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夕不好表态,只得垂目。
“那柄碧泉,当真那么稀罕?”赵熙递给他个果子,想着松泛下气氛,便笑着换了话题。
顾夕想起换到自己房里的那柄碧落。
这可是个大事情。
他起身,撩衣跪下,“夕儿知错。”
赵熙颇后悔,本不是要追究他,结果还是迫他认了错。
话是收不回来了,索性一次把话谈明白。
“不是习武人,看宝剑,大概都是一个样子,哪里分得清碧落还是碧泉。”赵熙道,“母后只是最了解我,这些日子我经历颇多,这当口,断没有可能特特寻出碧落来,讨你欢心。”
这话说得挺直白,顾夕脸都红了。当晚,太后罚他的缘由是犯下口戒,他就意识到太后是知道在碧落上所言不实。顾夕甘心受罚,也在很大程度上是谢太后没有当场点破。
“知道你珍爱碧泉剑,不得以为之。”赵熙叹气去扶他,“不过以后不准再犯。夕儿受你先生教导多年,当知君子立于世间,有可为与不可为的道理。”
顾夕满面通红,郑重道,“是。夕儿谨记,发誓,永不二犯。”
“好。”赵熙把他拉起来,鼓励地拍拍他肩。
“好了,过年呢,开心些。”赵熙揉了揉顾夕手心儿,笑着给他鼓劲儿,“用过膳,我带你出宫去逛逛。晚上,送你回顾府省亲。”
“啊?”顾夕有些迷茫,“您好容易闲一天,歇歇吧。我自己可以。”
赵熙哈哈笑起来。这小子,她抢出这一天来,不就是为陪他,哄他开心?
“走。”赵熙拉起他,“今天不在宫里吃了,咱们去京城最有名的聚仙阁,尝尝阁里的美酒去。”
顾夕被她的好心情感染,展颜笑。
两人就这样扣着十指,出了门。
第25章 百福宫(五)
从百福宫出来,两人换了便装, 都披着长裘披风, 高挑的身形,并肩而行。
从宫里一路出来, 街市逐渐繁华。
顾夕果然对各种摊位和小吃不感兴趣,略略地在赵熙指点下看了几眼,就过去了。赵熙还挺意外,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 哪有不爱玩爱新鲜的,除非这些他都不稀奇。忽地想起,宗山脚下可是有好几座大城镇, 繁华程度不亚京城,他先生定是带他玩过无数遍了,她心里又泛起些涩涩。
赵熙马上又提醒着自己,今天是过年呢,是带顾夕出来散心的。她振作了心情, 牵起他的手,朝前指了指, 聚仙阁就在街中央。那是一座红漆的高楼,门脸又大又排场。
进门来, 食客不少, 不过早有暗卫替陛下打点过了。店小二跑过来, 瞧这对男女虽然低调, 但一身华贵之气是掩不住的, 便知来头不小,忙点头哈腰地让到二楼包间里去。
包间里清静不少。赵熙本是让顾夕想点什么吃,顾夕只扫了几眼,便把菜排丢给店小二,让他看着上。顾夕与她相对而坐,包房内并无别人。可这小子似乎并没有觉悟给她端茶洗盏,闲闲看窗外街市风景玩。
赵熙目光又有些迷离。记得别院里有回她沐过浴,正君也是这样闲闲地,没觉悟伺候她穿衣著履呢。赵熙心中又疼起来。铭则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当时她并不觉得怎样,如今细细在想……幕幕剜心。
面对一大桌子菜,两人随便拣着吃了几口。
顾夕宽坐在座位里,长腿舒展成一个舒服的姿势。慢慢啜饮聚仙阁的名酒聚仙酿。
聚仙阁的菜倒罢了,倒是酒算得上华国名酒了。当年,先生特意搜罗天下美酒,两人对着品……
顾夕品着醇酒,思绪慢慢飘散。
店小二跑进来,殷勤道,“两位客官,点支曲子听吗?”
赵熙摆摆手,忽然心头一动,“拿把琴进来。”
扭头见顾夕端着酒杯,目光迷离。
“别喝醉了。”赵熙提醒了一句。
顾夕这才醒过神来。却见一把琴已经陈在案上。他下意识坐正,在心里快速地筛选曲目。
赵熙瞧他凝眉思索的样子,笑出声,“弹一首出水莲吧,轻松又惬意,正合休沐日听听。”
顾夕笑着起身,“哎,那多俗气,咱们今天奏一曲新的。”
赵熙怔了怔,了然一笑。这孩子瞧着漫不经心,其实心很细。旧曲恐伤情,他这是顾念着她的情绪呢。不过新曲岂是说有就有的,难道他的才情已经达到这个境界了?赵熙倒颇期待。
顾夕伸手随意把琴拎过来,也不正正经经坐在琴凳上,抬长腿倚坐着靠窗的雕栏,琴半搭在花案上。
君子六艺,琴属于很重要的一项。赵熙倒是头回见有人这么弹琴的,不由笑着用筷子敲酒杯,“该打该打,不叫你焚香沐浴,便也罢了,怎坐也没个坐样?”
