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妻——阮阮阮烟罗
时间:2019-12-26 09:47:02

  帝后之事,温蘅怎可贸然置喙,她见天色已近黄昏,以“宫门即将下钥”为由,向皇后请退。
  皇后原本听说那青州女子温蘅,已是双十年华,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以为她品貌有缺,后又见弟弟那非她不娶的执拗劲儿,甚至想法儿向圣上讨要赐婚圣旨,又当是她是惑弄人心的狐媚子,迟迟居家不嫁,怕不是正是为了“钓”她弟弟这样的“大鱼”,攀附权贵,心中对她十分不喜,原要召进宫来,好生敲打一番,但召进宫来一看,却不是她想象中妖妖蛰蛰的样子,知书达礼,容色皎滟,气韵清华。
  皇后终日寂寞,身在后宫,又哪里有可以真正交心的人,与这自家的弟妹一番交谈下来,对她竟心生了几分喜欢。
  当世女子十六七岁,即可为人妻,她问她这样的品貌,为何硬生生拖到二十岁才嫁人,比她还稍大些的弟妹,闻言微低了头,“……总没有中意的……”
  女子婚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皇后的丈夫是自己挑的,也喜她这样说话,心中又添了些喜欢,笑问:“遇见我们家明郎就中意了?”
  弟妹含羞不语,双颊却浮起一丝嫣红,皇后见之嗤笑出声,她长久心情抑郁,已许久没有如此真心发笑,当下兴致上来,和她讲了许多明郎幼少之事,但讲着讲着,言语间总会提起一同长大的当今圣上,想到长乐宫有孕在身的那位,皇后心中愁绪又浮了上来,兴致大减,闷闷不乐,见弟妹出声请退,勉强蓄了点笑意,“无事就进宫来说说话,都是自家人,不要生分。”
  “是。”
  温蘅心中感念,披穿了狐裘,行礼出殿,宫女打起垂帘,冬日清冽寒风,裹挟着清新的梅花香气,立即扑面而来。
  长春宫外,一片香雪海,梅花名种遍植,争相吐蕊,深红浅紫,映着皑皑白雪,清秀苍古,香气浮动,温蘅披着霭霭暮色,穿行梅林,见有一株绿萼梅,与家中后园那株,似是同种,不禁驻足看去。
  齐大非偶,这是明郎向父亲提亲那日,父亲来到后园,对她所说的四个字。
  她心中何尝不明白,嫁与明郎,将面临诸多的难处,她不能再在父兄的庇护下、做她的温家小姐、无视外界流言蜚语、自在生活,而要以“寒微之身”,成为武安侯夫人,来到皇亲权贵遍地的京城,承载诸多高高在上的非议目光,她的“新家”,也并不是她的“家”,她的婆母——华阳大长公主,才是武安侯府真正的主人,传闻中大长公主骄悍的性情、她的寒微身份、明郎执意违逆母意娶她的行为,种种因素叠加,都将预示着她的婆媳关系,很难融洽,远嫁京城的她,身后也无娘家倚仗,在京城,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真正可以依偎的,就只有明郎一个。
  她将一切都想得清楚,但却还是嫁了,因为,她爱了,因为,她信他。
  她原先真以为自己会终生不婚,直到遇见了明郎。
  梅间的一只雀鸟,扑腾着触动了枝桠积压的白雪,招了满头“白发”,温蘅忆起明郎今晨离家上朝时,她要送他出府,明郎却说冬晨风冷,让她不要离屋、坐在窗边看着他走就是,她依言坐在窗下,看着明郎披了斗篷离开,人到了室外,却双眼黏看着她倒退着走,不慎触了身后积雪的梅花枝桠,也招了满头白雪,不禁轻轻一笑。
  她在内监的指引下离宫,抬眼看暮色满天,也未先回武安侯府,而是命车马先去了青莲巷。
  哥哥今冬送嫁至京城后,在青莲巷租了一处居所住下,正好应考明年的春闱。
  武安侯府私宅众多,明郎原想拨出一处清雅宅院,供哥哥静心温书侯考,但被哥哥坚决婉拒了,温蘅知道,哥哥这是为了她,不想让外人看来是温家在占武安侯府的便宜,不想让她这个侯夫人,承受更多的非议。
  车马在院前停下,她从家里带来的侍鬟春纤上去敲门,开门的是哥哥身边的小厮知秋,见她来了,依然是笑称“小姐”,忙侧身往里迎。
  温蘅制止了通传,自己向里走去,见庭中一树开得正好的红梅后,哥哥正在窗下专心温书,她微抿了抿唇,放轻了脚步,悄悄摘了一朵盛开的梅花,向窗内掷去。
  一朵红梅忽地飞落在书页上,温羡一怔,向窗外看去,却见庭中无人、唯有红梅白雪,他只想了一瞬,即明白过来,手拈那梅花,高声笑道:“阿蘅,我知道是你,快出来吧。”
  温蘅从藏身处现身,迎着哥哥的笑,步入室内书案旁,“天气这么冷,哥哥怎么还开着窗看书?”
