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手捏着薄薄一层的亵衣,眉头微蹙,他的委屈渐渐消散,只剩下无奈和幽怨。
“皇上自己不觉得可笑吗?”沈知意道,“从来没有过信任,也从来没有真情,你既答应过我,与皇上相处时,我就是我自己,可又为何频频变更?我不能怨皇上吗?我即便不是沈知行,我也是王府出身,正经的世家公子……皇上又是怎么对我的?皇上不顾自己的颜面,执意让我做宫侍,受人欺压,而皇上自己,不管不问,见我病了,便让我回来,见我无病无忧,又要让我回去……”
“你果然在怨恨朕!”班曦低声说。
“是。我心疼你,又恨你。”沈知意道,“陛下为人君,自然要一言九鼎,御下有规有矩。”
班曦冷笑一声:“朕听明白了,你是给脸不要脸,偏要去做宫侍。好,朕一言九鼎,说了让你做宫侍,做替身,自然不会再变!朕以后再心疼你,朕就是天下第一愚蠢之人!”
她不知自己气什么,也不知道沈知意在怨什么。
她只是觉得委屈。
十分万分的委屈!
她的好意,碰上了冷钉子,她原本在他面前,就已经没了骄傲,这次又碎了一地,拼都拼不起来。
她那般放低姿态,可他却不领情。
她不理解,她想发疯。
沈知意离开后,她重重关上门。
茶青方推门欲入,被班曦一个砚台砸了回去:“都给朕滚!滚得远远的!”
记忆中,只有沈知行可以。
他可以怨,可以骂她,可以像兄长一样规劝她。
那是她给他的特例。
或许……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气恼沈知意。
她刚刚与他做了一场梦,他却用这种方式终结了她的梦,告诉她,自己是沈知意。
他正在取代沈知行。
这是她最害怕的事。
她害怕,所以,他做了知行会做的事后,她又惊又怒。
他在取代沈知行。
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班曦把脸埋在双手中,头痛到要炸。
好久之后,班曦:“茶青方,进来。”
茶青方无声进殿。
“去跟他们交待,不要委屈了他。”班曦说,“吃的穿的,都让人上点心。”
茶青方答喏。
班曦:“免了他的侍寝,朕不需要了。”
茶青方双眼亮了许多。
班曦:“还有,从今日起,到二十八,朕每日都要在千秋阁祭奠知行,你着人安排吧。”
茶青方退下。
班曦喃喃道:“不会让你取代他的,不会。”
沈知意换回夹袄,慢慢回含凉殿。
路上,夜风阵阵吹着,到了住处,他慢慢缩进被子,心中一片凄凉。
是,自己又是何苦,说句多谢陛下恩典,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可为什么,他说不出口?
他内心深处,隐约是爱她的,可从心里钻出来后,就变成了怨。
作者有话要说: 后台评论刷不出来,我先去吃饭!晚上回来补作话评论问答!
第29章 唯恐梦碎
班曦咬着手指, 在殿内走来走去。
她烦躁不安, 忽然又想追沈知意回来, 可这念头一出现, 她便更加愤怒难过。
死去的人, 终究会被鲜活的存在取代。
可她仍然固执地想要抓紧沈知行,让他不要走。
这世界上,没有人真正在乎他的消失, 唯独自己。
若他的母亲还在世,这世上应该会多一个牵挂他的人, 可他没有,他有弟弟,弟弟却是个人渣, 现在连有他的过往都忘了。他有父亲,可父亲是个睁眼瞎,伤感完就忘了他。
班曦捂着胸口颓然坐了下来,低声啜泣。
“心好痛……”
她的心,替沈知行痛。
“是我先背叛了哥哥……”她说。
她今日勃然大怒, 突然起了脾气,并非是沈知意与她冷脸, 而是她忽然意识到, 自己心中竟有了别人。
她原本是想用活下来的人寄托四年,让自己再用力地将沈知行狠狠记在心里三年,刻在她从今往后的人生中,不让他随时间淡去。
可她从未想过, 仅仅几个月,沈知行就快被那活人取代。她甚至为了让自己心中好受些,让苏向玉去查问他到底是谁。
“可鄙。”班曦捏着自己的手指,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
她披上衣服,闯出寝宫,向千秋阁走去。
茶青方追在后面,听到班曦喝道:“不许跟来!!”
