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丧当场。
第171章 恩人
霞光满天,广阔的天空由东向西,自深邃的黑蓝逐渐变成火一般的红,有几缕云霞绚丽一场,或深或浅,美轮美光。大街小巷上的行人,都穿着宽敞而简短的衣衫,海风吹着,飘摇欲散。
朱总旗的家在城南的小巷子里,魏铭跟着皇甫飞,同皇甫飞的仁兄弟贾宇,一同到了朱百户家门口。
朱家院子不大,前后三进挤挤巴巴,朱总旗原本有两个儿子,而如今,只剩下幼子朱任了。
引了众人往正屋子里去,刚到门口,朱总旗便走出来迎接。
朱总旗穿着一身细布靛蓝短打,脸色疲惫,眼袋坠着,双眼浑浊,鬓边两缕白发散了下来。
他实际上并不到五十岁,却比年过六旬的皇甫百户更显老,且颓丧。
这与丧子,有着撇不开的关系。
他已经晓得魏铭乃是青州府大名鼎鼎的案首,乃至整个齐鲁大地,今岁唯一一个小三元的人。朱总旗对魏铭十分客气,一众人进了屋子。
魏铭的来意,皇甫飞和贾宇已经告知了朱总旗,朱总旗开门见山,略作寒暄便道:“听闻魏生有余公托梦,不知到底是何情形?”
托梦这种事情,说真便是真,说假也是假,魏铭想让朱总旗相信,并且能够采取措施,并不能随口一说。
这也就是为何,要有此一见的必要了。
“原本梦中拜见余公,我只当是白日里偶遇余公旧居的缘故,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足为奇。”魏铭道,“只不过,我原本不知道有神火箭溜一物,更不晓得有图纸留在安东卫所,问及皇甫家四兄长,才晓得梦中所听之事,原来是真!”
他说到此处,朱总旗眉头皱了起来,喃喃道:“也是……你这般年纪,如何能知道神火箭溜?更不必说知道神火箭溜就在安东卫所了!难道真是余公他老人家的意思?”朱总旗问,“那余公他老人家,如何说?”
“余公告诫学生,神火箭溜之图纸,将于七月末毁于大火之中,烧成灰末!”
那朱总旗怔怔说不出话,其子朱任不由道:“怎么会?火器营防火甚严,便是借来图纸造器,也只是将局部图誊画下来,且每日都要送还火器营!火器营多少年没走过水,怎么会毁于大火之中?”
他提出了质疑,朱总旗也回过了神来,“具体情形,余公他老人家可说?”
魏铭想了一下,“余公言,谨防倭贼偷袭。”
此言一出,屋中几人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朱总旗更是问道:“余公的意思,七月末有倭贼上岸?”
魏铭点了头。
近来倭寇入侵频繁,而他记得十分清楚,前世安东卫的徐指挥曾上书道神火箭溜的图纸,毁于七月末的一次倭寇偷袭,可惜具体日子他记不清了,眼下已至七月上旬,距离七月末,不过半月了。
“余公托梦是否应验,我不晓得,但我希望余公之言莫要应验,神火箭溜乃是余公亲自督造,若是日后大兴又要遭遇倭人大举进犯,神火箭溜必是抗倭火器重中之重!”
话说到此处,屋内众人皆是一震。
若说原本朱总旗带人重造神火箭溜,是要给战死的长子一个交代,可神火箭溜的功用远不止于此,若真有倭寇卷土重来的一日,他们造出来的神火箭溜能第一时间派上用场,便是真的抗倭头功!
众人皆有所思,朱总旗想到了余公。
“当年余公他老人家,在倭寇清退之后,也要将神火箭溜建造出来,便是有防患未然之意,只可惜余公到底没能看着第一批神火箭溜,配到兵将手中。余公他老人家离开安东卫,要进京为汤公鸣不平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说神火箭溜若是不能继续造下去,也要将图纸存好,已备日后。”
小辈们皆不清楚当年的事,魏铭就算知道几分,也只通过聊聊几笔记载或者传言,他问朱总旗,“总旗见过余公?”
“何止见过?余公来安东卫造神火箭溜的时候,我当时就在火器营中当兵。”朱总旗那时候只是个普通的小兵,因为做事勤快,被调去为余公的人打下手,“……余公亲自见过我们,他老人家一点大将的架子都没有,说日后还要麻烦我们,把旁人孝敬的江南的稻米,赐了我等一人五斗,满安东卫所,没有不羡慕的!我还记得那稻米,真的又香又甜,熬出来的米汤水,香味飘的一条巷子都能闻见!”