“弹琴,就是一个心境,那些个繁琐规矩,若都守个遍,那弹出的曲子也无法直抒胸臆了。”顾夕不服气地挑眉,“要是想听好的,我可就得这么弹,坐稳了,就死板了。”
赵熙被他说得没了词,只得掷了筷子,“强词夺理,大话说的倒满。”
顾夕不服气地扫了她一眼。眼波中的潋滟星光,晃得赵熙眼前一亮。待要细看,人却在一瞥后便低头专注调弦,恍若未意识到自己方才惊艳的生动。
赵熙笑着摇头。
顾夕飞速调好弦,干脆利索地把琴的另一边搭在长腿上,挑眉示意赵熙倾听。赵熙笑着看他生动的表情,目光随他修长手指在弦上一抹,金石之音绕梁响起。
节奏快慢有致,调式随心所欲,听不出出自哪里,但却出奇的动听。顾夕的曲子果然比他的姿势更洒脱。
周围几个包房的人,皆从窗子探出头,往这边张。连一楼的食店也停了箸,抬头,注意地聆听着肆意挥洒的音韵。
一曲毕,竟有人叫好。
赵熙却微眯着眼睛,半晌未语。
她生在皇家,那里是天下规矩最森严的地方。君臣,父子,夫妻,纵使是人世间最亲密的关系,也全在规矩条框里,活的全不是自己。她的正君,本来就应该是顾夕这个样子的。可一入公主府,便不得不掩了性情,用条框来规范自己的言行。苦苦熬了五年,弄得一身病弱,满腹心事。他自行散功,是不是因为这种演戏般的日子还要过一生,绝望至极,想要解脱呢?
顾夕是否借弹琴,来点醒她这个原因?
赵熙垂下眼帘,掩去眼中的狐疑和沉思。
顾夕收琴走回来,赵熙收回思绪,笑道,“倒真不是大话。我库里有把凤鸣,声音清冽,正适合你琴风,回去让赵忠寻出来给你吧。”
这便是皇上打赏了。凤鸣是华国国宝级的琴。
顾夕随意点点头。
赵熙心头一动。上回赐他碧落,他的表现倒比现在郑重些。可能在顾夕心里,这些是他和先生随手玩的东西,没什么稀奇吧。
越接近顾夕,赵熙越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铭则教养他,费的心血全隐在骨子里。可某些方面,他却一点也没教。这让顾夕显得那么的特别。顾夕身上的种种特质,对于她,无疑是吸引的。赵熙认为,若顾夕以州郡层层晋贡上来的侍君身份出现在她面前,她也肯定会第一眼就看上他。
赵熙隐隐觉得理出了铭则的一些思路,却又有些捉摸不透。或许是铭则早有离开她的心思,才费尽心血,培养了最适合她的顾夕。这个念头一起,赵熙又觉得心里撕裂般地疼起来。
她面色阴沉地抬目。少年正坐在对面埋头玩着他新得的碧落。
赵熙目光又开始发散,半晌,“我猜另一把名琴鸾佩,就在你那里。”凤鸣和鸾佩都是名琴,本是一对,出自同一个大师之手。凤鸣收入皇家,鸾佩散落民间。
“嗯。”顾夕在桌前随意划了划,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浑圆饱满,象是精心护理的瓷器,“冰蚕丝的弦,不伤手指头。”
赵熙目光随他手指划动,心里不由感叹。这小家伙,吃的玩的,什么没见过,随手用的,都堪比她私库里的东西。她还真想不出,能拿出什么逗他开心。
出了聚仙阁,两人在长街上游游逛逛。
逛过了街,两人才发现,彼此有很多喜好重叠得特别默契。赵熙常在宫中,没人陪她玩得这么尽兴。顾夕少年天性,有这么投契的伙伴,自然兴致高涨。夜灯初掌时,两人站在长街尽头,都心满意足地叹出口气。许久以来压在心上的阴霾,仿佛都甩给了旧年,心情也轻松了不少。
明年过年,还带顾夕出来玩。赵熙在心里下了这样的决定。
城门前,忽有马队进入。众人都往两边闪。
暗卫们紧张地要护上来,赵熙示意不必。顾夕下意识地护在她身前,两人退到茶肆里。就是当日他要出城经过的茶肆,里面也坐了不少人。
有人议论,“燕祁进贡喽。”
“喔,牛羊牲畜,还有驼鹿呢。”很多人站起来看稀奇。
顾夕也好奇地往队伍里看。
燕祁的马队骑士有男有女,皆着轻裘玄甲,在华国人好奇的目光中,队形整肃。
赵熙负着手,看着给她进贡的马队从眼前经过。队伍中间,有几辆大马车,车窗压着青呢帘,里面寂静无声。
马队缓缓通过,长街又恢复繁华。顾夕回头悄声问,“您回去吗?”
