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静波湖中漂浮着一些树木的残枝及落叶,原本清澈的湖水看起来也有些浑浊。
早些时候,刚抵达静波湖时,他见此情形还叹了一句,说今日怕是钓不到鱼了。
而他张兄却笑道:“水至清则无鱼,咱们兄弟今日一定能有好收成。”
却不想鱼没钓成,竟碰上了这种事。
安博衍效力的大理寺,掌管的是刑狱案件的审理。
安博衍很清楚,但凡涉及人命的案子,在大理寺都算是大案。
而在天子脚下,在京都城内,已经很久都没发生过命案了。
而此番不仅发生了一桩命案,在这桩命案中还有两个死者。
两个死者的死因还甚是蹊跷。
这桩案子可以说是非同小可。
查案并非安博衍的本职差事,可这事既然被他撞上了,他就不能袖手旁观。
毕竟,这案子一定会被递交大理寺。
待这案子审结之后,必然要经他的手复审核验。
眼下多了解一些案情,对他稍后的工作有益无害。
于是,安博衍也顾不得雨后山路泥泞难走,在经受了一夜大雨洗礼,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滑坡塌方的山间艰难跋涉。
他想要找到那两具尸体最初被埋葬的地点,看能不能寻到一些有用的线索。
可惜一天一夜的大雨,早将某些痕迹冲洗干净,最终安博衍无功而返。
而当他返回来的时候,正撞见张逍抓着另一具尸体的手,不能说含情脉脉吧,那也是专注认真。
安博衍决定,他还是再去附近的山上转转吧。
就在安博衍转身要走的时候,见官府的人已闻讯赶到。
安博衍见状,正预备迎上前,向他那些半个同僚说明已知的情况。
谁知原本还专注盯着尸体手心的张逍,却突然起身快步走向他,拉着他就走,确切的说是扯着他就跑。
安博衍一时也顾不得他张兄不洗手,就用摸过腐尸的手碰他,不解道:“张兄为何急着要走,咱们该将了解到的事都与官府的人说了以后再走。”
张逍不言,只管拉着安博衍一路小跑,在跑入一片林子,并确定官府的人并未注意到他们以后,才停下来将人松开。
“安老弟就当今日没来过静波湖,也见过什么尸体,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些话,你也全当没听过。”
安博衍心下茫然,疑惑的同时又很不安,他张兄为人一向爽朗可亲,与人说话时总是笑嘻嘻的样子。
他还从未见过张兄这般严肃的样子。
“张兄,那两具尸体……”
张逍冲安博衍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追问,“多说无益,安老弟一定记住我刚才的话。”
安博衍瞧他张兄这架势,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再与他多说什么了,便没再发问。
他心里很肯定,张兄绝不会害他,如此交代,必定是为了他好。
安博衍谨记张逍的嘱咐,去静波湖垂钓发现两具浮尸这件事,他回去以后没与任何人提起,就连他的夫人也没告诉。
这事儿就算揭过去了。
之后,大约过了一个月,安博衍在核验已经审结的案件时,发现了这桩静波湖浮尸案。
案子的审结结果是,两人是在湖边游玩时不幸失足落水溺亡的。
安博衍很清楚,这两个人并非溺亡,而是中毒而死。
安博衍想,纵使两人中的毒过于刁钻,负责验尸的仵作验不出二人是中毒而死,也不会验不出这两人并非溺亡。
这案子一定有问题。
有大问题。
第351章
在思前想后, 反复考虑以后,安博衍决定去一趟张府,将这件事告诉张逍,看他这位老兄对此有何高见。
张逍听说此事以后, 看起来并不意外。
他只叫安博衍立即称病告假,暂时不要再去大理寺,将手上的所有案子全都交给旁人接手。
安博衍为人一向光明磊落, 正直端方,他明知在静波湖上发现的两位死者并非意外溺亡,而是被人毒害,怎能装聋作哑, 任这桩案子就那么不明不白的了结。
于是, 安博衍与张逍讲起了他从卷宗中读来,以及他自己亲自去了解到的一些,关于那两个死者的事。
死者是一对兄弟, 哥哥叫赵文, 弟弟叫赵武,沥州长宁县人。
兄弟二人是在一年半前离开老家,前来京都城谋生的。
兄弟俩最早是在坊市和码头间, 做些搬搬抬抬的力气活。
因勤奋老实,体格又健壮, 一个人能顶两个人用, 只要有活干, 大伙儿总会先想到这对兄弟。
安博衍说, 之前他曾亲自前往这两兄弟原来的住处,向兄弟俩从前的邻居打探关于这两兄弟的事。
据平日与这两兄弟走得颇近的一位邻居讲,说兄弟二人曾与他说过,说不想再在坊间码头卖苦力,想要找个大户人家,安安定定的做个护院。
而就在之后不久,兄弟二人就突然没了音讯,毫无预兆的凭空消失了。
连赁来的屋子都没退,屋内的衣物也都没带走。
那邻居觉着,兄弟俩八成是真攀上了哪户高枝,体体面面的做护院去了。
可大家终归相识一场,平日里你来我往的,甚是亲近,如今你兄弟二人发达了,怎么连说都不说一声,就不告而别了呢?
