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齐慎心里微微一动,在她拿到镯子的瞬间轻轻握住她的手腕,然后极快地凑上去,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不要紧,我等你开窍。”他贴着谢忘之的耳朵开口,这一声很快,也很轻,若是旁人看,会觉得郎君和娘子只是无意间擦了一下,“这镯子还给你了,秋狝时记得戴着聘礼来。”
他满意地瞄了眼谢忘之烧起来的耳朵尖儿,松开她的手,退开几步,融入夜色里。谢忘之都来不及看,这人就不见了,想来是原样抱着煤球跑了。
夜风徐徐地吹过来,若不是手里还拿着还回来的玉镯,简直像是场迷梦。
谢忘之用手背试了试脸上的温度,转身回了梳妆台附近,拉开抽屉,想了想,没把玉镯放回去。毕竟煤球咬过,得洗一洗,但这么晚了,她也不想去外边喊人,弄得侍女大半夜的还睡不好。
犹豫片刻,谢忘之把玉镯放在桌上,从抽屉里取出另一个盒子。这盒子精巧,打开后露出的是一对镯子,足金打造,环刻着吐谷浑的花纹,但不显得富贵俗气,反倒因那圈似鸟似云的花纹,有种近乎吊诡的异域风情。
谢忘之拿起镯子,指腹抚过上边凹凸起伏的花纹,试探着在自己手腕处比了比。这镯子看大小是成年女子戴的,谢忘之腕子偏细,当年收到时太大,如今倒是勉强能戴,估计能有些“皓腕约金环”的味道。
……聘礼。
想到李齐慎先前突如其来的一句,再联想到自己现下在干什么,谢忘之整张脸红起来,顾不得收拾,手里的金镯胡乱一塞,连抽屉都不关,急匆匆地回身,一头栽到榻上,还拿被子盖住了脸,像是只扎进树洞里的小松鼠。
她闷头埋在被子里,不敢抬头,想着自少时到现在,和李齐慎相处的时光,一桩桩一件件捋下来,终于明白了当年执意要学箜篌,独自在窗前拨弄十四弦时,想的究竟是什么。
谢忘之从被子里抬头,深吸了一口气,轻声回应李齐慎:“我……我也喜欢你的。”
话说完,她又羞起来,一头闷进被子里,死死抱着榻上陪.睡的软枕,闷得颈后都出了细细的汗,死活不肯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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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齐慎突然来这么一下,谢忘之胡思乱想,辗转反侧大半夜,子时快过才精疲力尽睡过去,第二日早起时自然有些疲倦,整个人恹恹的,洗漱时一言不发。反倒让红云心下忐忑,直盯着谢忘之看,生怕自家娘子出了什么问题。
绿珠就比她放得开,也没注意这些细节,只按谢忘之的意思细细清洗玉镯,擦干后收好:“娘子,这玉镯怎么回来了?”
不提还好,一提,谢忘之脸上又红起来,顿了顿才答:“昨晚……那猫送回来的。”
“猫?”绿珠心下存疑,但她本着侍女的本分,不会怀疑谢忘之,只点点头,“奴婢替您收好了。”
“好,我知道了。”
绿珠应声,想了想,又想起什么:“娘子,秋狝要带去的东西,奴婢不敢随缘做主,您来挑一挑?”
