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曾经于他而言的温柔餍足,于她而言又是什么?即使她伤了脑子变成小孩子也不能忘记那些恐惧吗?
她怕黑怕水,是因为他在黑暗的房间和浴室里给她留下太多不美好的记忆吗?
卫瞻落荒而逃。他一身狼狈脚步凌乱地出了偏殿,令守在外面的莺时进去照顾霍澜音。
莺时看了眼卫瞻的脸色,赶忙小跑着进了偏殿伺候。
卫瞻将手压在心口,几乎抑制不住那颗心撕裂般的疼痛。卫瞻在偌大的宫殿跌跌撞撞,他弯下腰,手肘压在廊柱间的围栏,一动不动。
许久之后,他缓缓抬起头,眸中殷红一片。搭在围栏上的手掌成爪,微微用力,围栏裂开,被他握了一掌的粉末。游廊轰然倒塌,他一动不动,任由廊柱倒塌,压在他的身上。
痛吗?
倒也没有什么感觉。
卫瞻将近子时才回去。
往常这个时间霍澜音已经睡了,她一直贪睡懒床。可是今日没有,她托腮坐在窗下,窗户映出她磕头虫一样一点一点的头。
“让让——”听见推门声,霍澜音一下子站起来,张开双臂朝卫瞻跑过去紧紧抱住他。她在他怀里仰起脸含笑望着他,她伸出一只手拍着卫瞻的胸膛,学着卫瞻平时哄他的语气:“让让不生气哦,音音乖乖。”
他知道她很乖,他走之后,她没有再哭,乖乖让莺时伺候着泡在药桶里,一点都没有哭闹。
怎么还不理她呢?霍澜音急了,她跺了跺脚:“回家,明天回家哦。”
只要卫瞻能笑出来,霍澜音愿意听他的话,跟他出门了。
卫瞻摸了摸她的脸,冲她温柔地笑了起来。
霍澜音开心了,傻乎乎地笑起来,然后才敢打哈欠,双手捂脸,轻轻去蹭卫瞻的肩膀。
第157章
霍澜音像没有骨头似地靠着卫瞻,等着他抱上床,等着他帮她脱衣换衣,等着他帮她盖被子。
而她什么都不用做,靠着卫瞻打哈欠,懒洋洋的。
卫瞻俯下身下,轻轻吻了吻她的唇角,然后熄了灯,轻手轻脚地上了床,在霍澜音身边躺下来。
“让让……”霍澜音的声音低低的。
“嗯。怎么?”
霍澜音哼唧了两声,不安分地在被子里转身凑近卫瞻,她问:“音音!泥泥!让让!”
卫瞻颇为意外,她怎么知道“泥泥”这个称呼?
霍澜音急了,因为卫瞻不懂她的意思,她又哼哼唧唧起来,再重复一遍:“让让!音音!泥泥!”
“慢慢说,多说几个词。”卫瞻十分耐心。
——如果她不能康复如初,他就慢慢教会她一切,领着她重新长大一回。
霍澜音想了一会儿,又迸出一个词儿——“喜欢?”
尾音轻扬,是疑问。
“喜欢什么?你喜欢泥泥还是喜欢音音?”卫瞻一边温声与她说话,一边漫不经心地挑起一绺儿她的长发缠在指上,一如曾经。
霍澜音着急地摇头:“不是我,是让让!是让让!”
“让让在这里。让让喜欢音音。”
霍澜音急得快哭出来了,她有好多话想说,可是不知道怎么说出来,她使劲儿吸了口气,说道:“让让喜欢音音,不喜欢泥泥!”
“嗯?”
霍澜音重复:“让让喜欢音音!不喜欢泥泥!不许喜欢泥泥!”
卫瞻心神一动,她不知道泥泥也是她?
“好,让让只喜欢音音,不喜欢泥泥。”
霍澜音这才心满意足地笑了,她抱着卫瞻的手,偎在卫瞻的怀里安心地睡觉了。
今日莺时与她说了好多过去的事情,她不喜欢听莺时说话,因为莺时对她说话的时候总是红着眼睛随时要哭出来似的。所以每次莺时与她说话的时候,霍澜音总是心不在焉。今天莺时说了那么多,她只记住一句让让喜欢泥泥。
让让不能喜欢泥泥,让让是她的。
睡梦中,霍澜音使劲儿抱着卫瞻的胳膊,翘起了唇角。
卫瞻却久久不能入眠。
泥泥和音音?
