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灯入梦——2月28日
时间:2019-11-26 09:43:30

  徐娘子只说:“这些你就不用担心。”
  两个人正说着,小丫头跑来,说不知道衣裳要怎么放,还有几件上面是坠了明珠的“几颗珠子不知道怎么,散落了下来。”
  徐娘子原是想让老嫫嫫去,想想不放心“这件你最得意。现在京都得讲起场面来,要穿的。”便亲自起身往云阁,只叫自己的老嫫嫫在这里陪着汤豆。
  等徐娘子走,老嫫嫫却忍不住要说:“今日一大早,府里正室大娘子身边的人,就跑到咱们院里去,非叫娘子去给她见礼请安。可咱们娘子,昨日得了宫里娘娘的信,一大清早天没亮就往宫里去了。我自然说娘子不在。那老腌臜,竟在院子里头骂了半天呢。”
  她想起来都气得狠,眼睛都红了:“遣词固然是处处柔和,但出来的意思是难听得很呀。说正室娘子连咱们娘子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这样的事说到哪里,都要叫有咂舌,要说徐家人没有教养。又说娘子来到京都这么久了,也从不提去见个礼,实在狂妄。又提姑娘去清水观的事,说,惹出大祸来不提,也不说到家里落一脚再走,难道是想叫别人以为,老爷会不肯叫女儿去治病,不堪为人父?”
  汤豆问:“嫫嫫骂她们了?”
  “那可不是。我就骂她说的什么混账话。姑娘,以后若是有人在您面前,说娘子如何,你可不用听。是咱们娘子先进了门的,当时还是以正式娘子的大礼抬进来的。坏就坏在娘子入门一年时。”
  她叹气:“那时娘子怀了姐儿,与也怀胎七月的娘娘同游,却遇着了下头造反,要拿娘娘要挟陛下,当时混乱之中,两人受了惊吓,身子又发动了。生时娘子为了救娘娘,便落到溪涧里去了。后来娘娘与殿下得救,却怎么也找不到娘子。两人自小那般要好,娘娘怎么不难过,眼见哭得月子里要落下病了。陛下为抚慰娘娘,厚厚地赏了公良府和徐氏。等娘子终于带着您归家来,已经是三四年后。那公良府原先已经是没落的,可因娘子的事得宠信,又受重用起来,竟然有脸面地娶了个郡主进门。娘子找来时,人家孩子都生了一个了。”
  她说着,顿了半天,极是伤心。
  徐娘子是她母亲奶大的,两个人虽然是主仆,可日常亲得很“您不晓得,当时奴婢母亲还留在公良府里,未回徐家去。那日娘子找回来,老母只以为喜从天降,急忙要报给老爷。可生生给大娘子拦了下来。硬说是人有仿冒,着家仆把人拖到门口打死了事。要不是老母带着原来徐家跟着过来的陪嫁家仆们冲上去,拼死相护,娘子就真被她给害了。”
  说着声音哽咽:“后我们护着主家,往宫门求告。有娘娘在才保了我们娘子平安。但那位大娘子家里实在厉害,竟只得了个斥责就算了。家里人得了信派了家将日夜兼程将娘子和姑娘接回老家去,便再也没有往京都来过。原本是想要和离,但娘子说,怕姑娘大了不好出阁。一直拖到现今。”
  她说完,只向汤豆伏礼:“娘子不肯与姑娘说这些,但老奴想着,姑娘大了,许多事该有个数。所以多嘴,只愿姑娘不要怪罪。”
  汤豆不太习惯别人跪自己,连忙扶她起来:“你是好心,我懂的。你快别跪我。”
  老嫫嫫起来,迟疑了一下说:“您要问,有没有与娘子分离,其实是有的。”
  汤豆连忙追问:“是什么时候?”
  老嫫嫫说:“是大前年。姑娘和殿下一样,出生的时候正逢那样的大事,不是足月,生来便体弱多病,请好多大师看,说是因魂魄不稳易招邪魔。殿下是常昏睡不起,您则时时要犯魔怔。大前年,您犯了好大一场魔怔,发狂奔走,拦下来拿绳子捆住也挣扎不止,用了什么药都不能镇定。
  几天下来,不吃不喝不睡,看着就是不行了。脸红得厉害,嘴唇却惨白惨白的。娘子心疼您绑着难受,就略松了一松,谁料姑娘力大无比,一下就撞翻了娘子跑了。合府上下,四处找寻,足足找了七八天,便是没能找得着。后来家里来了个游方的和尚,带着个光头的小丫头一道,沿路化缘,到了我们府上,本来是借口水喝的,听说了家里的事,便说想见一见娘子。或者能帮着起一卦,卜出个方位来。”
  老嫫嫫说着有些犹疑:“那和尚有点奇怪。他见了娘子,先是起卦,卦毕说,姑娘您回不来了。娘子又惊又疑不肯信,于是着人,往和尚说的地方去找。老奴还记得,家将们回来正是傍晚的时候,老奴站在门口张望,远远就看到时抬着人回来了。连忙去喊娘子,娘子跑出来,远远就看到布是拉满将头脸都盖起来,当下便知不好。一时悲痛伤心,人就要不成了,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说得掬泪:“正逢着姑太太回家,一看娘子眼看就要跟着去了,便跪下求着和尚不肯起来。头都磕破了,说娘子没了女儿是不能行的,大师既然有真的本事,还请慈悲为怀再想想法子,看看这人还有没有得救。不能叫母女一道上路呀。”
  她想起那时候,十分伤心:“家里老仆人,都哭天喊地,合府愁云惨淡。娘子这么好的人呐,怎么就遇到这样的事。我母亲当时仍在,只跪着求说,奴婢一家虽然是奴仆,可自来主家并没有把我们当畜牲看,从来善待救过我们的命。我们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姑娘回来。她活了这些年,已然是足够了。”
  “后来呢?”