谢忘之微微一愣,分明昨晚李齐慎最后也提到过,但她辗转了一晚上,忘得干干净净,让绿珠一提,才想起还有这么件事。
秋狝多在**月,今年也是如此。且皇帝自前几年起,秋狝若是在骊山猎场,随后都会与萧贵妃一同住在华清宫避寒,一直到快过年才会回大明宫,以便过年时接见进宫朝拜的人。
既是要在华清宫长久地住一段,得带人随行,除了伺候的宫人,朝中要员当然逃不脱,以谢忘之阿耶的职务,也得陪着住在华清宫附近的别院里。阿耶去了,子女自然也可随行,故而骊山猎场的秋狝最为声势浩大,适龄的娘子还能凭观察骑射,看看中意哪家郎君,保不准能成就一段佳话。
谢忘之自然只中意李齐慎,但不想和阿耶起冲突,就得跟着去,何况李齐慎还点名提到了这个。她抿抿嘴唇,不为难绿珠:“不必,就按我往常出行的样子准备。不用准备太多,横竖只是小住,半月内一定会回长安城。”
“是。”绿珠想想,又觉得不对,“娘子这段时间还有新裁的衣裳,不如洗晒后一同带去,也好趁早穿?至于首饰……娘子平常不怎么戴,奴婢不敢做主。”
“新做的衣裳挑一挑,若是有显眼的,就不带了。”谢忘之又不是去出风头的,她只求个平安顺遂,心甘情愿当个灰扑扑的陪衬。首饰这个倒确实难说,她想了想,“……首饰也如此吧。挑些玉、珍珠和檀木的,和衣裳能搭即可。”
绿珠应声,叫了青玉,准备一同去收拾。
刚转身,谢忘之忽然开口:“对了。”
“娘子还有什么吩咐?”绿珠转回去,茫然地问。
“我刚刚想起来的。既是秋狝,恐怕要上马,戴镯子不方便,尤其是玉。”谢忘之想着李齐慎送的那对金镯,却不能直说,编了会儿理由,尽可能装作无事发生,“我想着……就带那对金镯吧,若是有个磕碰,也好修补。”
绿珠当然不会怀疑,拉着青玉行礼,绕过屏风,去后边收拾箱子。
谢忘之示意红云也下去,等内间安静下来,忽然一个转身,没管刚梳好的长发,原样扑回榻上,脸颊贴着软枕。贴了一会儿,她闭上眼睛,任由红潮漫上脸颊,睫毛犹自轻轻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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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秋狝定在八月底,自长安城出发,到骊山猎场时刚好是八月三十,一脚踩在**月的交界处。
骊山猎场分内外场,里边再各自划分,行猎前里边危险的猛兽,诸如老虎或是熊,会提前猎杀或者驱逐,免得到时候正面撞上,不知道谁是谁的猎物。而鹿和狐狸一类稍大的,也驱到内场去,外场多的是兔子这样连反击都不会的,方便游玩之余过一把打猎的瘾。
当朝尚武,猎场又提前做了准备,自长安城来的贵女当然不会拂这个好意。郑涵元打头,温七娘再一哄,一众贵女各自换了骑装,带上特制的弓箭。领头的几位贵女一合计,还约定比赛,比谁猎到的猎物多。
这些贵女性质高昂,尤其是郑涵元,显然是又一个众星捧月的表演场,长宁跟在后面,只觉得好笑。以她的性子,该跟着那些郎君进内场去猎鹿,但她答应李齐慎,得在外场看顾着谢忘之,故而特意放慢马速,和前边的贵女渐渐拉开距离。
谢忘之陪同,跟着长宁的步调,过了两刻不到,就和郑涵元她们岔开了,看不见她们的人影儿,还被长宁拐去了僻静处。
“可算是安静了。叽叽喳喳的,听得我脑仁疼。”长宁随口抱怨,抽出马鞍边上的弓,问谢忘之,“不过我自夸一下,若只是猎兔子,我至少五箭四中,你爱吃兔肉吗?”
“多谢公主。不必了。”谢忘之想想就地给兔子放血剥皮,在厨房里时没怎么,在野外就让人起鸡皮疙瘩,她赶紧拒绝,“说来惭愧,说是游猎,其实我骑射不佳,马术也不好,仅能代步罢了,恐怕不能陪着公主尽兴。此外也不缺一口兔肉,若是想吃,总能吃到的。”
“什么尽兴不尽兴的,说这种话有什么意思?我出来打猎,也是出来玩,哪怕两手空空,玩得开心就好。至于猎来的野味,内场肯定不会少,我们等着晚上回去吃就行。”长宁顿了顿,故意往谢忘之那边靠了靠,稍稍眯起眼睛,带着善意的调笑味道,“放心吧,只要你别嫌我放空箭,比不得雁阳郡王!”