难道说是怕他们这些穷酸朋友,日后遇上什么难处,会找上门给你们兄弟添麻烦?
但赵文和赵武兄弟,可是他们那儿出了名的憨厚热心。
平日里邻居们遇上什么事,兄弟俩总是二话不说,就主动站出来帮忙。
赵文,赵武兄弟绝对不是那种出息了,就翻脸不认人的人。
可人都已经悄无声息的搬走了,无论再说什么都是多余。
那邻居说,他只盼着兄弟二人能如愿多挣上些银子,并顺利的将银子都捎回老家,给久病缠身的爹娘治病。
赵文和赵武的爹娘,身患恶疾多年,一直久治不愈,家中因病致穷,以至于兄弟二人皆已过弱冠之年,却都没讨媳妇成家。
若非真的活不下去了,兄弟俩也不会背井离乡,来到距故乡几百里远的京都城讨生活。
兄弟二人并没有什么大志向,只想尽可能的多挣些银子,将家中爹娘的病全都医治好,再为在老家替他们兄弟榻前尽孝的妹妹,攒一份丰厚的嫁妆,让妹妹来日能寻户好人家嫁了。
而就是这样两根顶梁柱,这样两个全家的希望,却在遥远的异乡死于非命。
家里人得知噩耗以后,心里该是何等的绝望。
安博衍与张逍说,他没有本事能让死者复生,但总要尽所能将这桩冤案查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给死者及家属一个交代。
在听完安博衍的讲述以后,张逍沉默了几息,方才开口十分认真且严肃的问了安博衍一句,“哪怕以牺牲全家乃至全族性命为代价?”
张逍这一问瞬间在安博衍心中掀起惊天巨浪,许久安博衍才缓缓冷静下来,苍白着一张脸回问张逍,“张兄,事情有这么严重?”
张逍毫不犹豫的点头。
安博衍实在不解,“一对从小地方来的兄弟,家世清白,又老实本分,怎么会惹上这种大麻烦。”
“这兄弟二人想必是因长日做重体力活,体格比一般人健壮结实,才被看中,抓去做试毒人了。”张逍道。
“试毒?”
安博衍明显很想听张逍继续说下去,可张逍却不愿就此多说什么,于是沉默。
安博衍希望张逍能向他再多透露一些自己猜到,甚至已经证实的事,而他这边也并未停止思考。
他有理由怀疑,被偷偷抓去试毒,死于非命的人,并非只有赵氏兄弟。
在京都城外冷僻少人的山间,不知埋了多少与赵氏兄弟一般含冤惨死的无辜百姓。
倘若不是那日的一场大雨,将赵氏兄弟的尸体冲入静波湖中,真相只怕会永远被埋藏于地下。
如今真相几乎已经浮出水面,可他却不能去触碰……
一向温和沉敛,从不动气的安博衍,眼下出离的愤怒,“究竟是什么人,想用试出来的毒做什么?”
“安老弟你听哥哥一声劝。”张逍无比诚恳的对安博衍说,“你就全当不知道这些事,你想想令夫人,再想想易儿和昀儿,你想他们都好好活着吧?”