赵熙淡笑摇头,“不过是番夷进贡,哪用得着我亲自处理。”
“我陪你回顾府。”赵熙拉起他手。
一辆马车停在街角,迎着两人上车,绕人少的街道,往顾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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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儿,这次回顾府,顾大人必要开祠堂的。”
顾夕眉头动了动。
“入了族谱,从此不管你认不认,也做准了的。”赵熙看着他,“从此,便与顾氏一个族同气连枝。铭则即去,你便是嗣子……”
顾夕缓缓闭上眼睛。
“不愿?”赵熙轻声问。
顾夕长久凝滞。
“顾府到了。”外面有人轻声禀。
两人都是一震。
顾夕迷茫地看向车窗外,顾府高阶,有威严石狮。中门大敞,灯火通明,迎宾的家院们,整肃分列两边,久候多时。
无论是亲子,还是养子,只要冠了顾姓,便是顾家子弟。他只要踏进这个门,便会改变一生的轨迹。顾夕此刻完全理解了先生当时离府时的心情。在这里,只有顾氏门楣,家族荣誉,在沉重的重担下,谁也活不出个自己。
可人活在世上,不能只为自己。顾夕回目,神情悲伤地看着赵熙。这个女子,这个华国的皇帝,饱受着怎样的痛苦和煎熬,他最明晰。他不排斥先生的活法,可也做不到那样的决绝。说到底,面对这样一个被他们合力伤了的女子,顾夕无法狠得下心。
“陛下。”顾夕缓缓抬眸,目光中有星光点点。
两人相处以来,顾夕很少这样称呼她。赵熙心有所动,探头看他,“嗯?”
“我有话讲。”顾夕悲伤而郑重。
赵熙坐正看着他。
“顾正君让您伤了心,我们无以为偿。”顾夕正面提及了顾正君。这是赵熙心头伤,全华国恐怕只有他俩人知道正君真正的死因。
果然,赵熙目光霍地犀利,含着疯狂的痛意。
顾夕注意地看着她阴晴不定的神情,艰难道,“若您不弃,夕儿……愿意……”
赵熙眸光闪烁。
“顾夕请旨投军,愿以一身功夫,报效国家,酬报宗山诸位师父的大恩。”顾夕咬着牙,一席话说完,全身脱力般。
赵熙目光缩紧,审视地看着面前脸色惨白的少年。在这个当口,顾夕还是讲了这样话,看来他早已经下了决定。
赵熙完全洞悉了顾夕的心理,他纵使聪明,也是太过年轻。对情爱太过美好的向往,才让他对未来的决定既惶惧,又不安的吧。奈何她只有一颗破败不堪的心,无力给出任何承诺!
顾夕垂着长睫,不敢看她眼睛。
“先生说过,情爱,最易伤人。”顾夕艰难道,“顾正君说,您是一国之君,……不仅仅是妻子。”当时,顾正君说的就是这个意思。顾夕思虑了这么些日子,便也只有这个理由,能理解他的死遁。
赵熙怔了半晌,怆然道,“铭则说给你的?就为这个说辞,铭则便宁可散功,也要成全我未来有可能的千古一帝的威名?”
顾夕无言以对,只有点头。
“那么你呢?你的先生教养你十年,煞费苦心的,可知又是为何?”
顾夕脸色惨淡,无言以对。
赵熙探手挑起他下巴,迫他看自己的眼睛,“夕儿,你如此聪明,一入京城,就发觉了自己的与众不同吧。你十七岁入了天阁,是你先生始料未及,却是你师父一手促成。虽然在你入京城的年份上他们俩有所分歧,但无疑给你安排未来的路,就只有一条,那就是入京伴君。对不对?”
顾夕死死咬住唇。多日来的面具,被哗地撕破,他感觉到心头亦有撕裂般的疼。当他意识到自己竟是这样一种存在时,正是在顾正君死遁的那段日子。顾正君与他的身影,常在赵熙眼中交叠。他透过赵熙悲怆不甘的神情中,看到了自己,更看到了她的执念。
那是一种疯狂的执念,是对心中美好情愫的向往与求而不得的愤怒与失落。
“说要闯荡江湖,又说要贩马,如今又说要从军?你竟比你家先生更深谙求而不得、欲擒故纵的把戏?”赵熙言辞异常的尖利。
顾夕撩起眼帘,眸中全是雾气。
顾夕一颗心拧了几个结。他自觉没有这样深的心机,顾正君肯定也不是这么想的。人都死遁了,还玩什么欲擒故纵呢?可他却没法去反驳,甚至辩解的话也寻不出一句。
对她的三次试探,他得到了两次刻骨铭心的教训。
头一次,他始料未及,准备不足。第二次,准备充足,却又落了下乘。
他最开始是想过要走先生走过的路,可赵熙一出手,便掐断了一切可能——他们有了肌肤之亲,她为给他疗伤,甚至直接动荡了宗山的根基,他再没有别的路可走,除了沦陷在她一步步编织的罗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