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李齐慎就是有这个本事,把压根没影儿的事说得诚恳且真实,他低着头,漆黑的长发有几缕绕过肩头,隐约有点少时披着长发的模样,孤寂、悲戚,让人忍不住想摸摸他的头。
他接着说,声音低低的,“若你出嫁,往后我就该避嫌,不能再像现在这样和你相见,否则于你也不是好事。我知道你总是要嫁人的,我只是希望,或者那一天能迟些,又或者我能提前知道你要嫁的是谁。”
阳光割过宅巷口照进来,李齐慎又低着头,只能照出那头长发,还有隐约的脸部轮廓,他的表情藏在阴影里,晦暗不明。谢忘之看着他,万千心绪刹那涌起,直接忽略了李齐慎刚才干的事儿,抬手轻轻地放在他发顶上。
“不会的。长生,你听我说,不会的。”她像是少时那样,轻轻摸着柔顺如同丝绸的发丝,“谁说女孩一定要嫁人?我虽然不会做什么,但我识字,还会弹琴,实在不行,去东市抄书或是做乐姬,也能养活自己,不需要把后半辈子托给哪个男人。”
她顿了顿,忽然笑笑,“若是嫁人后不能再见,我倒宁可像现在这样。”
听她这么说,李齐慎一面欣慰一面心酸,欣慰于来这么一回,以谢忘之的性子,短期内是不会再去见哪家郎君;心酸在他都暗示成这样了,谢忘之愣是一点都没接收到。
但他总不能大喇喇地说“那你不如嫁给我,后半辈子既有依靠,还能天天相见”,怕挨打,只好顺着谢忘之的意思,稍稍抬头,委委屈屈地“嗯”了一声:“那你答应我了,不能作假。”
“我答应你了,当然不作假。”谢忘之点头,又摸了摸,“何况其实也未必要避嫌呀……我们之间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把你当作阿兄……”
“阿兄?”李齐慎猛地出声打断。
“……对呀。”谢忘之一惊,莫名其妙,接着说,“你不记得了吗?当年上元节,我们一块儿出去玩,在那个馄饨摊子上,你说让我把你当……”
这句话李齐慎也没让她说完。十九岁的郎君年轻气盛,一时上头,一把抓住谢忘之还没收回的手臂,上前半步,直接把女孩压在了墙上。
这下不是刚才转身的机缘巧合,结结实实是李齐慎先动手的,谢忘之被圈在石墙和他之间,敏锐地感觉到面前的郎君不对。和她的印象不同,此刻的李齐慎不像是猫,倒像是被触犯了领地的豹子或者老虎,死死地盯着她,给人的感觉陡变,何止不可怜,简直是凶猛暴烈。
有那么一瞬间,谢忘之甚至觉得李齐慎要咬死她,但她又知道他不会这样。她有点矛盾,看李齐慎时睫毛都在发颤,呼吸急促,声音却尽可能轻软:“长生……”
李齐慎是一时冲动没错,但他生来随心所欲,想要的东西哪怕捏碎也得握在手里,觉得干脆坐实也无妨。然而顶着那双澄澈的眼睛,他久违的良心又蹦跶了两下。
他稍作思索,一手仍按着谢忘之的手臂,另一只手捂住她的眼睛,然后对着颜色浅淡的嘴唇碾了上去。
视线被隔绝的瞬间,谢忘之感觉到微苦的香气拂面而来,还有李齐慎简直是咬牙切齿的声音:“……谁要当你阿兄。”
下一瞬唇上压上来什么东西,同样柔软,但比她的凉一些。那是李齐慎的嘴唇,这一下结结实实,确切地让谢忘之感觉到,这会儿控制住他的人不再是当年那个略显单薄的少年,而是个嘴唇微凉的男人。
谢忘之自认不是那种死守规矩的,不至于被抱或是被亲一下就要去跳曲江,何况晋江有的是规矩,这一下能不能被放过都是问题,遑论做些什么。李齐慎就算只敢在脑子里想点儿有的没的,也早晚被抓进大理寺,三堂会审以后就得在牢里蹲着。
但她闻到身前这郎君染在领子上的香气,微微的苦,一瞬间居然有些恍然。
好在李齐慎没再逼她,厮磨片刻就放过了,再度拉开距离。他抬手,在女孩略微泛红的唇上轻轻抚过,拇指指尖到嘴角时点了一下,像是暗示她不够乖。
“……笨。”李齐慎舔了舔自己的嘴角,声音里带着三分微微的哑,“连张开嘴都不会。”
第84章 隔窗
“……那你就会了?!”
