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缓进来收碗的时候,刚好听到太子说出的话都带着冰碴子,“黎新棠你好大的胆子,身为侍女,玩忽职守不说,且满嘴禁言。灵异之事向来为南岐所不容,堂堂的黎家嫡长女,随随便便把换魂邪术挂在嘴边,当真是黎太傅教出来的好女儿!”
太子不知受了什么刺激,那日过后,便没再出现过书房,新棠的一应事情都是应缓打理,应缓关键的嘴里都起了泡,不得已把小厨房的大娘给弄了过来。如此过了几天,等到新棠能自如行动的时候,已是几天后了。
承安宫最近上上下下一片喜气洋洋,眼见着年关将至,承安宫的冬节份例反倒是比刚开始那会儿更加充盈,银丝碳像是不要钱的一样往太子这里送,膳桌上也多了往日里从来没有过的精致吃食。
而这些改变,皆因前日里建安帝颁下的旨意,大意是说太子已及弱冠,且居手足之长,应该出来主持一下祭祖大典了。
新棠换上了崭新的水绿色宫制夹袄,外罩一件坎肩,一头乌黑顺滑的秀发铺在背后像缎子一样,两侧的短发被她编成两条细细的结,齐齐的别在耳后,露出姣好的脖颈和白的几近透明的侧颊。
此刻她正站在前庭处,双手拢在袖子里,笑看着宫道尽头的雪烛。许是承安宫许久未曾有这般恩宠,宫人行走间,脸上带着笑,脚下生着风,言语间也不像往常那般沉寂,但经过新棠身边的时候,都会老老实实的停下来叫一声“新棠姑娘安。”
守宫门的太监被有心无意路过承安宫的众人奉承的好,嘴巴都快咧到耳朵后面了,结果被突然闯进视线里的人一个巴掌拍下去,头顶上的帽子将将好把他的嘴盖得严严实实,那模样太过滑稽,新棠看得嘴角一弯。
转眼间打人的应缓已经来到了身边,“怕他们得意忘形软了骨头,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给咱们承安宫惹麻烦。”
新棠点了点头,注意力却不在他身上,敷衍道,“公公也是为了殿下着想。”
天太冷,应缓学着她的样,也把手拢在袖子里,喟叹道,“姑娘搁这儿看啥呢?天这么冷,身子还没好利索吧,赶紧回去喝口热茶缓缓,仔细又受了寒。”
说到这儿,新棠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那日多谢公公请来赵嬷嬷救我一命,以后公公有什么需要帮忙尽管提,新棠能做到的一定义不容辞。”
应缓摆摆手,笑得极有深意,“不敢当姑娘一声谢,我都是按殿下的吩咐做事,殿下想救你,自然不会让你有事,至于这恩,姑娘还是找殿下报吧。”
新棠默了。
得益于大娘的精心照料,那日她晕过去前说的话或许是营养太好,很悲催的一字不漏的与记忆重合了,徘徊在脑子里挥之不去,以至于她晚上没事就捧着脑袋苦想太子是不是已经发现了她芯子里换了个人,想来想去也没得出个结论没说,整个人倒是越来越忐忑。
只是醒来之后,太子便不大搭理她了,让她无迹可寻。即便如此,他说出的话还是算话的。赵嬷嬷又来了一次开了几幅调理药,再之后便换成了李太医。
随着病情渐渐好转,沉香和宜春宫好像从她生活中消失了痕迹。
其实她也想通了,若是太子真要害她,为何又几番周折的吩咐赵嬷嬷和李太医给她治病呢,当朝太子虽说不受宠,也不至于到以救人为乐趣来打发时间吧。
况且还有水下那次,她当时虽筋疲力尽,但也能清楚的意识到身后的人不是应缓,私底下试探的问了他,他却好像比她还懵懂,新棠一时拿不准心里的猜测是对是错。
唯一可以的确认的是,那块她一直紧紧攥着的玉佩被奉到了太子手里。
太子确实不是个苛待人的主子,因为他根本不怎么搭理人,整日里除了看书练字就是下棋。平心而论,忽略那日出现的有些刻意的玉佩之外,倒真的算得上是个大度的主子,至于那块玉佩后面暗藏的是不是杀机......随它去吧,脑袋真的要走的时候,她应该也留不住的。
几死几生的还要死命捂着马甲不被扒,太累了,凑合过吧。
赵嬷嬷的药倒是管用,几幅药喝下去,这双入冬以来就一直冰冷的手,冷得也没那么顽固了,这一会儿捂在袖子里,生出了点热气儿。
她把手抽出来,往应缓面前一伸,大方道,“公公,给。”
应缓被那双青葱玉指带出的光一闪,便见眼前的手掌里多出了一颗红枣。
枣在下人中间是个稀罕物,平日里承安宫也不常有,想是最近膳房那群人见承安宫这个热灶烧起来了,想紧赶着过来添把柴,他一笑算是领了新棠的好意,“太监们不好这个,姑娘还是自己留着吃吧。”
新棠原本是想分享个小零食来着,哪想到那么深,不好意思的把手收了回来,许诺道,“那下次我再给公公带点别的。”
闲谈间,前面的雪烛扫完了地正打算回宫女所,新棠赶忙快步上去拉住她。
两人久不见面,有许多话要说,新棠略过了这阵子鬼门关的两次险遇,挑了些好的话说了,只是沉香的事却瞒不住,只得把她来的意图说了。
雪烛听完一张脸煞白煞白的,围着她转了好几圈,后怕的捂了捂胸口,怒道,“我才不信什么贵妃对你好的鬼话,她肯定是来挑拨你和殿下的关系,见挑拨不成,索性对你下杀手。”
新棠摸摸她的头,笑嘻嘻的赞她聪明。
这么一对比,雪烛觉得太子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主子,“新棠,你要好好伺候殿下,殿下是我见过最和善的主子了,当时真是庆幸自己愚笨,被管事公公分到了承安宫。”说完自觉失言,脸红红的解释,“承安宫是顶顶好的,只是我自己运气更好......”