前半句尚且能接话,后半句乍提到李齐慎,谢忘之面上蓦地一红,清清嗓子,故作正经:“公主别这样说……让人误会。我不会骑射,怎么可能嫌弃公主?”
这反应不太对,脸红归脸红,看着却坦荡,长宁盯了谢忘之一会儿,揣摩着她和李齐慎得到了哪一步。但她自己也没什么经验,生性又豁达,哪儿知道李齐慎都干出了翻墙夜会的事儿,只按身边娇娇怯怯的贵女猜,以为谢忘之这个反应,就是没成。
“对了,你怕鹿或是狐狸么?”长宁在心里为李齐慎叹息,想了个法子,“若是不怕,我带你混进内场去,我们去看恪衡猎鹿,如何?”
谢忘之抿抿嘴唇,低声说:“好啊。”
第86章 流箭
毕竟是山脚下的林地, 开辟出来做的猎场, 内外场其实没有明显的界线, 无非是以特地栽种修剪的灌木做分割,再加几根充当标志的木桩。不同于外场那种闹着玩,内场是正儿八经逐鹿的地方, 郎君用的箭更重,箭头也更锋利,让流箭刮到起码得掉一块肉,故而一到木桩附近, 长宁立即勒马。
“就在这儿吧, 再进去就要被当做抢猎物的了。”她转头和谢忘之说,“退开点, 等着他们过来, 能见一面。”
谢忘之不通骑射, 没法让马后退,只稍稍掉转马头,让马往开阔的地方走了几步。
刚找到合适的地方停步,里边马蹄声滚滚而来,重且急,听着是成群的奔马。谢忘之一惊, 本能地朝着马蹄声的方向看过去。
果真是群马, 匹匹矫健高大, 蹄铁踏在草皮上, 杂草倒伏, 踩出成条的跑马道。跑在前边的则是大群的鹿,年轻郎君们控着马,有些追在后边,试图拉近距离,甚至拉弓跃跃欲试,有些则往别的方向跑,像是要玩个包抄。
“这就是比马和鹿,谁能坚持更久了。”长宁眼尖,和谢忘之分析,“不过我看这次悬,这群鹿跑得快,过了这个点就进林子里,林子里不好跑马。可这里也没法放箭,人太多……”
她兀自苦恼,不由自主地代入这群逐鹿的郎君,想着若是自己混在里边,该怎么才能拔得头筹。谢忘之却不,她不懂这个,跟着长宁往里看,只看见跑在前面的李齐慎。
说来也怪,李齐慎今天穿的是骑装,近似翻领胡服,谢忘之见过他穿轻铠,也见过他骑马,按理说总是天德军的轻铠更飒爽些,但现下这么一看,却觉得这身骑装潇洒利落,衬得那张冷丽的脸都添了三分英挺。照夜的笼头也换了一副,皮革的面具覆住半张脸,马鞍边左弓右箭,箭筒里的箭羽支支分明,看着更像是轻骑兵的战马。
李齐慎控着照夜,跑了一段,忽然掉转马头,朝着侧面的方向跑,但他看着的确实是鹿,浅琥珀色的眼瞳锁死在领头的雄鹿上,十足是猎手的架势。
谢忘之不由想,此刻的李齐慎像是小将军,像是草原上的猎手,又像是行猎游玩的贵族,那真正的他又该是什么模样?