他当然更喜欢泥泥,那只会生气会逃跑会勾引他,总是惹得他恨不得掐死她的小狐狸。
不过即使泥泥变成了音音,小狐狸变成了小白兔。
他也爱她。
用他的全部。
翌日清晨,霍澜音乖乖坐在床边由着卫瞻给她刷牙洗脸穿衣服。她知道今天要出去,去冷冷的外面。可是昨天她把卫瞻惹哭了,她今天要乖乖,一点都没有乱发脾气。
往外走的时候,霍澜音提着裙子小跑到门口,自己拿过山河手里的斗篷来穿。她将将毛茸茸的斗篷裹在身上,伸手向身后扯着兜帽戴上,大大的兜帽遮了她大半的脸。
今日穿了心斗篷,又暖又软。兜帽两侧各有一个雪白的毛绒球,霍澜音这下有了玩具,回霍府的一路上都专心致志地玩着白绒球。
本来姚氏早就得了消息昨天霍澜音会回家,她等了又等,最后落得失望一场。得知霍澜音回来的日子改成今日,她又一大早起来,如今天寒,她的身子再不能去外面等着了,甚至连站立太久都支撑不住。她只好坐在窗边,时不时掀开窗户往外望,还让稻时几次三番到前院看看,即使前院早就安排了人守着,一有消息立刻就会送过来。
她心急啊!
霍澜音出了事,稻时本来想瞒着她的,就怕她身体吃不消。可是周荷珠过来看望她的时候“不小心”说漏了嘴。
稻时吓坏了,就怕姚氏受了惊身体受不了。可是令她意外的是,姚氏虽难过担忧,倒也算冷静。
稻时转念一想,也是,毕竟姚氏经历了太多大风大浪。
在姚氏再一次催稻时去前院看看的时候,霍澜音下了马车,掀开宽大的兜帽,望向眼前的气派府邸。
“有印象吗?”卫瞻问。
霍澜音指了指挂在高处的灯笼。
卫瞻顿时黑了脸,说:“下次给你弄个好看的,那个太大了不能玩。”
霍澜音嘟嘟嘴,也不抗议,乖乖放下了兜帽。视线几乎遮了大半,只能看见一点了。不过她也不在意,觉得很好玩似地抱住卫瞻的胳膊往前走。
“参见太子殿下。”
周家人和一干奴仆跪地行礼。
周荷珠在跪地行礼的人群中抬起头,好奇地打量着霍澜音,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如传闻中那样彻底傻了。可是霍澜音的脸被斗篷的兜帽遮着,她看不见霍澜音的脸。只能看见她走路的姿势有些怪异,不似寻常闺阁女子的得体,亦完全没有她往日的温婉端庄。
周荷珠不由猜测着如今的霍澜音是不是目光呆滞,流着口水说胡话?说不定吃喝拉撒都解决不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尿裤子……
这般想着,周荷珠的目光落在霍澜音的裙子上。她不由目光闪烁。就算霍澜音变傻了也能穿上这样好的华裳……
霍澜音好奇地掀开斗篷打量着跪地的人群,看见宋氏的刹那,她脚步停下来。
“怎么了?”卫瞻问。
霍澜音眨眨眼,指着宋氏,喃喃:“阿娘……”
宋氏一怔,猛地抬头,不可思议地望向霍澜音。
不仅是她,旁人也皆是一惊。
周玉清眼中闪过一道异色,瞬息间心里有了谋算。
卫瞻将她的兜帽扣下来,遮住她的眼睛,说:“你认错人了,她不是你阿娘。”
“她是呀!”霍澜音掀开兜帽,仰头望着卫瞻,目光充满了执拗。
周玉清赶忙说:“殿下,拙荆毕竟和音音有着十六年的母女亲情,这份朝夕相处的感情是不会因为重重变故磨灭,必然是刻在心底、融在记忆里。”
霍澜音松开卫瞻的手,好奇地朝宋氏走过去。她蹲在宋氏面前,更近距离地仔仔细细打量着她。
这样近的距离,望着霍澜音干干净净不染一丝尘杂的目光,铺天盖地的记忆一下子涌上宋氏脑海,几乎让她的头快要炸开。她想起霍澜音小时候,想起曾经她的一颦一笑。再想起身世大白后,自己对她做的事情、对她说过的话,宋氏心里好像同时有一百根细针扎那么难受。她搭在膝上的手微微发抖。
“咦?”霍澜音低下头望着宋氏发抖的手,她将手贴在宋氏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用哄小孩子的语气:“不冷哦!”
宋氏的眼泪一下子滚落。
“音音!”