雪烛把自己饶进了一个死胡同,急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新棠劝了好久才终于有机会道出自己的来意,“雪烛,宫道上人来人往,你若是有机会,帮我打听下沉香现在的下落。”
雪烛虽然不解,但是还是应了,宫人不能久闲,新棠往她嘴里塞了颗红枣,提步匆匆走了。
刚走了几步,想到有事没问,又折了回来,她偷偷往四周看了看确认周围没人之后,才在雪烛耳边小声的说了句话。
雪烛有点害怕和不解,但还是小声的答了,“换魂之说在南岐乃忌讳的邪术,民间一旦发现有人谣传,要关押的,宫里也不许有人提这个,要杀头。”她悄悄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新棠听完拧着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看来太子是没发现,不然不会这么平静。
新棠是趁太子下棋的时候,中途偷偷溜出来的。太子下起棋来不到一柱香的时候不会停,可当她跨进书房的时候,却见太子已经下完了棋,正歪在榻上小憩。
新棠轻手轻脚的把矮几上散乱的棋子收拾了,归置的时候冷不丁的翻到了矮几下面的一本书,顺手合起来看了一眼名字,却惊得她心跳骤停。
《还魂录》
......
新棠头一次知道什么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蠢得无可救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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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耳边的声音虽轻,却抵不住太子耳力好,眼睛虽是闭着,依旧能通过窸窸窣窣的动静辨别人所在的方位。
先是有轻浅的呼吸靠近,柔柔的,很快,独属于女子的馨香盈了满鼻,覆盖在小小的贵妃榻上,无孔不入。
太子努力把身子放轻松,伪装成熟睡的样子,但放在里侧的手指却不由自主的握紧暴露了心里的一丝异样,他想看看这个大胆的侍女又想玩什么花样,然而香味只是浅尝辄止,眨眼间便无影无踪,替代的是书纸的摩擦声。
窗外有风吹过,书页被风吹乱,连翻了好几张,然后迅速被按住。太子在此时稍微动了动,原本隐在内侧的右手和左手交握,平放在了小腹前,睡得仪态万方。
新棠做贼似的背过身,掀开夹袄把那本《还魂录》揣在了怀里,两条胳膊状若无事的搁在胸前,挺直了身子守着,等着太子传唤。
哪知背后却没了下文,等了约莫小半柱香的时间,新棠悄悄转身,朝榻上轻轻望了一眼,太子依旧睡得无知无觉,暗暗松了口气,确定太子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之后,新棠麻利儿的挪到门前,溜了。
心虚的新棠没看到,她刚刚跨过门阶,榻上的太子便睁开了眼睛。
......