谢忘之瞪了李齐慎一眼,不顾还被抓着的那只手, 一把推在他肩上, 另一只手抬起, 手背抵在刚被折磨过的嘴唇上,遮了下半张脸。这么一遮, 那双眼睛格外明显, 眼瞳里倒映着姿容冷丽的郎君, 蒙着薄薄的水雾,偏偏浓长的睫毛颤着, 硬生生颤出几分欲说还休的风情, 微翘的末端挠得人心里发痒。
李齐慎一时不察, 真被推开几步:“……不算会。”
谢忘之准备好了说他,但他居然来这么一句,把喉咙口的话全堵了回去。她也不能怎么样,只能盯着李齐慎看,期盼他有点羞耻心。
可惜李齐慎生来没长这玩意,浑然不觉, 一脸茫然地盯回去, 盯出点可怜巴巴的感觉, 好像刚才被按在墙上占便宜的人是他自己。
双方互相盯了一会儿, 对着李齐慎那张脸, 谢忘之实在没法把话说出口, 总不能指着他鼻子大喊“你占我便宜你不要脸”。她只好忍住羞恼, 又瞪了他一眼, 猛地别过头,声音闷闷的:“我要回家了,不然我怕我阿兄着急。”
“好。”李齐慎顺杆爬,“我陪你过去。”
他硬要跟着,谢忘之也不能打他,转身,闷头往窄巷外边走,一面走,一面绞着袖子,抓得骨节都微微泛白。若是让人这么按在墙上轻薄,还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那就是傻,但李齐慎不先开口,她好歹也有些贵女的矜持和女孩的娇怯,实在没法主动问。
李齐慎却完全感觉不到女孩的羞涩,只以为谢忘之是懂了,没再开口逼她。他这人虽然胡来,但面对谢忘之还是得珍之重之,刚才是一时冲动,最过分也就到此为止,既然谢忘之暂且没回应,他不多问,只默默做好了挨几个巴掌的准备。
两人各怀心思,一言不发,闷头走出窄巷,过了街就是谢府的马车。
“……到了。不用陪我过街了。”谢忘之倒没抽李齐慎,只抬手摸摸犹自发烫的脸颊,低着头,“就到这里吧。”
“好。”李齐慎点头,“过街时当心。”
没听到想听的话,谢忘之弄不明白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有点失望。她暂且说不清自己对李齐慎是什么心思,先前从未想过那些心潮澎湃和辗转反侧从何而来,只以为是故人久别重逢时该有的,但刚才让李齐慎轻薄了一通,她好像忽然明白了深埋于心的东西。
那是只有爱侣之间才能有的厮磨,热切深沉,隐约含着谢忘之不曾触碰的东西。
但她……并不讨厌。
谢忘之犹疑片刻,只轻轻“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刚迈出一步,背后突然传来李齐慎的声音,语气平和,显得莫名郑重,像是准备要说什么重要的事:“等等。”
“……怎么?”谢忘之心头一紧,总觉得李齐慎要捅破那层窗户纸,她心跳都乱了一瞬,强定下心神,“你、你还有话要说吗?”
“有。”
“那……说呀。”谢忘之在心口按了一下,缓缓转身,没敢抬眼看李齐慎,“我听着的。”
李齐慎看着她,看着那张漂亮的脸,用目光描摹,从雅致的眉眼一点点勾勒到优美的下颌。按理他该试着伸手,反正用手碰碰脸颊,光明正大,大大方方,横竖都算不得脖子以下,奈何有人自个儿心里脏,看什么都脏,他只好作罢,顺带后退两步。
“我刚刚没尝到味道,不甜。”他神色温柔,眼神也温柔,说出来的话却不解风情到了极致,偏偏他还是真的迷惑,“女孩的口脂,原来没味道吗?”
谢忘之:“……”
“……我今天,没有涂口脂。”她忍了一会儿,忍不住了,一把推开李齐慎,褪下腕上的玉镯,直接朝着眼前的郎君砸过去。
她羞恼到了极致,生平第一次这么喊,“李恪衡,既然想吃甜的,东市这么多糖摊子呢!”
喊完,谢忘之还恼着,看都不看李齐慎,扭头就跑。
她手上实在没什么力气,饶是恼成这样,一个镯子砸过来也不痛不痒,不像生气,倒像是借故发脾气,等着人去哄哄。李齐慎信手接了镯子,微微一怔,没追上去,看着谢忘之上了谢府的马车,就真不能追了。
他只能低头,盯着手里犹带体温的镯子,眉眼间浮出迷惑的神色。看了一会儿,李齐慎忽然把镯子拿起来,凑近鼻尖,极轻地嗅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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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上一路没说话,回谢府也没有,谢忘之一贯话少,就算心潮涌动,也没被看出什么异样。拜月是女眷的事儿,到了夜里,谢忘之跟着王氏,在祭月的台子前行完礼,再之后则是中秋的家宴。
折腾一大通,这个中秋节就算是过了,等她回自己的院子,沐浴完,差不多到了亥时,收拾收拾就该说了。
谢忘之没熬夜的习惯,沐浴后直接换了寝衣,绿珠替她理袖口时却突然小小地“哎呀”了一声。
“怎么了?”谢忘之莫名其妙,“哪儿不妥吗?”
“……这倒没有。”绿珠想了想,刚才伺候谢忘之沐浴时太着急,她也不太记得事儿,“娘子,奴婢记得,您出门前戴的是对镯,这会儿奴婢想起来……先前摘镯子,好像只有一只?”