她有一瞬间的心惊,无端地想起了当时东市上的那只面具,松松垮垮地挂在李齐慎脸上,用黑猫面遮了漂亮的脸,眼睛却露出来,瞳子里清晰地倒映出她。
谢忘之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恰巧李齐慎控着照夜跑过一个弯,隔着葱葱茏茏的草木,刹那间和她对视。
李齐慎面上浮出略微的错愕,旋即变成个清浅的笑,他朝着谢忘之说了什么,下一瞬一挽缰绳,反倒让照夜加速,直直地朝林子里冲,继续追前边那群鹿。
隔得这么远,又是匆匆一眼,谢忘之不会读唇语,愣了一下。
“他说让你等着。以郡王的本事,我猜是要猎只鹿送给你呢。”好在长宁会读,她戏谑地看了谢忘之一眼,慢悠悠地掉转马头,“行啦,人也看了,我们回去吧。我猎几只兔子玩玩。”
“好。”话挺正常,谢忘之却有些莫名的羞涩,没敢抬头看长宁,只跟着她的步调换了方向。
马术不精,谢忘之没敢立即跑起来,只让马姑且按着自己的意思,缓缓加速。往外场的方向跑了没几步,长宁控着的马忽然一声嘶鸣,惊得谢忘之的马脚下一乱,直直地往前跑,若不是特地挑出来的性子温良的马,恐怕要把马背上的女孩摔下去。
谢忘之不怎么会控马,只好紧紧挽着缰绳,尽可能安抚,等一路跑到外场休息的地方,马才惊魂未定地停下来。
“这马性子倒是温顺,不像我这匹,发起病来控都控不住。对不起了。”长宁苦笑一下,在马头上敲了一下,“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有点儿累。”谢忘之说的是实话,她的马受惊,跑起来也就这样,大概就是照夜在长安城里憋屈的跑速,“不过我得歇歇。”
“也好。那我过会儿再来找你,你且休息会儿。”长宁应声,转头和候着的驯马师说,“替娘子看看,这马有没有惊惧过头,若是不行,带娘子挑匹新的,要温顺听话的。”
驯马师应声,又有几个仆役上前,扶着谢忘之下马。谢忘之一身严严实实的骑装,大庭广众,也不矫情,下了马,抬头和还在马上的长宁说:“公主的马好像受惊了,不换一匹?”
“没事。惊什么惊,再跑一轮就行了。”长宁浑不在意,掉转马头,抽了一空鞭。马听见这声音害怕,撒开蹄子往前跑,带着长宁跑回了先前惊马的地方。
场地还是那个场地,蹄铁踏出的痕迹都没多添,看来是没人来过。长宁松了口气,放慢马的速度,控着马转了几圈,找到了她想找的东西。
她立即翻身下马,俯身拨开半长不短的草,捡起那支朝着谢忘之射来的箭。
惊马的说辞纯粹是糊弄谢忘之,欺负她没什么行猎的经验罢了,长宁用的马也是特别挑的,不求跑得多快,但求一个稳。这马在猎场里养了两三年,见惯了狩猎起来的箭羽,别说一支箭,只要不是朝着自己来的,千支万支也不动如山。
偏偏当时事出突然,那箭是朝着谢忘之来的,长宁不能打草惊蛇,谢忘之马术又不是特别精湛,喊出声吓着她反倒得不偿失。她也是实在没辙,不得已才让自己的马去惊谢忘之的马,好在两匹马都挺给面子,一匹听话,一匹胆小,这才顺顺利利回了暂且休息的地方。
猎场里的箭都是特制的,为的是能分清是谁猎的猎物,长宁顺着箭羽往前摸,摸了两下,就感觉到了上边的刻字,当即推断出这箭是谁放的。
她捏紧这支箭,往箭筒里一放,动静大得马都焦躁得叩了叩前蹄。
“……蠢货。”长宁眉头紧皱,一拽缰绳,重新上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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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箭破空而去,带起呼啸的风声,领头的雄鹿来不及躲闪,光泽寒凉的箭就这么直直地破开,穿透眼睛,钉进里边更柔软的地方,浑浊的液体混着新鲜的血泼出来,打得雄鹿的前腿和脚下都湿了一小片。
雄鹿吃痛,发出长长的呜咽,但它瞎了一只眼睛,视野受限,又处在剧痛里,胡乱地换了几个方向,只堪堪躲开和先前入眼的箭并来的那支箭。剩下的箭雨就躲不过去了,它没跑几步,从颈部到腿,一支支箭钉进去,破开的口子里喷出淋漓的鲜血,让风一吹,全是鹿血的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