建安帝有令让太子操办祭祖大典,不管这是真器重还是假施恩也好,承安宫在明面上都得高兴的忙碌起来,整个朝廷、后宫都在看着太子的表现,太子自己的心里也门儿清。
只是这祭祖大殿说出去虽然风光,但是实际上劳心劳力的事一件不少。
南岐是马背上得来的天下,祖皇帝曾是“欲与天公试比高”的万民敬仰所在,开拓了南岐北抵北番、西至西陂岭、南达南海、东邻东苍山的辽阔疆域,大好的河山传到上一位善武帝,也就是太子的祖父手里,出现了颓势。
及至本朝,北番和西陂岭都有不同程度的侵犯,北番外的胡人最是嚣张,铁骑多次塌到了北阳春关外,驻守阳春关的司徒明将军数次上奏请朝廷增援兵力和粮草,可惜奏折被建安帝留中不发,反倒是腾出了大量的兵力去修建陵墓。
值此关头,建安帝的举动遭到了三代元老耿老将军的强烈反对,甚至不惜在大殿上以死请谏。
耿家满门世代忠良,子弟皆为了朝廷鞠躬尽瘁,培养出来的国之栋梁不计其数,建安帝心里气极了耿将军的做派,但因为耿老将军的那句“恐被世人诟病”说到了建安帝的忧心处,不得不把建皇陵的打算暂时搁置。
太子不是个蠢人,这次的恩典来得这么高调又这么突然,自然得好好摸清楚状况。
这几日新棠去书房,很少见到太子的身影,偶尔在书房理书耽搁的晚了,才能看到太子披星戴月归来,新棠接过他脱下的披风的时候,触手潮潮的,可见是从外面一路沾了露水回来了。
承安宫的禁军巡逻比其他地方来得更加频繁且严苛,这是新棠从雪烛的嘴里听到的,雪烛曾亲眼见到一个无召出宫的承安宫宫人被禁军当众乱棍打死的惨象,偷偷说给新棠听的时候,新棠当时只以为是宫内宫规森严,唏嘘统治者残暴之外也没作他想。
后来才发现,这种严苛的可以称之为监视的行为只针对承安宫,确切的说,只针对太子。新棠也是那时明白了太子在这南岐的处境,对比了一系列太子的权位之后,突然觉得她伺候的这太子其实有点惨。
只是这承安宫连只苍蝇都不能轻易飞出去,也不知道太子是怎么避开那些禁军的。太子一进书房,就习惯性的坐在书桌后沉思,两道好看的剑眉微微蹙着,可见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新棠见状,把披风放在旁边,转身去书架上拿出一叠白日里晾晒好的宣纸,平铺在太子面前,用镇纸压好之后,又转而去研墨。
墨是上好的洗墨,色泽浓郁,还伴有清香。太子的书房里就有关于洗墨的书,她闲来无事曾翻阅过,得知这墨乃是贡品,产自蜀中,一年只得三块,金贵的很。
新棠按照书上的说法,小心翼翼的加了点洗笔水进去,端正姿势,把墨竖直慢慢的磨,唯恐糟蹋了一点儿。
孰料太子却清清淡淡的纠正,“尽信书不如无书。洗墨须得用清水,宁少勿多,否则磨出来的墨汁不纯,平白糟蹋了好墨。”
新棠听见太子如是说,赶忙把手拿开,局促道,“奴婢知错。”
太子定定的看着她乌黑的头顶,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深思,“黎太傅学识渊博,生平最爱收集名墨,视若珍宝,往日里竟没教你识过。”
这问题让人心生警惕,新棠一下子想到那本被她偷偷揣回去的《还魂录》,她那天回去只来得及翻了第一页:还魂还魂,死后重生。异世为人,继魂转生。新棠惊诧这里竟然有这等奇书,只是惊诧过后却明明白白的意识到,太子怕是怀疑她的身份了。
只是新棠赌太子没有确认,这种事情本就违背天则,说出来应该也没有人会相信,不然以太子缜密的心思,早该把她处死了。
不过自己以后应该越发小心才是,这样和太子朝夕相处,保不齐太子是在找更多的证据。
新棠打定主意装无知,“回殿下,奴婢虽是家中嫡女,但奴婢母亲却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因此从不让奴才碰这些东西,没想到今天在殿下面前出了丑。”
太子已经提起了笔,闻言停了下来,“哦,黎夫人出身书香世家,倒没想到思想竟如此传统。”
又来!这一个“哦”字曲折饱满,把人的心情吊得七上八下的。
新棠悄悄抬眼,太子眉头上挑,倒像是真的好奇,只不过这人从来不像面上表现的那么简单,新棠告诫自己以后一定要在太子面前夹着尾巴做人,这人太难缠。
嘴上却无比真心的答道,“子不言母过,奴婢若早知有一日能有幸伺候殿下,定当早早的学文鉴史,通晓古今,如此才能够得上殿下万分之一的风采。”
太子不知道是不是被这天花乱坠的话说得心里舒坦了,过了好久,才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我看你这张嘴也当能得上舌灿莲花了。”
新棠马上接了句,“都是殿下教得好。”
太子:“......”
太子总觉得这句话不像是在夸他,却又一时找不到什么错处,想了又想,突然福至心灵,居高临下的问她,“黎新棠,你是不是有求于我。”
新棠不答话,垂着头上前,继续帮太子磨墨。
太子的视线还留在她身上,她这一动,露出了后面细腻又美好的一截脖颈,太子嘴角抿了抿,又说了句,“本殿下允许你提一个要求,过时不候。”
新棠听完太子的话之后,不可置信的抬起了头,眼睛绽放出的光彩比外面的星辰还亮,“殿下说话算话?”
“自然算话。”
新棠抬手一指,说道,“请殿下准许我翻阅行安殿内所有的书。”
太子倒没想到她会提这么个要求,似笑非笑道,“我不准你就不会看了吗?”
偷偷摸摸的哪有光明正大来得方便,但这是打死也不能承认的,只能睁着眼睛说瞎话,“殿下英明神武,还请殿下明察。”
太子还有正事要忙,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