回忆起从前,朱总旗话显得尤其多,说到那稻米的稀罕,说到旁人的艳羡,这些都是余公的平易近人。
只是他话锋陡转。
“汤公为人不拘小节,没想到下面的人手脚不干净,还出了人命官司。朝廷里那些人看不惯三公的风头太久了,也是先帝……唉,三公守住大兴的沿海,这样的功臣不奖反罪,汤公性烈,也是寒了心,当着先皇的面就说了狡兔死、走狗烹的话,先皇大怒,立时要把他拉出午门斩首,众朝臣这才怕了,苦劝良久才临时收监诏狱。余公当时就在安东卫所,闻言连夜就进了京。”
后面的结果,众人也都知道了,余公没能救得了汤公,汤公在诏狱内十分暴烈,出言不逊,先皇问及锦衣卫北镇抚使,北镇抚使原本还想替汤公瞒下,却顶不住有人早已据实以告,先皇就因着北镇抚使的犹豫,就将人贬到了甘肃,汤公更不用说,先皇非要将他在午门外斩首示众。
余公前去求情,明知道是火坑还是跳了,结果当然不出意料——粉身碎骨。
“……安东卫接到消息,汤公被斩,余公流放,好多军民走上街来。当时的指挥使和副使吓坏了,叫人将军户全部集中到各所各营里,将百姓全部撵回家中。当时我也在街上,指挥使派来的人到了,遣散众人,众人聚而不散,指挥使的兵稍有动作,就要动乱起来,最后有位耆老说了话。他说,我们就是送一送汤公,送一送余公,三公是救命的恩人,连送一送恩人都不行吗?那耆老说得满街的人都哭了起来。我们这些在倭寇手里幸存的人,毫不夸张的说,就是三公救下来的。”
朱总旗说着,掩面而泣。
“当时汤公走了,是真的走了,余公走了,却还有转圜,第二日城里出了几人,一路向西,寻余公去了。”
第172章 就此别过
“从前三公如同菩萨,保着沿海的军民,到了那时,沿海的人只能尽力保住唯一留在人世的余公。”
安东卫出了几个办事老成的,一路打听着余公流放到了何处,追了过去。除了安东卫,整个大兴沿海没有不忧心着余公的安危的,安东卫几人寻到余公的时候,余公身边已经聚了不少人,数一数竟有一个百户所之多。
负责押送余公的兵也怕了,同众人道不要闹出太大声势,免得被朝廷察觉,以余公如今的处境,牵扯的人越多,他越是难以保全。
众人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来的人越来越多,一路往边境而去,百姓想不知道都难,传言传得沸沸扬扬,关于先皇残暴、杀死功臣的传言,传了半个西北。
先皇到底还是知道了,咬牙切齿要杀余公,不想倭寇却来了,往浙江沿海一带扰乱。大兴虽然有兵力能打,但若是在这个时候杀死余公,倭寇得了三公皆去的消息,势必会卷土重来。
那时先皇已经病重,若是再起战乱更是顾不上,前朝几位顾命老臣和先皇亲母章太后,亲自上阵让先皇三思,大局为重,先皇不肯放过余公,也只能让他继续流放,再加三千里。
好在没多久,先皇薨了,因着没有子嗣,也没有合适可过继的人选,便按着亲疏,轮到了如今的圣上称帝。
为余公保驾护航的人都觉得有了希望,立时找人上京求情。今上永平帝怎不知余公大名?见了求情之书便面露犹疑。可他不过刚刚继任,皇位尚未坐稳,便要将先帝之令推翻,未免引起老臣不满。
不要说先帝的老臣,今上尚在犹豫之中,章太后便第一个跳了出来,不许今上改去先皇之命。
当初劝先皇不要在倭寇来时杀死余公的人中,章太后便是第一人,而如今,先皇已逝,不许放走余公的人中,章太后还是第一人。
无外乎,沿海已清,倭寇不在,比起无关紧要的军民请命,章太后更在意先帝的遗志。
“我只可惜,没能见到余公最后一面。”朱总旗抹了眼角的泪,“请愿不成,余公因着流放许久,身心俱疲,天一冷便病了,起初不过是风寒,却总也不好,一日比一日重。护送的人都想着今上能开恩放了余公,可等来等去,竟然等回来余公不可放的消息。”
“余公病得更重了,又有人上京请愿,这才勉强请来一位太医为余公看病,但是太医来的太晚了,太医到后的第三天,余公他老人家……到底是去了……”
那天夜里,多少护送余公一年有余的军民,留下了眼泪。
安东卫过去的人回来说,那天雾气很重,四野白茫茫不见树木,余公借宿在农家院中,太医撩了帘子出来,唤了众人,“余公还有几句话要说。”
众人听到此处,皆止不住哭泣,却又不敢大声,怕惊到了余公。
雾很大,满院子的人垂手而立,几个当头的人进了房中,余公让人把门窗打开。几人想劝,怕寒气裹进屋中,余公摆了手。
濒死之人,还怕什么寒气呢?
