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早已有人安排好客栈。
安排的那位没有说明身份。
客栈掌柜经营多年,练就了火眼金睛。一听一看,就知道住店的人来头不小。
客栈掌柜遣了店小二,全程跟着。“几位客官,我已准备了四间天字房间。风景宜人,寂静清幽。请随我来。”客栈掌柜低头哈腰,小圆眼睛瞄到慕锦的镶金腰带,更加不敢怠慢。
四间房间位于同一座院落,各占东西南北。
客栈掌柜给了钥匙,退了出去。
四人各自回房歇息。
二十舒舒服服地躺床上睡觉,翻身时,觉得被人拍了拍。
她以为是梦。
又被拍了拍。
她赶苍蝇一样地挥手,抱起被子,将整张脸都埋进去。正是酣然时,她又被拍了一下,这次拍得还更用力了。
二十醒了,感觉到不对劲,自己刚才明明锁了门。她睁开了眼睛,眼珠子转了两圈。莫非遭贼了?
她一回头。
慕锦换了一件暗纹衣裳,站在床前,不知看了她多久。见她眼睛瞪得又圆又大,他问:“睡醒了吗?”
二十调整表情,坐起,等候他的差遣。
慕二公子一声令下。“雨停了,走,去吃这里有名的羊脊架。”
二十下床,披了衣裳,梳了梳长发。
跟在二公子身边久了,二十越来越镇定。她隐约明白,为何寸奔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实在是,见过二公子,其他人就再普通不过。
小十曾说:“我听过多少话本唱戏,就没见过二公子这般无常的。我猜不透二公子的心思,觉得他要向左走,他忽然飞天了。以为他要去右边,他又遁地了。”
久而久之,小十也不琢磨了。二公子的反常成了正常。
二十学乖了,懒得细究二公子的行径,更不去问,他是如何开锁的。
出门,她给房间上了锁。不过,这锁,二公子能开,想必其他人也能。这么一想,夜晚大约睡不安稳了。
慕锦说:“寸奔在,小贼来了就是死路一条。”
走出客栈,只见她和二公子。原来,这一趟不是四人同行。
慕锦没有解释。
二十也不问了。
雨停了,雾却更浓了。
二人没有打伞,发上、身上像是披了一层净白头纱。
本来,他在前,她在后侧。
走了没几步,他抬起手,“给你拉。”
她听话,使劲地拉紧。
又走了几步,他忽地说:“放开。”
二公子昨日才说要她用力拉,又反悔了。二十木然。
慕锦抓起二十的手,分开她的五指,与她相扣。“改成这样,记住了。”
二十:“……”似乎是夫妻之间才能交握,就像之前伞下的百随男子和大霁女子。
这一念头瞬间生起,二十变得忐忑,脸上的水珠,不知是雾水还是汗滴。
羊脊架的铺子在两条街外。
二十以为,有名的小吃铺子,顾客一定络绎不绝。然而,只有他俩一桌客人。
铺子老板是一个半头白发的老人,他正在熬汁,握着巨大钢勺的手指崩起年月的皱纹。他离得远,喊道:“二位客官,想吃什么?”
“两份羊脊架。”慕锦落座。
铺子普通,更是简陋。
羊脊架是西埠关的小吃。以往,过年前,徐家会省吃俭用十几天,然后攒钱在除夕吃一顿。
爹爹说:“一年到头,该吃顿好的了。”
二十连骨头都能啃一晚上。因为,吃了这一顿,要再等一年。
留在二十记忆里的羊脊架,就是过年的味道。
铺子汤汁的香气,也是她家乡的熬制方法。
店老板捞起两根羊脊,端了上来。“客官,你的。”
二十低闻。酱料里的原味,是西埠关的。和徐家除夕吃的或有不同,也仍有家乡的味道。
才泛起思乡情,她忽然忆起曾经梦见二公子的那场梦。如若噩梦成真,她或许再也回不去家了。
可是……
她偷瞄慕锦。
被他逮了个正着。
“在想什么?”他问。
二十连忙摇头。也是想歪了,贵如二公子,多的是如花美眷,哪会将路边野草放在心上。现在无非贪图新鲜。
连十一也说,二公子没有心。
慕锦又问:“这和你家乡的,有无不同?”