“我……”安博衍袖中的手,不由得紧紧攥成了拳。
最终,安博衍听从了张逍的劝告,称病告假在家,足有半个月没踏足大理寺。
然而在一个多月以后,安博衍却因贪赃枉法,与人犯家属私相授受的罪名,被撤职下狱。
安博衍的人品张逍太了解了,那是再清正端方不过的人。
他博衍老弟绝对不会做出贪赃枉法,私相授受这种事。
博衍老弟终究还是被那桩静波湖的浮尸案给连累了。
张逍一面为此痛心疾首,一面又为此心惊不已。
那幕后之人当真是神通广大,竟然能将手伸进大理寺。
胆敢在掌管刑狱案件审理的大理寺内制造冤案,这幕后之人必然有十成的把握能陷害成功。
他博衍老弟怕是会不得善终。
张逍怎么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好知己,好弟弟被奸佞所害,白白丢了性命。
可凭他一己之力,根本无法为他的博衍老弟洗脱冤屈。
于是,张逍想到了找他另一位知交好友王醒商议对策。
内廷第一大总管王醒,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
其实,说王醒不近人情是不对的,应该说是耿直。
王醒从不仗着自己大权在握,以权谋私,拉帮结派。
正因如此,王醒才能深得陛下信任,在陛下面前说话才很有分量。
也正因如此,后宫与前朝有越来越多的人,想要与王醒结交,请王醒在必要的时候,帮着他们在陛下面前说上几句好话。
张逍心里有数,凭他和王醒之间的交情,他若开口去求王醒,并非不近人情,反而是很重感情的王醒,必定不会拒绝帮他。
王醒很珍惜他们之间的交情,他也一样。
因此,他才不能冒然请王醒出手。
他必须要找出证据,让王醒相信,他博衍老弟的确是被奸人冤枉,让王醒心甘情愿,毫不勉强的帮他出手救人。
张逍听闻,他博衍老弟结党营私,私相授受的罪名,是由与博衍同为大理寺正的魏忠明检举揭发的。
张逍认为,这个魏忠明要么就是那幕后之人的爪牙,要么就是无辜被那幕后之人利用。
总之,这个魏忠明很是可疑。
于是,张逍便派亲信暗中盯梢魏忠明。
在小心且仔细的盯了数日后,派去的亲信并未在魏忠明身上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而正当张逍即将断定,魏忠明是无辜招人利用之时,他派去盯梢的亲信突然来报,说是魏大人赶在休沐日,前去城郊一处别院,见了当时还是顺嫔的当今皇后秦佩蕊的兄长秦佩蓝。
魏忠明与秦佩蓝是同年进的太学,既是同窗也是私交甚笃的好友。
好友私下里相聚本来并没什么可疑,可怪就怪在魏忠明出门的时候,是偷偷走的后门,且乘坐的马车也不是自己日常出行乘坐的那辆。
魏忠明如此小心翼翼,掩人耳目,去城外秘密私会秦佩蓝,说两人之间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怕是也没人相信。
于是,张逍又派出一波亲信,前去盯梢秦佩蓝。
别说,还真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听长年给秦府送炭的老翁讲,他曾在一年多前,在秦府见过赵文和赵武兄弟。
要问那送炭翁为何记得这般清楚,那是因为他撞见赵氏兄弟那日,正好赶上京都城降下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
雪天路滑,板车难行,兄弟俩见他老弱,便好心上前来帮他推车。
听说他是要去秦府送炭,兄弟俩只道好巧。
路上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赵氏兄弟说他们原本是在坊市和码头间做苦力的,听闻秦府在招护院,便来试一试,看能不能被选中。
做护院可比做苦力好多了,单是管吃管住这一点,便能省下不少开销。
省下来的这些银子,又能捎回老家,为爹娘多换些救命药。
那送炭翁记得,那对兄弟模样虽生得不俊,但也算周正,体格高大健壮,一看就是很可靠的人。
最重要的是兄弟二人心肠特别好,在帮他把板车推到秦府以后,还不嫌脏不嫌累的帮他把炭都从板车上卸了下来。
临别前,他特别真诚的与兄弟二人说:“你们兄弟一定能被选中做秦府的护院。”
兄弟二人笑得憨厚,说借他吉言。
后来,他再去秦府送炭,原以为一定能见到那两兄弟。
在他看来,像赵氏兄弟那样身强体壮,又憨厚老实的孩子,不被秦府选中留用才怪。
可他却没有见到赵氏兄弟。
于是,那送炭翁便忍不住向一位与他颇为相熟的秦府小厮打听,问他府上选护院,赵氏兄弟没被选中吗?
那小厮挠头,说不知道什么赵氏兄弟。
送炭翁心里虽然觉得奇怪,却也没再多问什么。
时隔一年多,再提起赵氏兄弟,那送炭翁还是赞不绝口。
他认定张逍派去打探消息的那个亲信,一定是赵氏兄弟的熟人,便向那亲信打听赵氏兄弟的近况。
那亲信终究没忍心告诉那送炭翁,赵氏兄弟已经被人害死了,只道了句很好。
送炭翁欣慰极了,很好就好。
第352章
在听过亲信带回的消息以后, 张逍断定,在静波湖浮尸案以及安博衍被诬告这两桩案子中,魏忠明绝非无辜,而秦佩蓝也脱不了干系。
秦佩蓝, 或者说秦府秘密抓人去试毒,待那毒试成以后,秦家人预备将其用在什么人身上?
投|毒自然是为了杀人。
他们究竟想要杀谁?
显然, 他们要杀的一定不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否则,那些人也不必花费那么多心思,并冒着那么大风险,耗费近一年的时间, 抓了人去反复试毒。
在下|毒之前, 他们必须要确保万无一失,保证无人能验出他们要害的人是中毒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