  “这样清醒些,太暖和了叫人昏昏欲睡”,温羡这样说着,却起身将明窗阖上,又将脚边被冻熄的盆中炭火,重新引燃。
  温蘅笑,“现在不怕昏昏欲睡了?”
  温羡道:“我更怕我的妹妹冻着”,他让知秋泡壶热茶进来,亲自给温蘅斟了一杯,“是从家里带来的湘波绿,你那里喝完了,派人到我这儿来拿,知道你从小爱喝这口,来京时带了许多。”
  温蘅点头,从哥哥手中接过茶盏、慢慢啜饮,茶雾袅袅中,温羡静看了会儿妹妹,道:“我总想去武安侯府看看你,但又怕去得太勤,外人说我们温家急不可耐地攀附沈家这根高枝儿,对你不好……你在侯府里过得好吗?明郎他,待你好不好?”
  温蘅含笑点头,温羡望着妹妹眉眼间流露出的安恬缱绻,知道她所言不虚,笑道:“那就好”,他静了静,又问,“那……大长公主呢?”
  温蘅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婆母她,自然是不大喜欢我的,但婆母不是内宅妇人,每日忙于与世家朝臣往来,也无暇理会我,偶尔有些言辞上的不痛快,明郎也总是护着我的。”
  她怕哥哥为她忧心,浅笑着宽慰道:“日久见人心,我待婆母好,时间久了,婆母定也会待我好的。”
  “……这世上,谁要是得了我家阿蘅的好,还不知道疼惜喜爱我家阿蘅,那可真是有眼无珠之人”,温羡怕妹妹担心他为她担忧,也不多问了,只道,“明年春闱,我定会全力以赴,争取能留京为官。”
  其实哥哥三年前就该赴京赶考,正与明郎同届春闱,但那年她大病一场,哥哥放弃了那届春闱,留在青州家中照顾她,为此事,温蘅一直心存愧疚,她此时听哥哥这样说,立即接道:“哥哥才华横溢,定能中榜的。”
  “借妹妹吉言”,温羡笑道,“若能留京为官,我就将这宅院买下来,修成青州那里粉墙黛瓦的样式,一应布置,都仿着家里来,庭中种上海棠蔷薇,园子里挖池引泉、铺架小桥流水,还有我在家里给你扎过的秋千,在这里,也再重扎一个,到时候,你来哥哥这里,就当回家。”
  温蘅望着笑容满面的哥哥,忽地红了眼眶,她想要低头掩饰,然而哥哥已经看见了,手揽住她肩,温声道:“凡事有哥哥在呢,若哥哥能留在京城为官,以后这京城里,也有你的亲人和娘家,想回家的时候随时回来,哥哥总在你身后。”
  母亲早年故去,她并非养于深闺,而是与哥哥一起识字读书、一同长大,感情甚笃,温蘅隐去眸中泪意,恬恬一笑,与哥哥说了许久的知心话,直至天黑,方才离开。
  哥哥送她到院外马车处,抬手将那朵梅花簪在了她的鬓边,温蘅手扶了扶梅,笑道:“这梅花,哥哥该簪在未来嫂子鬓边才是,什么时候,哥哥能让我拜见下未来嫂子?”