二十比划:“葱蒜酱茶,是一样的。放多放少的差别。”
一日一夜的船行。二十学会的是手语。慕锦闲了,教她几句。他太闲,便教了她许多句。
他要的就是和她说话,哪怕她无声。
“我娘亲也是西埠关人,喜欢做菜。”这是第一回 ,二公子没有醉酒,讲起了娘亲。
店老板又在熬汁了。
铺子像是浸在汤汁里,酱香浓郁。
慕锦说:“我娘亲嫁的那个男的,家财万贯,良田千顷,家中每一个角落都有奴仆。轮不到我娘亲做菜。不过,她就是喜欢。比喜欢那男的还喜欢。”慕锦顿了顿,”男的可不是好东西,假意虚情,修建了一座小厨房。将我娘亲骗了去。”
二十轻轻咬一口羊脊架。没想到,不是过年的日子,也能品尝这般味道。
慕锦用筷子挑起她碗里的骨头,说:“我吃过我娘亲做的羊脊架。不过,不多。”
筷子横在二十的碗里,二十吃不了,抬头看他。
见她认真听了,慕锦才继续说:“男的妻妾众多,男儿本色风流,多也就罢了,讨厌的是爱争好斗。小厨房……终究不安全。稍有不慎,便被下毒下药。”
慕锦记不清,自己小时候有多少回险些丧命。为他试毒的人,要么太监,要么宫女。小小年纪的他,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倒地不起。
后来,他的娘亲不再喜欢做菜,只有在他生辰日,才为他煮一碗长寿面。
这一碗长寿面也要试毒。先是银针试,再由太监试,反复确认是否有毒。
试完了,面也凉了。
二十煮的长寿面,和他娘亲煮的一模一样。他从没有吃过如此美味的长寿面。无人试毒,闻着更香。
说到这里,慕锦才吃起羊脊架,“这里的羊脊架,有些像我娘亲做的。也不一样,差了点吧。不过,京城里的那些更加难吃。”
二十怔然。二公子最普通的姿态,或者说,比较不桀骜乖戾的样子,就是他讲起娘亲时。
二公子明眸如秋波临去,清隽胜仙。
“温暖如春”四字放在二公子身上,颇为不妥。可对着这样的一双眼睛,二十第一想到的,便是如此。
她见过他的这一双眼睛,就有胆子在他面前半真半假,数次蒙混过关。
慕锦上一回过来这家铺子,是独自一人。
鼻间这个味儿,常让他牵动思绪。
若是寸奔跟随,两个男人大眼瞪小眼,颇为骇怪。
于是今日,慕锦拉了二十过来。她口不能言,只能竖起耳朵听。不想听也得听。
慕锦把二十碗中的筷子收回来。
她终于可以回味过年的味道了。
他说:“对了,没听过你讲过你的爹娘。”
二十默然。她和二公子没说几句话就已经哑了,如何讲她的爹娘。
慕锦沉吟,“西埠关的人,少见你这么瘦的。”
十五当初说,二十懂得西埠关小调。慕锦未曾想,那是二十的家乡。
边疆多是高壮女子。她十分纤薄。
二十觉得,自己是家里穷,饿成这样的。邻居家也是,饭也吃不饱,个个瘦骨嶙峋。
“我娘亲跟你一样,小小的。”慕锦的眼睛温柔似水,“不过,我娘亲比你漂亮多了。她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
慕锦说完,静了很久。直到吃完了羊脊架,才又说:“又聪明,又漂亮。倒霉就倒霉在,被那男的看上了。吃饭睡觉都不踏实。”
慕锦儿时亲眼目睹,第一个试毒的人,死在了跟前。他或许是震惊的,或许也流过眼泪。
后来第二个死了,第三个死了……
被册封为太子以后,更是危机重重。过一两月就要在鬼门关走一遭。
年月渐长,心肠越冷。
现在的慕锦,别说见别人死,就是他自己死了,他也不会为自己掉一滴眼泪。
第38章
二十也是倒霉, 一双耳朵再度被迫倾听二公子的往事。
慕锦讲完了,威胁说:“我说的话, 不许泄密。”
二十:“……”
回到客栈, 她一头载在床上,握拳捶被子。
二十以前脾气好, 又爱笑。自从跟了二公子,脾气坏,更笑不出来了。
捶了一会儿, 她用被子蒙住脑袋。如果睡一觉,就可以将不该知道的事情抹去,那她的小命就安全多了。
下午,四人同行。
去了东边的雾楼,又去了南边的仙城集市。一日走下来, 哪儿都是雾蒙蒙的。
二十本想买些小手信给掩日楼的几位姑娘。
来之前, 小六千叮万嘱, 让二十的私银藏好。“东西就不用给我买了。除了金银珠宝,我其他都不喜欢。”
不过,十一走了以后, 二十越发觉得,终有一天离散西东, 相聚时多留些纪念也好。
岭洲集市卖的, 无非字画或首饰,不及马总管每月给侍妾们派发的精致。
杨桃说:“岭洲没有当地盛产。”
这些东西和京城卖的大同小异。二十就不买了。
回了客栈。
寸奔问:“二公子,回房用膳吗?”
