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之后,恩科考试在贡院举行。
辰初时分,一千多名从各地赶往京城参加恩科的士人齐齐聚在贡院外的广场上,遥遥向着正中高阁上的赵恒倒身下拜。
赵恒站在高阁雕栏前,向他们略一举手,道:“汝辈须用心作答,报效朝廷,亦不辜负多年寒窗苦读的心血。”
众士子高声道:“臣等感激涕零,深谢安王殿下隆恩!”
辰初一刻,士子们排成几列输在贡院门口,只等时辰一到,便要进入贡院。
高阁上,赵恒起身下楼,目光悠远。这仅只是第一批,总有一天,天下俊才都会入他彀中,而这天下,亦将归属于他。
他蓦地感觉到似乎有人正看着他,回头时,正瞥见临街的小楼上她的身影,心头一阵喜悦。
她竟然来了!
“殿下,”云增顺着他的目光也看见了沐桑桑,沉声道,“该去贡院中拆考题了。”
赵恒颔首,向她的方向再看一眼,转身离去。
辰初二刻,贡院开门,士子们依着次序进门,沐旬鹤指了指排在靠前面的一个,向沐桑桑说道:“那个是梁义简梁太守的四子梁夙,梁氏虽然以武功扬名,但这几辈的子侄中也有向从举业上出头的,梁夙是并州有名的才子,先前一直没有参加过举试,这次肯来也是襄助安王的意思。”
沐桑桑的目光从赵恒的背影上收回来,顺着沐旬鹤指点的方向看去,那些士子有的还算年轻,有的年纪已经不小了,有的衣冠整齐,有的一看就是贫家子弟,而且贫家子的人数看起来不算少,京中衣食住行都比别的地方花费要大得多,听说赵恒做主将十王宅一带的空闲屋子暂时借给那些家里贫穷的读书人居住,单单只这一个举动,想必就能让天下的寒士对安王心向往之。
“那个穿宝蓝色的,也是并州数得上的世家子弟,”沐旬鹤又道,“这次的一千多人中,长平本地的只有不到七十个,并州有一百多人,剩下的都是其他各州县来的,甚至,还有从南边来的。这个人数比以往省试的人数还多,他们参加了这次恩科,就相当于彻底投向安王,由此可见,天下人心,多已投向了安王。”
沐桑桑若有所思。这两个月里,赵启一直号召勤王的军队围攻长平,但西北那些州县被沐战、梁义简和沐乘风从三路夹攻,连自身都很难保全,根本没有能力出兵勤王,而南边的州县,因为赵启与太后不合,诸王暗自搅乱,朝中此时人心涣散,连领兵的将领也都有些坐观成败的意思,所以赵启鼓噪了那么久,只在十月初发起过一次规模很小的攻城战,但也是装模作样打了一个多时辰便匆匆撤兵,从那次之后,天下倒有些默认了一南一北两个朝廷的现状。
沐桑桑有时候出门,总能听到那些世家女议论说赵恒是要自立为王,与朝廷划疆而治,但她心里暗自猜测,赵恒绝不会满足于此,他的心胸,一直都装着天下。
辰正时分,赵恒亲手拆开今科试题,传令兵将题目传遍各个试房,为期三天的恩科考试正式拉开序幕。
考题发放之后,他从各试房前巡视一遍,这才慢步走出考场。诸事都已逐步走上轨道,武功已经震慑四方,如今文治也将不如一个新阶段,从今往后,他将依着他心中所想,开创一个崭新的天下。
到那时,他与她,将并肩站在最高处,笑看风云。
作者有话要说:这小日子过的多美,有美人也有天下,哈哈
第80章
贡院的大门轰然关闭,沐桑桑跟在沐旬鹤身后,起身离开。
沐旬鹤道:“近些日子倒是不曾见梁音再来寻你。”
沐桑桑摇头答道:“每次见面都有些龃龉,大约也是彼此都不想再见面了。”
沐旬鹤沉吟片刻,放低了声音:“桑儿,不管梁音怀着何种目的,但她始终都是梁氏的嫡女,安王的表妹,今后你总免不了要与她打交道,若是不很麻烦的话,尽量不要与她交恶吧。”
沐桑桑垂头不语,心中却知道他说的很对。梁音的身份摆在那里,便是她不想应付,也不得不应付,这大约就是与他在一起必须要面对的局面,他护着她,将荣宠给了她,她必须尽快适应与他在一起的复杂局面,才能不负他的爱护。
沐桑桑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梁音到家里来过两次,我始终没有回拜过,若是明日有空,我就过去一趟,补全了礼数。”
“如此最好。”沐旬鹤放下心来,“不喜欢的人就少来往些,大面上过得去就行,也不必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两人又走出几步,正要上轿时,就听临街一处小楼上传来一个甜脆的声音:“沐妹妹,好久不见呀!”