谢忘之心里一紧,当即想起镯子砸的是谁。过了小半天,她早就冷静了,乍想起来,面上又是微微一红,不由轻咳一声:“我记得,是在东市弄丢了。”
“那奴婢明儿去记个档?”丢只镯子而已,以长安谢氏的财力,无所谓,就怕被有心人捡着,绿珠揣摩着谢忘之的神色,“娘子还记得大概丢在什么地方了吗?”
谢忘之刚想让绿珠别去说,反正肯定落在李齐慎手里,没必要记上去,但她忽然又有点恼,赌气一般:“记得,在得月楼附近,让只猫叼走了。”
“……猫?”绿珠愣了,转念又觉得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既然谢忘之这么说,她就这么记,“奴婢知道了,娘子可还想要些什么?”
“不用了,下去吧。”
绿珠应声,屈膝行了一礼,转身出去,临走前顺带灭了门口的两盏灯,再替谢忘之关上门。
灯一灭,屋里立刻暗下来,桌边倒还是亮的,烛火在灯罩里跳动,明明灭灭,照得灯罩上画的蝴蝶真像是颤着翅膀飞行。谢忘之盯着灯上的蝴蝶看了一会儿,轻轻一叹,走了几步,在榻边坐下。
坐了一会儿,她忽然听见了窗那边的声音,不响,但有规律,不太像是风声。
谢忘之觉得奇怪,信手扯了榻边搭着的大袖衫,松松地披在肩上,单手拢着,起身去窗边。
就寝的屋子不算太大,尤其是屏风分割出的内间,走了没几步,就到了窗边。靠得越近,窗上的声音就越清晰,间隔有致,不轻不重,像是有人刻意敲响,且敲窗的人教养不错。
谢忘之以为是谢匀之,虽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关系又好,但毕竟要避嫌,隔窗相见反倒是最好的方式。她没想太多,信手一推,把窗打开。
然而窗外哪儿有什么谢匀之,谢忘之一向不留人守夜,院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她一惊,转念又觉得谢府有守卫,闲杂人等混不进来,大概是刚才心思乱,误把风声听岔了。
谢忘之没想太多,刚想关窗,忽然听见轻轻的一声“喵”,再就是一个漆黑的猫头。黑猫抖着耳朵尖尖,一只前爪搭在窗框上,扒拉两下,另一只爪子也搭上来,用下巴和两只前爪卡住,琥珀色的眼睛盯着她,颇有几分天真。
“煤球?”谢忘之心里一软,还以为黑猫是从郡王府里一路跑到这儿来的,赶紧伸手搂住煤球的肩,想把它抱进来。
但她没能抱动,正想着是煤球又吃胖了,还是自己手上真这么没力气,窗后忽然冒出个人影。眉眼冷峻的郎君隔窗而立,双手掐着煤球的中段,难怪谢忘之刚才抱不动。
“……你怎么来了?!”谢忘之惊了,手一松,最先想的果然还是李齐慎的安全,“都宵禁了,府里还有护卫,你怎么进来的?”
“翻墙。坊门不算高,避开守卫也不难。”李齐慎收手,改成怀抱煤球的姿势,和它一起看着谢忘之,居然有点委委屈屈的感觉,“我来是想问你,你的镯子,还要吗?”
谢忘之心说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念着这镯子,她看看四周,确定院子里真没人,也不会有人路过,但毕竟不安全,她心急如焚,压低声音:“既然能翻墙,那快回去吧,让人看见就不好了。”
“我就这么见不得人吗?”李齐慎继续装可怜,抱着煤球的手在它背上揪了一下。煤球懂了,在主人怀里扒拉扒拉,叼出个玉镯来,正是谢忘之先前拿来砸李齐慎的那只。
李齐慎任由怀里的黑猫叼着玉镯,站得不近不远,隔着一扇窗,注视着谢忘之,语气低柔,“还是说,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呢?”
第85章 偷香
谢忘之当然明白,本能地退缩:“我……”
“不明白吗?”偏偏李齐慎不懂少女心思, 硬要把事情摊开来说, 坦坦荡荡, “我对你……”
“不许说!”红晕迅速漫起来,一直漫到眼尾, 谢忘之又羞又恼, 一时都忘了礼仪, 只顾催李齐慎回去,“都这个时候了, 你该回去了, 否则、否则被护卫抓到……我看你怎么办。”
后半句越说越小声, 一听就是女孩害羞,情急之下胡说的。李齐慎绝不可能被抓到,但他乐得配合谢忘之,点点头:“那话绕回来,这镯子你还要吗?”
“……自然还要的。”谢忘之应声,单手扶着窗框, 伸出另一只手, 去取煤球咬在嘴里的玉镯。
煤球离得稍远, 位置又不高, 谢忘之不得不稍稍探出上半身, 又因为垂眼看镯子, 自然而然地微微低着头。这一低头, 事先解开的长发顺着肩头流泻, 在夜色下衬得她肤白如玉,一截颈子优雅漂亮,仿佛啜水的鸿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