她声音尖锐,发着颤。
从她监国起,就再没有用如此激烈的语气与人说过话。
茶青方愣了下,仍然上前给她披衣。
班曦转身,狠狠一推:“让你们滚没听到吗?!”
她双眼血红,双手青筋清晰可见。
茶青方默默退开。
沈知行是她的逆鳞,他不敢碰。
白日,班曦端的太好,她从未从沈知行离世的打击中走出来过,今日只不过是终于爆发罢了。
谁又不是日日戴着面具?
班曦那晚,抱着沈知行的牌位,在千秋阁哭了一晚。
第二日,班曦走下千阶,对茶青方说:“朕的万寿宴,不必办了。”
他早已没了生辰,她还过什么生辰?
茶青方愣住:“陛下……”
“不必了。”班曦疲累道,“你们要庆,你们就庆吧。”
从那日期,班曦只要得了空闲,就会到千秋阁去。
她似乎用这种方式来静心,用这种方式留住心里渐渐消散的沈知行。
她不敢再去想宫中活着的那个,她甚至想把他送出宫去,可这个念头只要一冒出来,她就万般不舍,心痛难忍。
留下来吧,让我撑不下去时,远远看他一眼。
班曦用力抱紧怀中的牌位,一滴泪都流不出,只有心浸在悲伤里,千刀万剐。
班曦生辰前一天,整个乾元殿行走的大臣们,都把声音压到最低。
班曦这些天的疲惫,他们多少感觉到了。
她就像是自虐一般,埋头奏折公文,再抬头回魂,已是黄昏。
班曦换上一身素服,又去了千秋阁。
这一进,足足待了两个时辰。
她打定主意,今日陪沈知行一晚,一为赎罪,二为自省。
只是,两个时辰过后,她头昏脑涨,整个头都在跳着作痛。
班曦的头痛,就从没令她顺心过,长期积压的那些情绪,以这种方式折磨她,回报她。
班曦疼得双眼发昏,推开门,她大口喘着气,满身冷汗,头痛连着眉心,又直达她的心底。
“宣太医。”班曦咬着牙,声音扭曲着,从牙缝中挤出来。
太医院又是灯火通明一夜。
不是什么重病,只是恼人的小毛病,和她的心情有关。
她思略过多,白日黑夜,没有一处顺心,后宫也没可心的人,相反,她忙完了白天,转过身回来,等待的不是支撑她的臂弯,而是一场又一场麻烦事。
她每日都在纠结沈知意的来去,每日都在心中对沈知行说对不起,到最后,她自省后再自省,得到的也只是半句:“自作孽,好苦。”
是她放不下,是她不愿意与沈知行好好告别,也是她,一意孤行让那替身进宫,却又无法好好接纳。
太医院彻夜长明时,沈知意也在含凉殿偏僻一角,在他那硬邦邦的床板上饱受头痛的折磨。
他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衣服被疼出的汗湿透,一阵阵疼痛的折磨,连他的发丝都了无生气,恹恹垂下床沿。
往昔的一些片段像碎裂的瓷片,一个个刮着他的头,带着血和痛从虚无中飘散而下。
他手指一下下抓着薄衾,几乎要将那薄薄一层的床褥撕裂。
“殿下……”
疼痛的梦里,他喊的也只有这两个字。
最后的剧痛如瓜熟落水,嘭的一声,惊醒了他。
再睁开眼,沈知意捂着头,茫然环顾四周。
他似是知道这里是哪,自己是谁,又似乎不知道。
他人在这里,却又像不在这里。
沈知意跌跌撞撞走出门,站在没过鞋子的雪地中,蓦然睁大了眼睛,呆愣愣望着天。
他想起,班曦的生辰就要到了,就是这几天,她要过生辰了。
可她今年……多大了?
沈知意茫然站在院子中,细碎如盐粒的雪花落在他的衣服上,窸窸窣窣,又掉落在其他地方。
沈知意猛地醒过神,眸子仍是一片迷蒙,如同蒙雾。
“说好了要给她……”沈知意喃喃道,“做花灯。”
他四处找着,却找不见他要送给班曦的生辰礼。
“我的……花灯呢?”他到处转着。
班曦说她想要一个兔子花灯。
她从小就艳羡那些可以参加灯会,提着情郎扎的花灯,披着红彤彤的斗篷,在昭川桥边,许了愿,再把灯推入水。
“别人都以莲花灯载心愿,本宫呢,偏与他们不一样,若来年能到花灯会上走走,本宫一定提个兔子灯,要最别致的,许了愿,放到水中,全昭川的百姓都能看见。”
“为何是兔子灯?”