  “大和尚十分感慨,说看得出徐家是好人家。也愿意再帮一帮可实在无能为力,但先有一句话要问问娘子。说不定能还她一个女儿。”
  汤豆心里一跳。他说的还一个女儿,也没说是原封不动是原来那个。只问:“什么话?嫫嫫可还记得吗?”
  “记得的。一辈子也不能忘记。他问娘子,若还来的女儿变了一个人似的,仿佛不再是自己女儿了,娘子该当如何?”嫫嫫擦了擦眼角“娘子一听,一口气缓过来,脱口便说什么都不计较,只要姑娘活,便是以后生尾、长角也就是自己女儿。自己但有一口气,都好生相待,绝不使姑娘受半点委屈。”
  汤豆鼻尖一酸,低着头久久不能说话。
  嫫嫫伸手摸摸她的头,口中继续说:“说来也是怪,明明是大和尚帮了我们,他却听了娘子的话之后,跪伏下去,给娘子行了好大的礼。说,以后都会为徐家祈福。之后,他取了娘子的眼泪,放在随身的提灯中。夜里便在府中做法事。叮嘱我们,一整夜不可以点灯,不可以说话,各在屋中,不可出门。第二天一大早,等我们出去,大和尚已经走了,姑娘好端端地正坐在大门口的门槛上,拿着蛐蛐,望着路哭呢。”
  汤豆突地问:“那提灯是什么提灯?”
  嫫嫫想了想:“就是个黑木雕花杆的提灯。”
  汤豆不由摸了摸胸前。身上现在还有灼伤的印子“那灯他留下了吗?”
  嫫嫫摇头“不曾留下。”
  汤豆想了想,又问:“他来时带着个小姑娘有多大?”
  “和姑娘一般大。”
  “走时带着小姑娘走了吗?”
  “问了四邻,说是大和尚天不亮就背着小丫头拿着钵走了。”
  “小姑娘身体不好吗?”
  “挺好呀。前一天都还活泼极了,还爬到树上去抓虫子呢。有使不完的劲。”嫫嫫说起这些往事,十分感叹:“自那起,姑娘就好了很多了。只是不爱说话,没事就写写画画的,天天跑到大门口站着,望着路,像是盼着什么人来似的。娘子说,这是感激着大和尚对自己的救命之恩呢。”
  “后来我再没病?”
  “直到最近春夏带着您去抓鱼,您昏过去那次……”嫫嫫说“这可是吓死人呀。还好现在都过去了。”
  “我都写了什么?我不记得了。”
  “也没人认识。也就是些童趣罢了?反正都存在娘子那里呢。”看着汤豆的眼神有些迟疑。大概因为她问得太多,又太……
  汤豆垂眸:“嫫嫫,我什么都不记得。也不知道是不是又要不好了。”
  嫫嫫心下一松,急忙劝慰:“姑娘不要多想,忘记就忘记了,您问我,我慢慢说给您知道就是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您如今大好着呢,全不像以前。且放宽心,万万不能思虑太重了,伤了心神。”
  “那您别和母亲说,她要着急。”
  嫫嫫连忙点头:“自然自然!”又很感慨:“姑娘是大人了,开始疼娘子了。也不枉娘子这么疼姑娘。”
  主仆两个因这一番回忆,唏嘘不已。
  汤豆说想看看以前自己都写了些什么,嫫嫫也都答应。徐娘子贵重的东西都是她收着的。“明天还有些衣裳要拿来,一并给姑娘带来。”
 
 
第76章 自白
  徐娘子理完了衣裳便有下仆领着个老仆来。
  老仆跑得满头大汗,进来便跪:“娘娘传话到家里,让娘子进宫说话。”
  徐娘子不敢怠慢,立刻便起身去。走了一半,停了停脚,叫汤豆把练的字给她带去几张。汤豆那里有几张写的并不是颂文而是一般人常用的字,是因为她写不惯毛笔,拿来练练手的。
  但实在太丑。徐娘子却不在意:“不怕的。也就是想让娘娘知道你身体好,高兴高兴。”
  今上有两个儿子,一个是皇后娘娘所出的皇长子,还有一个尚还年幼生来脚上缺一个指头。大殿下虽然是有时候昏睡不起,但起码没有残疾,所以将来皇位毫无疑问是要落在大殿下身上。久未立太子,是因为朝上以为,大殿下重疾,小殿下不全,便该以今上的弟弟平阳王为继任。今上自然是不肯。两方一直各不相让。
  “听上次娘娘的语气,等今上下月封禅之时,便带殿下同行,并将殿下立太子事宜呈于宗庙告知祖宗。到时候封禅完了,朝中便是再有异意,也无可奈何。省却很多麻烦。”徐娘子叹息:“京都有大风雨来,等你病好些,咱们就立刻返回老家去。”
  汤豆安慰她:“宫中的风雨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徐娘子没有再说。只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头,急匆匆与下仆去了。