霍澜音回过头,看见远处的姚氏。
纵使姚氏的身体撑不住,纵使丫鬟再怎么拦,听说她到家了,姚氏还是执意出来接她。
从她的住处到这里不算太远的距离,她由两个丫鬟扶着,却感觉走了好久好久,此时终于远远看见霍澜音,她停下来,唤她一声,又是一阵重重的咳。
霍澜音歪着头,遥遥望着宋氏,清澈的眼眸浮现一抹茫然。她回过头看了看落泪的宋氏,又眨巴眨巴眼睛瞅着远处的姚氏。她再次转过头对着宋氏,从腰间扯出帕子来递给宋氏。
“不哭哦。”
宋氏用颤抖的手接过她递来的帕子。
霍澜音学着卫瞻往日哄她的样子,拍了拍她的头。宋氏喉间哽咽,泪如雨下。
下一瞬,霍澜音站了起来,提着裙子,朝姚氏飞快跑过去。她一口气跑到姚氏面前,气喘吁吁的。然后,弯着眼睛甜甜笑起来。
卫瞻满意地走向霍澜音。就算所有人都说霍澜音变傻了,卫瞻却知道他的音音即使变成了小孩子,也是聪明的小孩子。她分得清对错,只是善良罢了。所有百转千回的情感都在她的心底,她什么都懂。
“音音,你母亲走不动。扶着她。”卫瞻道。
霍澜音茫然地望向卫瞻。
“退开。”卫瞻下令稻时不要再扶姚氏。
稻时松手,姚氏的身形晃了晃。霍澜音猛地睁大了眼睛,往前迈出一步,扶住姚氏。
“好孩子……”姚氏目光复杂的望着霍澜音。
稻时赶紧走到姚氏另一侧扶着她。
霍澜音观察着稻时的动作,模仿她调整了姿势更好地扶着姚氏往前走。
她扶得那么用力,即使没有稻时,也能扶得稳稳的。
卫瞻落后了一段距离,望着霍澜音的背影。他眼尾扫过一丝柔和的笑。
霍澜音忽然回过头寻找,在看见卫瞻就在她后面不远处时,她这才开心地笑起来,卫瞻冲她点点头,霍澜音安心地转回头继续扶着姚氏往前走。
卫瞻并不想打扰她们母女的相处,姚氏不能久站定然是要回屋躺着去的,他若跟去也不方便。
周玉清赶忙迎上来,毕恭毕敬:“殿下,雅舍已经扫洒停当,外面天寒,还请殿下过去歇息。”
卫瞻瞥了他一眼,道:“周玉清,孤若没记错你是借住。就不必拿出主人的架势了。”
“不敢!”周玉清一惊,赶忙跪地。
卫瞻没理他,径直往前走。
这府邸是他送给霍澜音的,熟悉得很,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带路。
一直沉默着退到一侧的白管家赶忙跟上卫瞻,随时准备伺候着。他早就看周家这一家子不顺眼了。周自仪入狱,霍澜音出事后,周家人俨然把自己当成了这府邸的主人,周家的下人也没什么规矩,时常闲话。白管家早就看他们不顺眼。
卫瞻这般说话,白管家颇有出了一口气的感觉。
卫瞻刚举起茶盏,小太监七星进来禀告:“殿下,霍小将军求见!”
“呵,这是去东宫被拒之门外,如今追到这里来了?”卫瞻不耐烦地放下茶盏,“让他进来。”
第158章
“听说你要立霍澜音为太子妃?”霍佑安一脸的不敢置信。
卫瞻问:“你过来找我就为了这事?”
“是!”
“没商量,不必说了。”卫瞻烦躁道。
“让之!”霍佑安极了,“你是不是疯了?眼下是什么时候?正是动荡的时候啊!你先前在朝堂上发病伤了大臣,已经让天下人议论纷纷。你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政绩、战功,都快被那些臣民遗忘。若你这个时候再立一个傻子为正妃……”
卫瞻抬起,目光凌厉,一片冰寒。
霍佑安知道卫瞻这是不爱听他这样说霍澜音,他叹了口气,稍微放缓了语气,继续说:“我知道你不爱听,可我说的是事实!如果你真的这么做,支持你的人会越来越少。没有任何一个臣民愿意自己的天子是个疯子!你当真就要眼睁睁看着属于你的皇位被他人抢去?想想你中毒卧床的父皇!想想你这些年读的圣贤书,受到的天子教育!你的天下你的江山通通都不要了!”
卫瞻听得很不耐烦,道:“不要把这些事情推到一个女人的身上。”
“我不是责怪霍澜音!”霍佑安脸色也变得极差,“纵使我以前觉得她不好,这次她愿意牺牲自己来救你。我也不会再认为她配不上你。可我希望你冷静一点!现在你的眼睛里只有一个霍澜音,再也装不下其他。你睁开眼睛看一看,看一看普天之下的臣民是如何议论你的,看一看你的大志凋败成何等模样!”
卫瞻悠闲地喝着茶,理都不理他。
霍佑安扶额,顿觉挫败感。
“让之,我也是仗着这些年的交情才敢来对你说这些话。你要是怪罪我,或是像重责别的劝谏大臣那般罚我杀我,我也认了。可自幼一起长大,有些话我不得不说。”
“你如今是要美人不要江山,可你就没有想过以你的身份当真能够抱得美人闲散度日?最后的上位者,不管是谁都不会容你活命。”霍佑安顿了顿,“还是你以为皇后娘娘会顾念母子情放你一马?”
卫瞻的目光微凝。
霍佑安叹了口气,苦口婆心:“让之,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这不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那个一腔凌云志的天之骄子!”
“你就当我受了刺激吧。”卫瞻随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