慕锦说:“就去客栈楼。”
四人坐在二楼的栏杆旁, 着实惹眼。
慕锦生得世贵,气质卓然。
寸奔和杨桃男俊女俏,二十也是清秀佳人。
有几名食客正在猜测这桌的身份。
这家客栈鱼龙混杂,楼下有几个穿相同青袍的门派徒弟,背上一柄长剑,展现浩然之气。
不一会儿,来了一群唱戏班子。当家花旦像是逃出来的,坐下便和后边追的几个人说:“容我喘两口,明日再唱。”
紧接着,又有几个满脸煞气的江湖壮汉,吆喝道:“小二,上两壶白酒。”为首的大胡子男嗓门尤其粗重。
二十见过寸奔瞬间消失的本事,对习武之人十分敬畏,不敢仔细打量。
她在大户人家见的,不是主子,就是奴仆。要说新鲜的人物,就是去匪窝遇上的鲁农等人了。比起名胜风景,客栈的各人各态,更让她觉得好奇。
慕锦见到二十饭也不吃,直向下望。他问:“吃不吃鱼?”
二十点头。
他给她夹了一片鱼肉。正是肥美的鱼肚,鲜甜无骨。慕二公子丝毫不觉主子给奴才夹菜有何不妥。
主子不觉不妥,便是妥当。寸奔和杨桃都是训练有素的护卫,耳不旁听。
二十放下筷子,比划:“谢谢二公子。”
慕锦笑了,“学的挺快,以后你的嘴巴别开口了,就这么张牙舞爪,好玩。”
二十收起手,低头吃饭,脸都要埋进碗里了。
慕二公子不高兴了,说:“我给你夹了菜,你是不是得礼尚往来?”
她立即点头,把一只烤得金黄澄亮的大鸡腿给他。
他仍然不高兴,又把鸡腿放到她的碗,“我不爱吃鸡腿。”
她也不知他究竟喜爱什么,只好回了他一片鱼肉。
“勉强可行。”慕锦这么说,便是过关了。
寸奔和杨桃一言不发,低头吃饭。桌上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二十又向下望。
门口有一名紫衫男子进来,“小二,要一壶好酒。”声音听着悦耳,眼睛四处乱瞟。
二十想,眼睛这么溜,莫非是贼?
紫衫男子瞟完一楼,瞟二楼。抬头对上了她的眼睛。
二十这才仔细看清他的样貌。
长相不差,不过眼神露骨,尤显虚浮之气。脸上堆起的养颜粉,铺得比掩日楼姑娘的还厚,红唇如烈焰。乍看像是唱大戏的,但不如唱大戏的浓艳。
庸脂俗粉大约也是适合用在这男子身上的。
有了油头粉面的男子做比较,二十才明白,二公子和寸奔的朴素,亦是明晃晃动人。
连国色天香的十一都艳羡二公子的美貌。
二十猜不透二公子与自己十指相扣的心思,却觉曾经的噩梦真是自作多情。
二公子在天上,她在地上继续挖洞的泥土里。贵为皇子,他向她这卑微的奴仆投来一眼,就是恩赐了。
“看什么?”慕锦顺着二十的眼光向下。
她摇头,继续吃饭。
刚才她观察楼下客人,眼珠子转得顺溜。慕锦看着舒心,没有打扰她。
爱看就看去,楼下那群男的女的,哪个能比得上他的美貌。
——
庸俗男的眼睛,时不时瞟向楼上。
那一桌比武林门派江湖莽汉更招眼,是紫杉男见过最出众的一行人。
慕锦和寸奔,眉目清隽,杨桃也是美女。二十夹杂其中,稍有逊色。
他将二十仔细打量。她不说话,用手与另外一位俊俏男子比划。
庸俗男兴味地勾了勾艳唇,难道这名女子或聋,或哑?
身段无骨,纤瘦可怜。这般柔弱娇态,若是到了榻上,可以极大地满足男人的征服欲。
只是如此念想,庸俗男窜起一股邪火,左手拇指在食指和中指上不停地画圈揉搓。他瞥向杨桃,再看二十。
山珍海味是盘菜,白净豆腐同样可以引人垂涎。今晚先将那名又聋又哑的女子当成目标。
口不能言,岂不是连“救命”也喊不出来。光是想象二十无助地被他压制的样子,庸俗男心痒难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