沐桑桑一抬头,就看见梁音正趴在二楼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向她招手,笑意盈盈。
沐桑桑也只得向她一笑,刚刚说起就在这里碰上了,还真是凑巧呢。
沐旬鹤便道:“你去与她打个招呼吧,我在这边等你。”
沐桑桑抬步向小楼走去,片刻后,梁音倒先下了楼,亲亲热热地迎出来挽住她的胳膊向屋里走去,笑嘻嘻地问道:“你也是来看表哥开科取士的吗?”
沐桑桑维持着得体的笑容,却没有直接回答:“好久不曾见面,梁姑娘近来可好?”
“还行吧,”梁音笑了起来,“一开始被表哥赶出去时还有些伤心,不过住久了就觉得也挺舒服的,你也知道,表哥他性子严厉,凡是他在意的人,就几乎什么都要管,我在安王府时吃的穿的用的,每一件事他都要过问,简直像对小孩子一样,弄得我怪不自在的,现在我一个人住在外头,什么事都能自己拿主意,慢慢就觉得还挺好的,反正表哥每隔几天就会过来看我,住的远了,反而比从前更加亲近些。”
她说话的套路依旧和从前一模一样呢。沐桑桑微笑着,随口说道:“姑娘在京中只有安王殿下一个亲人,自然要多加照应。”
“谁说只有一个亲人?”梁音拉着她在屋里坐下,一边亲手给她斟茶,一边冲她眨眼,“不是还有你吗?我的好表嫂……”
沐桑桑禁不住脸上一热,低着头没有回答。庚帖交换了,聘礼下了,婚书也写了,以后这一类的玩笑大约是避免不了的,虽然从梁音口中说出来总让人觉得奇怪,不过,她也会慢慢习惯的。
“再过几天就更加热闹了,”梁音说起话来又脆又快,“妹妹知道吗,长乐姐姐马上就要进京了!”
沐桑桑摇摇头,不由自主地想起梁音之前说过的话,赵长乐对所有跟赵恒稍微走得近些的女子都十分排斥——她们先前就有过几次争执,不知这一次见面又会是什么情形?
“表哥其实不想让她那么早来的,但我爹爹一直在外面打仗,表哥和我也不在家,长乐姐姐一个人待着气闷,每天都吵闹得厉害,我娘她们也应付不来,所以表哥没法子,前几天已经打发人去接她了,说是让她赶在元日之前进京。”
赶在元日之前,那么,就是要赵长乐赶过来参加婚礼。他只有这么一个亲妹妹,自然得在场。沐桑桑回想着之前与赵长乐相处的情形,隐隐有些发怵。
“你知道长乐姐姐跟云昭远定过亲吧?”梁音问道。
沐桑桑道:“听殿下说起过。”
“长乐姐姐这回过来,应该会跟云昭远完婚吧。”梁音笑得十分诡秘,“可怜的云昭远,这些年简直是长乐姐姐说什么他就听什么,长乐姐姐一直不肯成亲,他就一直眼巴巴地等着,算算今年云昭远也二十四岁了,并州的男子虽然成婚都晚,但像他这么晚的,也唯有表哥一个了。”
沐桑桑心中一动,赵恒只比云昭远小一岁,他为何之前那么多年都不曾定亲?
梁音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神色,笑意更深,又道:“我在并州时经常听人说起你,还有你家,那会子我可从来没有想到会跟你这么熟,我还以为咱们两边是仇敌,一见面就要打起来呢!”
沐桑桑微微一怔,为什么是仇敌?难道是说从前的沐家支持赵启,而并州则打定主意要推翻赵启吗?她模棱两可地说道:“世上的事情总是很难预料。”
“可不是嘛!”梁音拍手道,“我也没想到表哥居然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把当年的事揭开,也许他是顾虑到跟你定亲,怕你多心?不过从前在并州时,云相一直都说若要起兵的话,首要一件事就是把当年的真相公之于众,使天下明白表哥才是皇室正统。”
沐桑桑越听越心惊,虽然知道这可能又是一个圈套,却仍忍不住问道:“当年有什么真相?”
梁音啊了一声,连忙捂住了嘴,摇着头说:“原来你不知道啊!表哥没有跟你说过?哎呀,你看我这个傻子,稀里糊涂又都给说出来了!”
沐桑桑垂下眼帘,心中有些不耐。她处心积虑,无非就是为了把这件事透露给她,让她心生疑窦,等她追问起来,她却又做出这幅模样。她淡淡说道:“安王殿下并没有跟我提过此事,如果是什么不该说出来的话,那么,姑娘还是不要告诉我吧。”
梁音眨眨眼睛,道:“好吧,那么我就先不告诉你了,你可不要生我的气啊。其实当年的事情我知道的也不多,表哥很少跟我说朝廷的事,你要是真的向问我详细的情形,只怕我还说不出来呢。这些事他都只肯跟素馨姐说的,应该只有素馨姐最清楚,你要是想知道的话可以去问素馨姐。”
沐桑桑笑了一下。又是云素馨,梁音简直时时刻刻都要提醒她云素馨与赵恒的关系不一般,大约也是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让她慌张了,所以另外找了一个挡箭牌。当然,她的确对云素馨存着疑虑,但,她也没必要上她的当。
沐桑桑平静地说道:“云长史身为王府谋士,就算知道许多机要事情也不稀奇,但她既然是谋士,自然也是不能向外透露的,梁姑娘就不要让我去为难她了。”
“不一样啊,你又不是外人,”梁音笑了起来,“你可是表哥未过门的妻子,你要是去问,素馨姐不敢不说。”
沐桑桑也笑了起来,反问道:“那么,我大可以去问殿下,又何必去问外人?”
