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梁夙暗自想到,等明日到吏部铨选之时,难免要与沐旬鹤打交道,到那时候须得留神细看看此人的品性,大约也就有计较了。
辰正三刻,以一甲三名为首,所有中试之人披红挂花,在黄门官的带领下前去文庙祭拜,之后便要跨马游街,再往御园赴鹿鸣宴。
云增身为今科座师,原本也该出席鹿鸣苑,但他年纪大了不喜欢热闹,便指定别人代为主持,自己则跟着赵恒回安王府,一路上商议道:“梁夙的才学是足够了,但将他的名次定得这么高,只怕要招议论,须得想想如何应对才是。”
赵恒并不以为意,道:“怎么定都会有人议论,也不必为了这个多花心思。只是我观梁夙的应对,应该更长于典籍而少实务历练,一甲三人照旧例应该为庶吉士,入翰林院,虽然是个清贵的位置,但越发离民生远了,我的意思是先让他到实职上历练一阵子,然后再往上走。”
梁夙有才能,知根知底的也可信任,他愿意用他。但梁夙心高气傲,也没怎么接触过民生疾苦,最好能到底下历练几年,将来处事练达,才好承担重任。
云增沉吟着道:“庶吉士的位置上待上一两年,然后提起居舍人,之后知制诰或者中书舍人,历来都是这么安排的,若是突然将他安排到外面去,就怕梁夙心里有什么想法。”
赵恒淡淡道:“若是连这点都想不明白,那么,也不堪大用。”
云增暗自决定与梁夙提个醒,口中说道:“兴庆宫与望梅宫都已拆完,其他宫室也都重新粉刷清扫,使唤的宫女太监也都核查过一遍,如今诸事妥当,殿下可选个日子从王府搬过去了。钦天监在腊月挑了三四个适宜搬迁的吉日,若是殿下决定了,就让素馨尽快开始着手准备。”
以亲王之名行帝王之实,总归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今早将名分定下来,后面才好大展宏图。
赵恒颔首道:“好。”
搬进皇城,将自己的身份公之于众,到那时全天下都会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宰。
作者有话要说:越写越觉得自己真的是亲妈~
第83章
进入腊月之后,天气越来越寒冷,若在往年,长平城里许多外地来的商户都开始清点盘库,筹备年底歇业,好早些赶回老家过年。然而今年,东西市两边的商家反而铆足了精神,卖东西的把压箱底的宝贝都翻出来,琳琅满目地摆满了货架,酒馆食肆和各处逆旅也都四门大开,粉墙上贴了大红纸的告示,告诉客人本店一直到除夕都不歇业,营业直到大年初一。
“一来再过些时日各国都要来使朝贺,到时候长平城还有许多生意可做,商人逐利,自然舍不得在这时候歇业。”赵恒坐在沐桑桑对面,黑眸中带着隐约的笑意,“二来元日便是我们的婚期,这是举国同庆的大日子,身为我们的子民,自然与有荣焉,越发舍不得离京了。”
沐桑桑微微红了脸颊,轻声说道:“原来如此。”
他们已经很多天都没有机会见面,今天赵恒提前派人给她传信,要她想法子来一趟东市,沐桑桑找了个借口溜出来,果然他在一家常去的茶楼上,装作无意邂逅的模样等着她,这才见了一面。
赵恒看着她,笑意更深。他们只有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可以相见,而且安王府的人随时都可能进来回事,他只能与她隔着茶桌对面坐着,摆出一副规规矩矩的模样,但,这样老实岂是他的做派?在桌子底下,他的脚找到了她的脚,轻轻地勾了一下。
然后他看见,她的脸颊迅速飞起两片红云。
沐桑桑慌张极了,门外就是他的护卫,楼下是大街,都能听见来往的人声,她连忙将脚缩回来,他却很快追过来,轻轻地又勾了过去。
“别闹了,外面还有人。”沐桑桑终于忍不住,红着脸压低了声音说道。
“他们看不见。”赵恒勾着唇角,声音低得暧昧,“除非有人能钻到桌子底下来。”
“你,真是的……”沐桑桑别过脸,紧张地观察着门外的动静,无奈到了极点。
他在她面前,总有另一幅面孔,她也说不出对他这幅模样究竟是欢喜多些还是不习惯多些,然而他对她总归是很不一样的,每每想起来,心底又是甜的。
赵恒专心致志地勾着她,跟着又用小腿蹭了一下她的,他看见她的脸颊越来越红,却要强撑着装成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还要时不时注意着外面的动静,赵恒忍不住笑了起来,问道:“天气这么冷,你好像穿的不多,冷不冷?”