“知行哥画的兔子我最喜欢,我就要你上次在秋猎图中画的那种兔子,要一对儿,扎成灯,怎样?哥哥会吗?”
“自然,我能画,自然也能扎。我啊,可是殿下亲封的巧手。”
“你这双手,待本宫以后做了天下至尊,一定要奉为国宝,日日夜夜供着……”
“这我要问问殿下了,要拿什么供我这双国宝呢?”
“嗯……别的也配不上哥哥的这双手,本宫就以身体为座,安放你这双手,哈哈哈哈!喂,哥哥你快看青方的表情哈哈哈哈,青方,你是在嘲笑本宫痴人说梦吗?为何白眼看本宫。”
“青方哪里是在用白眼看殿下,他分明是在用白眼看我。”沈知行说完,朗声笑了起来。
沈知意从偏殿里拖出了一捆树枝。
找不到刀,他用石片慢慢磨着这些树枝。
折出形来,他用布条缠好骨架,又寻起了纸。
班曦服了药,在睡梦中,梦到了沈知行。
他坐在水中央的沙洲上,怀里抱着一盏未点亮的兔子灯,风吹着他的袖摆,可当他抬起头时,班曦又怕从他脸上,看到沈知意的影子。
因而,那张脸……那张脸是模糊的。
他抱着那盏兔子灯,一声声叫着殿下。
班曦颓然跪在对岸,泪眼朦胧中喃喃道:“朕已登基了……”
他对自己称呼,永远停在了原地。
满朝文武,叫她陛下的人那么多,却再无一人,温柔笑着,叫她殿下。
回不去了。
“殿下,生辰礼。”
他点燃灯,将那兔子灯推入水中。
水冷冷的,缓慢流淌。
班曦伸开手,想要接住他送来的灯,可那等在入怀前一刻,却突然窜起了数丈高的火。
沈知行在这大火中,迅速化烟飘去。
班曦大叫起来。
她崩溃喊着火醒来。
“有火,有火!!”班曦猛地起身,一身冷汗。
茶青方给她擦了汗,太医们松了口气。
班曦冷静下来,扶着头,缓缓问道:“几时了?”
“子时三刻……”
班曦躺下,说:“明日宫宴照办,要热闹些,提醒各宫,小心火烛。”
茶青方问:“皇上,要帝君一起吗?”
班曦闭上眼,想起化烟而散的沈知行,捂着心口,一行泪落下。
“替朕去千秋阁,敬香祷祝。”班曦说,“其余闲杂人等……不要让朕见到。”
“喏。”茶青方颔首告退。
沈知意不知从何处找到了几张泛黄的旧纸,也无笔墨,便沾了水,糊了个型出来。
虽然无像样的纸,但沈知意却意外在偏殿的旧物堆中,翻出半截蜡烛。
他试了多次,小心翼翼擦亮了蜡烛,放进了灯中。
“太丑了。”沈知意看着这只简陋的兔子灯,微微笑了起来。
但如果是她,不管他送什么,她都会说:“真好,本宫要把它供起来!就供在枕边!”
沈知意的耳廓红了半圈。
他朦胧中想起,她曾经在他耳边说:“……我爱惨了你。”
头猛地痛了起来,撕扯着他。
沈知意视线模糊,倒了下去。
再醒来时,意识断断续续,他已记不清自己在哪,只看到一个戴面具的男人蹲下来,冷声道:“沈宫侍夜半不眠,手中还有明火,意图焚宫吗?”
有谁似乎在替他说话。
“你闭嘴。”那面具人说道,“看管好你自己的前程,再敢多嘴,当心我连你一起罚!”
面具人又近了些。
“宫规是先帝便定下的,你可要清楚,这并非我为难。”面具人说道,“含凉殿沈姓宫侍,私自过亥时不休,游走各宫,私用烛火,幸未酿成大祸,罚进司礼监,又司礼监掌事照规责罚。”
他听这面具人的声音越发熟悉,迷迷糊糊中,叫了一声:“青方?”
他声音很小,只离他最近的面具人听到了,明显愣了愣。
面具人站起身,大声道:“愣着干什么,送去!”
他眼前一黑,彻底陷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