  中午时大公子回来,听闻徐娘子给汤豆带秋衣。
  汤豆故意对他说:“好看是好看,可不便于行。”她手脚自在习惯了,家里的衣裳都过生华丽繁复,因为到了京都,又有格外多的约束“哪怕不出门,衣服上的规矩也多起来。我是不懂。比如禁步吧。我走着路,还得听它声音节奏对不对。声音不对就是失礼了。我们老家可没有这样的规矩。”
  大公子只静静听着,吃完了饭,却叫了裁缝到家里来给汤豆置办衣裳。
  以前他穷得很,但现在好些了,虽然宅子滑换,出手却比以前不得宠的时候能大方得多,不像当时要拆东墙补西墙地维持国公府公子的体面。
  但汤豆左看不满意,右看还是不满意。挑得店家都有点绷不住。
  大公子只坐在上座,静静地看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选来选去,好不容易选了个布料简单又没有太多花纹摸上去也很是柔软的布料,店家却说:“这布不多,做不得一套衣裳下来。”
  小丫头便不大高兴:“即是不多,挑中了也不能做成一套衣裳,那你带来干什么?难不成是来给我们开开眼来了?”
  店家只说不敢。但想必是他这店很有些背景,并不十分真心。
  小丫头忍着气,怕汤豆做不成衣裳不高兴,便问店家:“你这个布叫什么?我问清楚了,往主家报去,主家自然能弄得来。只咱们姑娘喜欢就好。”
  店家不知道汤豆是什么来历,想这里是大公子说,只想着,她是大公子的什么人,虽然并不敢十分轻视,但因为还不知道大公子已经得重用,不再是数天之前的空架子了,便也就没有太恭敬,自持来往交际都是大贵之人,宫里也有自己的靠山,便说:“这云锦是极极难得的。我们多是供给内廷,只留少少一些。也早就订人家。既剩下的只有这么多。你们到别处也是买不着的。”不是有钱就可以。并有些傲慢。
  小丫头气便来了:“真是狗眼看人底。我们吕州公良氏的姑娘要什么没有?!我们娘子,与大娘娘交好,你即说这些布是多供往内廷,那好呀,我报给我们娘子知道了,娘子自当去问大娘娘给姑娘讨要。叫你说这是什么布,就说是什么布,哪来这么多说话?!”
  店家一听可真是见风使舵,连连称罪,跪伏自责了好半天。
  他都走了,小丫头仍在不服“做衣裳的罢了,生叫姑娘受气!”
  汤豆打趣她:“我可不气。我看是你气。”
  小丫头气哼哼:“这些京都的人,都是势利眼。”
  她下去了,汤豆便开始晚上的功课,久座无言的大公子看着她,突然说:“我总羡慕你,你有人疼,不像我,世上从没有人疼我。”虽然是让人心酸的话,但说得很平淡。就好像只是在聊今日天气如何,这种不解到内心、无关痛养的小事。
  汤豆说:“你待别人真心的好,别人也自然会待你好。”
  大公子垂眸,反问她:“我待你好,你待我好吗?”似乎是不想说,但终还是忍不住:“你总是与我作对!”
  汤豆原还想掩饰几句。却听到大公子又说:“我知道你救了孔得意。你即然救他,自然认定了我是谁。”
  再抬头时,眼神到还算是平静,只是多了很多汤豆看不懂的东西,冷淡地说:“不过你也放心。我发现的那日就想过了,他既然被困在这里走不掉,不会再搅和我的事,那我也就没有杀他的必要。到底是同门。等事了,我自然会放了他。”
  汤豆愣了一下,既然被他说破,再挣扎也就显得虚伪,索性大马金刀地在他旁边坐下来:“所以,清水观的事,真的都是你干的?”
  “是。”大公子长长吐出一口气,就像压抑得太久,无人倾诉的人,突然找到了可以交谈的对象“你一眼就看出来。看来是很了解我。”
  “你到底是怎么来这里的?”汤豆试探着问。
  “你们不见之后,贺知意找了我。”大公子简略地说“我从镇邪阵来的。当时只是意外。”中间自然有很多的曲折,他险些身死,几次奋力求生,知道不能回去之后,只能向前走。追寻汤豆她们的脚步。但他没有再说之中的艰险,因为这些事不重要,没有人对他难不难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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