“家里烧了地龙,我有些虚燥的底子,到这时候若是穿得太多就容易上火咳嗽,”沐桑桑说着话,努力想要把注意力从桌子底下勾着的腿上转移开,“所以并不敢穿太多。”
赵恒凑近些捻了下她的衣袖,蹙起了眉:“衣服太薄了,这样的天气你穿的这样少,这可不行。”
“平时很少出门,出门也是坐着轿子带着暖炉,并不冷的。”沐桑桑见他好容易将心思放在了别处,暗自松了一口气,“我已经习惯了,也不觉得冷。”
然而下一刻,他的手从桌子底下捞起她的腿放在膝上,跟着握住了细细的脚踝。
沐桑桑低呼一声,连忙回头去看外面,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做什么?”
“穿得太少了,脚腕都是冰凉。”赵恒叹气说道,“你该带个脚炉来的。”
“我知道了,下次我一定带。”沐桑桑挣扎着想要缩回来,然而他不肯松手,她也并不能挣脱,她急得眼睛红红,急急说道,“你快放开,外面还有人。”
“你呀,总是这么害羞。”赵恒的声音低回喑哑,“别怕,我只是想要给你暖一暖。”
他摸索着,小心地脱下了她的小羊皮短靴。穿着布袜的脚尖尖瘦瘦,只比他的手掌长了一点,握在手中冰凉凉的,让他一阵心疼。
赵恒搓了搓手掌,让手心里多些热意,然后握住了她的足,低声道:“早知道就不让你出来了,天气太冷了。”
沐桑桑低着头,不敢看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从他手中传出的热意,传到她脚心出,这点点暖意渐渐向上,只觉得浑身都暖洋洋,懒洋洋的。
她模模糊糊地想起来,阿娘曾抱怨过阿爹冬天里穿皮靴会出脚汗,一脱下来整个屋子都有气味,心里顿时紧张起来。
转念一想,今日才新换的袜子,靴子也是新做的,而她也从来没发现过出脚汗的毛病,但是刚刚走了路,真的不会臭吗?
脸颊到脖颈都是通红,她带着几丝哀求向他说道:“我真的不冷,你放下好不好?”
赵恒轻轻摩挲着脚底,跟着替她套上靴子,沐桑桑刚松了一口气,他却又拿起另外一只放在膝上,跟着脱去了短靴。
沐桑桑再也忍不住,湿了眼睛:“你放下好不好?”
赵恒却说起了别的事:“总是穿这么少也不是个法子,既然你用不惯地龙,我再想别的法子。”
“没事的,我都习惯了。”沐桑桑颤声说道,“你放下好不好?”
“我已经选好了日子,腊月二十那天从安王府搬去宫中。”赵恒没有理会她的哀求,只细细搓着她的脚踝,带给她一阵阵暖意,“到时候我住大正殿,你住栖梧宫,我让工匠们想想法子,看看能不能不用地龙,另找个别的法子给你取暖。”
沐桑桑紧紧扶着桌沿撑住自己,四肢软软的,越来越坐不住,迷迷糊糊地摇头说道:“没事的,不用那么麻烦。”
下一息,布袜也被脱掉,他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揉捏着她的脚心,带起一阵阵颤栗,他低声说道:“现在就这么凉,到了三九天可怎么好,肯定得想个法子。”
“放下我,”沐桑桑徒劳地恳求着,努力向回缩,“我不冷,你放下我。”
心上是一片空白,然而他带着暖意的手所经之处,迅速撩起熊熊的火。她知道这样不对,但她哀肯的声音却越来越低,她在这异样的碰触中越来越无力,越来越无法坚定地拒绝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查觉到他给她穿上了布袜,心里一阵解脱,但他跟着却又拿起另一只脚,脱了靴子放在膝上,用袍子的下摆一起包起来,低声道:“你这种皮靴虽然方便,却并不暖和,并州冬天里都穿夹了大毛里子的厚皮靴,我让人做几双给你送去。”
脚被捂在他的怀里,暖烘烘的,隔了夹袍的纹理,依旧能感觉到他的薄薄的衣衫。沐桑桑心想,他穿的却也不厚,但他的手似乎比夏日里暖了许多,真是奇怪的很,夏天里凉凉的,冬天里又很暖,单是这样温凉适宜的体温,就足够让她眷恋。
耳边传来赵恒低沉的声音:“桑桑,过几天各国使节来了,我要公布一样东西。”
沐桑桑喃喃地问道:“什么东西?”