  他们温家,在青州琴川城,也算有名,只因家里有位迟迟不嫁的“大龄小姐”,还有位迟迟不娶的“大龄公子”,他们兄妹不是拘泥世俗之人,他们的父亲,品性清标,也不在意这些世俗之事,由着他们自己,从不请人说亲,一家三口都淡定得很,反是琴川城中人,比他们还关注焦心,媒婆们总是不请自来,觉着这样的好品貌,滞在家里,暴殄天物。
  有时,他们兄妹间互相调笑,温羡笑问温蘅为何不嫁人,温蘅道,长幼有序,哥哥还没娶妻,小妹怎敢先嫁?!温蘅笑问哥哥为何不娶妻,温羡就道,妹妹婚事未定,做哥哥的放不下心,得等妹妹都终身大事,定了再说。
  如今,做妹妹的终身已定,温羡迎看着温蘅盈满促狭笑意的眸光,将她扶上了马车,“不急。”
 
 
第3章 初见
  温蘅回到武安侯府,刚下马车向里走了没几步,就见沈湛迎面走了过来,讶问:“你也刚回来吗?”
  沈湛道:“我回来有一阵儿了,在这儿等你。”
  温蘅笑,“天这么冷,等在这儿做什么?!”
  “我不冷”,沈湛反握她手,问道,“你冷不冷?”
  温蘅刚从温暖的马车上下来,也并不感到冷,她笑着摇了摇头,沈湛却不放心,抬手紧了紧她身上狐裘,“快些回房吧,这里风大,小心吹冻着了。”
  “……不去陪母亲用膳吗?是不是我回来太晚了、错了时辰?母亲有没有生气?”
  沈湛看妻子眉眼间现过忧惶,忙宽慰道:“没有的事,母亲今晚外出赴宴,人不在府中,我们回房用膳。”
  三鲜笋、玉珍脍、炙鹌子脯、青虾辣羹……一应菜式皆是合妻子口味的,沈湛还为她专请了两个青州厨子入府,温蘅看沈湛一直在给她夹菜、自己却不怎么动筷子,笑拦道:“好啦,我吃不下的。”
  “多吃一些”,沈湛觑看着她的面容,“我怎么觉得你好像瘦了些?”
  温蘅道:“哪有?!”
  沈湛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遭,仍是道:“我还是觉得清减了些”,他放低了点声音,在温蘅耳边道,“待会儿回寝房抱抱看,是不是轻了些……”
  左右侍鬟嬷嬷垂手侍立、静默地一声咳嗽也无,沈湛说话声音再低,屋里人也能听见,温蘅双颊浮起一丝红晕,恼嗔了沈湛一眼,夹起一筷糖醋锦鲤,放到沈湛的碗中,“吃你的鱼吧,都快凉了!”
  沈湛却不急着动筷子,笑着问:“糖醋锦鲤有个典故,不知道娘子知不知道?”
  温蘅自小与哥哥一起,承蒙身为经学博士的父亲,亲自教授课业,父亲往青州各地讲学时,温蘅就穿扮成侍读模样,与哥哥一起跟着去,走遍了青州山水,不知听了多少场群英荟萃的文谈,也算是腹有诗书,可还从没听说过“糖醋锦鲤”有什么典故,她不解地摇了摇头,“愿闻其详。”
  沈湛却不给她解惑,夹起那筷鲤鱼慢慢吃,温蘅好学,急道:“你说呀,什么典故?”