余公挨个叫了领头几人的名字,每一个人姓甚名谁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叫过名字,又问候起院子里来自各地的兄弟,众人都应了,余公才道:
“一载有余,诸位山水相送之恩,余某永记心间。今夕我去,诸位终于能得返家中。余某平生所愿家国皆安,如今国有明君,外无倭患,诸位早早返家在父母跟前尽孝,与妻儿团聚,至此安居乐业,也不枉方、汤二公与我的一番辛苦。愿国恒安宁,家和人全。”
余公说着,止不住喘息,顿了一顿,竟挣扎着下了床,一躬到底。
余宗光在此,与诸位别过了。”
屋内外哭声全无,白茫茫的雾中,众人强忍着眼泪,纷纷避身回礼。
一盏孤灯在屋檐下晃着微茫的光,穿不透浓重的白雾。
屋里的人陆续退了出来,只剩下余公唯一在世的女儿,跪在余公床前,送余公最后一程。
翌日日出东方,白雾渐散,院子里的人还站在原地,檐下孤灯燃尽,屋里哭声传来。
时间再无将军余……
“一世名将,就那样死在了流放的路上……唉!”皇甫飞禁不住感慨。
众人叹气追忆余公。
唯有魏铭默不作声,脸上露出说不出的疲惫与感伤。
皇甫飞见他露出这种表情,甚是不能明白。
魏铭年纪轻轻,不到志学之年便才名鹊起,怎么会露出这种仿佛伤同类一般的神情呢?
皇甫飞正要问上一句,魏铭已然回过了神来,方才神色皆去,像是秋风扫过,什么都没有留下。
皇甫飞来不及惊奇,就听魏铭道:“神火箭溜在,余公便在。”
他说着突然站了起来,朝着朱总旗长鞠一躬,“余公遗志,便托于总旗了!”
朱总旗一震,忍不住老泪纵横,站起了身来。
“朱某必让神火箭溜重现人间!”
只有把神火箭溜重现人间,才是对余公最大的回报。想来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会稍稍安慰一些。
不过现在有“托梦”示警在前,神火箭溜图纸如何保全,才是要务。
朱总旗皱了眉道:“倭寇当中,总有海匪掺杂其中,这些人清楚岸上情形,若是袭击火器营,不无可能,到时候图纸毁于一旦,我等就是想继承余公遗志,也再无机会。如何才能让火器营免于此难?”
朱任立时一声冷哼,“火器营在庞波那等废物手里,怎么可能免于此难?他这样的废物,只会害人,不会救人!”
若是不是庞波醉倒在水沟,火器营借不出火弹梨花枪,勉强用喷烟梨花枪对抗倭寇,朱百户的长子、朱任的哥哥就不会近身与倭寇搏斗,被倭刀捅死。
庞波手下的火器营,是最大的变数。
而朱家根本没有能力改变这些。
上一世,神火箭溜毁于一旦,在朝廷受到的那两句上报文辞背后,朱家应该比谁都更绝望。
魏铭不敢多想,正要问一句朱总旗,准备如何处置,毕竟距离神火箭溜最近的人,就是他。
只是话还没问出口,有人拍了院门。
朱任连忙起身去看,两人急匆匆进到了屋里。
是朱总旗手下的一个兵。
“总旗,方才我们几位兄弟在院里打铁,那庞波父子寻了过来,说我等过于吵闹,我几人与他父子两人理论了几句,庞申竟然说火器营明后日要检查仓储、排查火险,图纸不再外借!说谁若是不服,就去指挥使那里告!”
第173章 我该如她一般
神火箭溜的图纸在火器营中,朱总旗手底下的人必须每日去火器营借来图纸,然后再在火器营一个偏僻的院中打造神火箭溜。
原本打造火器,是火器营的事,然而火器营不肯做,朱总旗等人越俎代庖,他们自然少不了恼恨。那火器营百户庞波,时不时给朱总旗等人穿小鞋,克扣火药铁皮等,而庞波之子庞申更是常常出言不逊,有意刁难。
现如今,庞波庞申父子故意扣押神火箭溜图纸,朱任听罢,一拳头砸在了门上。
“欺人太甚!”
门咣当一晃,抖了三抖。
魏铭见皇甫飞仁兄弟贾宇疑惑道:“那庞波昨日偷酒喝撒酒疯,庞申威胁几句封了口,还真当旁人都不知道呢?只不过指挥使没找他晦气罢了!他倒是先摆起来了,这又是何道理?”
皇甫飞不禁道:“指挥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庞波心里也门清,到底他是功臣之后。”
“就算是功臣之后,也是庞波老子的事!他老子算是余公麾下一员,他算什么?”
就是算根葱还能卷了煎饼,庞波实在算不得什么。
朱任恨恨,还要再说,却被朱总旗截住了。
“不要再说了!”
说来说去,指挥使不想搞什么大动作,只要庞波父子不过分,他们几人只有在庞波手下穿小鞋的份儿。更不用说,庞波找的借口十分正当,火器营每月都要有几次例行检查的日子,只不过这一次,没在计划之中罢了,到了指挥使面前,庞波也能说天干物燥,万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