“我皇祖父的遗诏。”赵恒看着她,目光悠远,“十七年前,皇祖父突然头疾发作,不省人事,留下遗诏由我父亲继位,但那时,我父亲正代替皇祖父在先农殿春耕,第一个闻讯赶到的是皇祖父的二弟,后来的宣宗。再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沐桑桑什么都明白了。事实与之前二哥的推测很接近,只是二哥也不知道,竟然还有这样一份遗诏存在。
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从桌子底下找到了他的胳膊,轻轻摇了摇,以示安慰。
“宣宗伪造了传位的遗诏,之后又谋害了我的父亲。”赵恒道,“我会公开当年的一切,在此之后,长平与万年彻底会成为敌人,桑桑,事情肯定会牵扯到太后,你不要担心,我会妥善处理。”
沐桑桑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都知道的,也与二哥商议过,一旦宣宗坐实了谋逆,那么太后的身份也就不存在了,到时候万年城那边会发生什么变数,谁也说不准。
“你放心,我已经安排了人手接应太后,如果将来事态紧急,一定会先把她救出来。”赵恒见她脸色复杂,跟着说道。
沐桑桑叹口气,摇头道:“你不了解太后的性子,她,很看重眼前的一切,只怕不会轻易放下。”
她自幼被太后教养,太知道太后的性情,太后大半生手握权柄,说一不二,要她放下手中的一切,太难了。这也是她与二哥商议时,最担心的一点。
赵恒想了想,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现在也愁不到这上面。”
沐桑桑点点头,暗自拿定了主意,如果有机会联络上太后,一定好好劝她。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国公正在往回赶,你三哥也到了阳川附近,大约再过几天就都能回来了。”赵恒又道。
“真的?”沐桑桑欢喜地笑了,与家人分别数月,尤其是三哥,已经小半年没有见到了,她从来没有与他分开过这么长时间,也不知他现在是什么模样?
“真的。”赵恒见她欢喜,自己也露出了笑意,“还有一个熟人也要来,到时候长平城里可是要热闹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家人终于要团聚啦~
第84章
十二月中旬,捷报再次传来,沐战与梁义简夹攻凤翔郡,围城将近半个月一直相持不下,正在僵持之时,沐乘风率军增援,在凤翔城墙之下连夜堆起沙堆,浇水成冰,众多士兵踩着沙墙一夜之间强攻入城,凤翔于翌日上午被攻破,郡守率众官吏投降。
此役之后,从长平向西向北,连绵五六百里的距离中,再没有听命于赵启的城池,而作为长平以北数一数二的大城,凤翔郡被攻破也让那些原本就在苦苦挣扎着继续效忠赵启的城池受到了震慑,没几天的功夫,一个州由太守带领,开城门投降,另一个郡则发生哗变,众人合谋杀死郡守,出城投降。
“照这个速度,大约明年开春的时候,整个西北都能归于安王麾下。”早膳时沐旬鹤破例打破食不言的规矩,向沐桑桑说道。
沐桑桑笑着说道:“我也不懂这些,我只盼着能早些见到阿爹跟三哥。”
“你阿爹这一两天就能回来。”许念也忘了那些规矩,满心欢喜地说道,“乘风跟他一道回来,阿弥陀佛,算算已经五个多月没见他了,从他生下来到现在,还是头一回离开家这么久。”
“是啊,我总想着,也不知道三哥现在长成了什么样子。”沐桑桑咯咯一笑,“他会不会长出胡子来了?”
一向不怎么开口的沐长弓也带着微笑说道:“应该是长了,我十来岁时头一次跟阿爹出征,不到半个月就胡子拉碴,脸也黑了一大圈,说也奇怪,战场上一向都寸草不生,偏偏这个胡子跟头发长得飞快,所以我每次上战场都觉得自己像个野人,浑身都是毛。”
一家人都笑了起来,笑声中沐旬鹤将手里的粥一口喝下,跟着起身漱口擦手,道:“母亲,大哥,小妹,我先告退,该去办公事了。”
“你再吃些,天气冷,吃得太少撑不住。”许念赶着递过去一个栗粉糕,“最近是不是很忙?每天看你连吃早饭都是急匆匆的。”
沐旬鹤伸手接过,道:“一直在铨选恩科那批人,大约这一两天就要全部分配出来,先到各处报道,等过完年,就该上任了。”
沐桑桑眼睛一亮,不由自主替赵恒欢喜,乍然多出这么多政务,他手下的人都是一个当作几个在用,他也十分繁忙疲累,等这批新科进士补充到各处去任职,大约他也能歇一歇了。
第二天,果然恩科那批人都有了去处,二甲大部分被分派到各部各司,补充缺员,三甲大部分归于长平城和下属的寿昌、永丰等县,充任吏员,剩下的几乎都被分派到新近归属安王的各州县,充任各级官吏。补缺如此之快,而且大都是实缺官员,让这些抱着希望来的士子顿时踌躇满志,个个都憋着想要做一番事业。
至于一甲的三名,探花和榜眼都做了庶吉士,入翰林院供职,唯有状元梁夙,被分去了民部,任从六品曹郎,主管赋税、户籍。
梁夙接过敕牒,脸色便有些难看,状元历来都是先去翰林院任庶吉士,所谓的天子近臣,清贵中的清贵,从一开始就比别的同年尊崇,日后更是前途无量。历年的一甲前三名,除非实在是家里贫穷,无力支持在庶吉士时的开销,才会选择出任实职,他又不是家贫,为何把他分了实职,而且是户部这种跟钱打交道的庸俗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