫人的。
转了转眼珠,沈鸣黎问:“你现在最大的愿望,应该就是收复南岛了吧?给你个假设,如果你的夫人和收复南岛之间起了冲突,只能选一样,你选哪个?”
穆庭蔚嗤笑一声:“她跟南岛这辈子也扯不上半点关系,我又为何做这种无聊的选择?”
“避而不答?”沈鸣黎若有所思,“不容易,你家夫人在你心里的地位,目前来看至少比你儿子和你母亲重要。穆庭蔚,用情至深可不像你的风格。”
穆庭蔚嘴角一抽,不知道他哪里得出的这个结论,张口想问一问,却又忍住了,淡淡道:“江山?美人?傻子才做这样的选择,我穆庭蔚自然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