外人?梁音怔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一丝气恼,她倒是越来越不客气,竟公然以自家人自居了!
短短一瞬的失色之后,梁音旋即又恢复了笑容,点头道:“你说得对,哎呀,我近来真是越来越糊涂了,居然让你去问素馨姐,她向来只听表哥一个人的吩咐,肯定是不会往外说的!”
看来她也无非就是这些伎俩罢了。沐桑桑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微微一笑:“梁姑娘数次光临寒舍,因我家中近来颇有些冗务,所以始终没能有机会回拜,若是梁姑娘方便的话,明日我想到府上拜望梁姑娘,可否?”
“好呀,我一个人闷得很,正盼着妹妹来呢!”梁音很快答道。
“时候不早了,我二哥还在外面等我,请恕我先告退。”沐桑桑向她福了一福,转身离去。
走出门外,不由得蹙了眉。
梁音说当年的真相,是在暗示什么?
发生在当年的事,说出来会让人知道赵恒才是皇室正统……难道,是指那宗疑案?
德宗皇帝突然薨逝,临终遗诏没有将帝位传给嫡子愍怀太子,却出人意料地传给了同胞弟弟宣宗,宣宗继位后声称不会再立太子,百年之后仍旧由愍怀太子继位,但紧接着,愍怀太子也暴病而逝,再然后,赵恒兄妹逃亡并州,太子妃自尽殉夫,德宗皇帝的嫡支就此凋零,宣宗一支继位为帝。
这件事是本朝最大一件疑案,许多人都在背后猜测过真相,但是十几年过去了,宣宗的子孙早已经坐稳了江山,若不是赵恒突然攻下长平,这件疑案大约就要成为千古谜题了。
这么说的话,赵恒手中握有当年的真相?而这个真相,将会不利于宣宗一支,会证明他皇家正统血脉的身份?
沐桑桑脑中乱纷纷的。德宗为什么不将帝位传给儿子,却要传给弟弟?这种事情千百年来从未有过,所以在当年就有许多人议论纷纷,怀疑是宣宗暗中做了手脚,从愍怀太子手中夺走了帝位,然而宣宗随即以雷霆手段镇压了一批支持愍怀太子的老臣,堵住了悠悠众口,真相到底如何,如今所有人都只不过是猜测罢了。
如果赵恒握着能证实真相的证据,那么他为什么迟迟不肯拿出来?
她随即又想到,赵恒在正式号令天下之时,并没有用太后给的血书密旨,又是为什么?
沐旬鹤迎上来,见妹妹紧皱着眉头,心事重重,连忙问道:“她跟你说了些什么?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
“二哥,”沐桑桑压低了声音,“当年宣宗继位的真相,你知道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表妹啊表妹~
第81章
参加恩科的士子们考了整整三天,长平城的人们跟着议论了整整三天,那些家中有亲眷去应试的,更是每天眼巴巴地守在贡院外面,只等着到开院之时,好头一个听说考试的情形。
等到第三天将近黄昏时,贡院中响起收卷的锣声,此时贡院外已经黑压压地围了上千人,一个个两眼放光、满脸兴奋,一半是等着开门后去接自家亲眷的,另一半却是凑过来看热闹,好在以后当作谈资的。
又过了两刻钟,大门轰然打开,跟着就见士子们陆续向外走去,有的神采奕奕,全然看不出闷头写了三天卷子的疲惫,有的却脸色苍白,显然是考得已经虚脱了。
人群中最引人瞩目的便是梁夙,三天时间闷在试房里,多数人都是蓬头垢面,很难维持体面,唯有他依旧衣履整洁,就连发髻也一丝不苟,一副世家子弟的超然风范,围观的人群中有知道他身份的,忍不住偷偷看他,悄悄议论,梁夙都看见了,但他只是神色淡淡的,就像没有看见一样。
“四哥!”
一个甜脆的女子声音压过喧闹声,梁夙抬头一看,就见街边的小楼上妹妹梁音正探出头向他招手,梁夙颔首示意,跟着向那边走去。
“四哥,你进京了怎么也不去看我?”梁音嘟着嘴抱怨道,“我还是前两天听素馨姐说起来才知道你也来了,你怎么不住在表哥那里?”
梁夙淡淡道:“身为亲眷前来应试,本来就难免招人议论,何苦还要去王府叨扰,越发让人说闲话。”
梁音眨眨眼睛,笑了起来:“也是,四哥满肚子都是文章,先前因为表哥的缘故没法子去考科举,这回机会虽然好,就怕那起子红眼病又说三道四,还是你想的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