  沈湛慢吞吞地吃完了这筷子鱼,又喝了口酒道:“从前有个人,外出走在湖堤上时,撞见未来的妻子正与一英俊男子同行,两人行止亲密、毫不避嫌,那人遂就以为那男子是那女子的相好,心里醋得直发酸,尾随看了一阵,心中醋意翻涌,也不注意看路,脚下一个不慎,摔进了湖里,也成了湖里的一尾鲤鱼,这一摔,行人围看着叫嚷救人,那女子和那男子,也被惊动过来,这‘鱼’硬着头皮游上岸,大家相见说了几句,这才知道,原来那男子是她的亲哥哥,也是他未来的大舅子,这条‘鱼’满腹的醋意立马没了,一下子就变得甜滋滋的啦。”
  被“戏弄”的温蘅,抓了系腰的香囊,就要往沈湛身上掷,可又忽地想起自己不再是琴川城的温家小姐,而是武安侯府的侯夫人了,屋里的侯府侍从都看着呢,遂又慢慢了垂了手,只冷着脸道:“那‘锦’字呢?何解?”
  沈湛笑道:“大家都说这尾鲤鱼生得挺好的,不知道鲤鱼夫人是不是也这么看?”
  温蘅嗤笑出声,但犹是瞪了他一眼,“谁是你未来的妻子?!那时也就才见过一面吧?连对方是谁都不清楚,就说是未来妻子,好不要脸!”
  沈湛道:“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是我的妻子”,他问,“慕安兄好吗?过几日就是除夕了,我明日亲自去趟青莲巷,请他那天来家里一起过年好不好?”
  温蘅点头,她想到今年琴川城家里,只有父亲一人守岁过年,不免流露出几分愧疚和思念,沈湛及时察觉,手揽住她肩,温声道:“待到明年,我想办法求请圣上,将岳父大人调至京城为官……”
  温蘅依偎在他怀中,轻轻摇了摇头,“父亲喜欢讲学,而且……青州琴川,是母亲长大生活的地方,病逝后也葬在那里,父亲他回回心里难过了,就带壶酒去母亲墓前说说话,他舍不得离开那里的……”
  她静了会儿,收敛了感伤的情绪,重又露出笑容,“好啦,快吃饭吧,菜真的快凉了!”
  用完膳后,侍女送水至寝房,沈湛命众仆皆下去,自己端了铜盆至榻前,要帮她脱下绣鞋,温蘅轻推了下他肩,“我自己来。”
  沈湛却坚持,一边将她双足泡入温热的水中,一边道:“娘子累了一天了,让为夫的伺候伺候你。”
  “我累什么,一整日里,不过是走走坐坐”,温蘅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今日入宫的情形?”
  沈湛笑道:“不用问,姐姐一定喜欢你。”
  温蘅奇怪,“为什么这么肯定?”
  沈湛笑吻了下她脸颊,“因为你天生就讨人喜欢,好到我恨不得把你藏起来、不叫别人发现,怎会有人不喜欢你?!”
  温蘅咬着笑轻斥一声“贫嘴”,忽又想起婆母,默然不语,沈湛知道她在想什么,安慰道:“母亲是因为太生我的气了,才会对你有误会,等时间久了,误会消了,就好了……”
  他顿了顿道:“你第一次见我时,不也产生了误会,以为我是……”
  温蘅本来还在烦忧婆母对她的厌恶不满,却听沈湛忽然提起了二人初见之事,立马脸一红,打断他道:“别说了!!”
  “说说嘛”,沈湛笑得促狭,“挺有意思的,你把我当成了……”
  “哎呀,你别说了!!”
  温蘅足撩着水轻踹沈湛,打断他的话,两个人渐渐笑闹着纠缠在了一处,只听“哐当”一声响,铜盆都被踢翻了,清水浮着嫣红的花瓣漫流了一地,温蘅瞪了沈湛一眼,要唤人进来收拾,沈湛却紧搂着她腰道:“先别管,吃鱼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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