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索性让下人大开府门,直接走到暴怒的民众前,他看到那一双双充满仇恨的眼睛像毒蛇一般盯着他,心中一凉, 深吸了一口气问:“列位来找安石何事?”
这一群闹事的百姓为首的是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 在他的心目中,宰相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王安石又惯会收敛民财,府邸自当极尽豪华,谁知闯进来一看,陈设和中人之家也没什么两样。至于王安石本人, 旧衣鄙服,猛一看就好像乡间的教书先生,实在和自己想象的奸臣样子大相径庭,愣了愣方道:“我们都是东明县的贫农,县里实行免役法要定户等,我们原是五等户,谁知官府不讲道理,硬是定成了第三等富户,乡亲们辛辛苦苦耕作一年,挣得钱刚够填饱肚子,如何交得起这么多免役钱,这不是要把人活活逼死吗?”
王安石非常震惊,他觉得浑身的血都在涌动,东明县离京城这么近,居然有人在新法实施中都能动手脚,可以想象以九州之大,天下之广,新法会被歪曲成什么样子。他努力稳住心神,沉声问道:“列位来京城,东明县知县知道吗?”
中年男子冷笑道:“他自然不知道。相公是负责制定新法的,新法出了问题,不找相公找谁?”
王安石知道民意不可违,出言安抚道:“列位说的事,相府实在不知,但我很快就会派人去调查,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我马上要去上朝,还请列位先回去吧。”
众人哄闹道:“我们如何能相信相公的话?”
王安石朗声道:“列位只要给我十天的时间,我定能将事情查得水落石出,还大家一个公道。否则,我这宰相不做也罢。”
众人依然疑虑重重,管家出来陪笑道:“列位还没吃早饭吧,快随我去张婆婆家去吃包子,相府出钱管够。”
闹事的百姓凌晨就收拾出门,此时又累又饿,听到有免费的东西吃,且王安石已经放低身段,向他们做出保证,终于一哄而散。王安石饭都顾不上吃,就匆匆上朝去了,他知道今早的事必将传遍朝野,这场战役,只不过才刚刚开始。”
熙宁四年的第一场春雨终于缓缓落下。今日垂拱殿常朝,赵顼不经意侧首看向窗外,却见天色暗淡,已有雨点飘落,初时不过零星几点,其后渐渐密了起来。不由感慨道:“终于下雨了。”
于是宰执纷纷贺道:“春雨可贵,正陛下洪福无边,泽被天下的吉兆。”
赵顼摆手笑道:“朕一向不信什么吉兆,但知以德治天下罢了。朕上月下诏纠察奉行新法不职者,如今卿等查得怎么样了?”
翰林学士杨绘出列道:“陛下行新法,原为解生民倒悬之苦。臣听闻东明县百姓上千人冲进开封府,诉说超升等第出助役钱事。私下访问,才知道是因为司农寺不依诸县原定户等。臣以为凡等第升降,要详查百姓家产高下,须凭本县,本县须凭户长、里正,户长、里正须凭邻里,自下而上,乃得其实。现在司农寺先画数,令本县依数定簿,民心岂能甘服?京畿乃天下之根本,不可不关圣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措置民事,必自州及县,岂有文移下县,州府不知之理。这必是司农寺自知所行于理未安,故不报府,直下诸县,使其不敢有异议。邓绾为司农寺知杂,曾布为都检正司农寺检正,实在难辞其咎。”
王安石刚要出言反驳,却见馆阁校勘刘挚抢着出列道:“臣以为杨绘所言极是,京畿乃天下根本,去岁团结保甲,法令一出,民情已然惊扰,至今忧惑未宁。现在又作新法使人出助役钱,百姓恐怕会更加惶骇,无所适从,实负陛下宽仁爱民之意。臣请陛下先降指挥,告示逐县新法未得施行,以安众心。然后深求民情,广采众论,再行讲求别法,则天下幸甚。”
杨绘直接点了自己和邓绾的名,曾布必须要出面解释,他思索片刻缓缓道:“朝廷议更差役之法,本意在便民,而民事至重,经画之际不可不慎。差役法并非骤然为之,乃是陛下与臣等经过数年的筹划,又遣使赴四方询访利害,才有初步定论。成书之后,司农寺共开封府提点司集议,然后又在诸县张榜,民众认为不便之处皆可自陈,筹划不可不谓详尽。免役法施行后,畿内上等人户全部免除昔日衙前之役,所输之钱十减四五;中等人户旧充弓手、手力、承符、户长之类,今使上等户及坊郭、寺观、单丁、官户皆出钱相助,所输之钱十减六七;下等人户尽除冗役,专充壮丁,不输一钱。所以新法一出,民情甚喜,又何来惊扰惶骇之说。各县簿书皆是三年一改,因以往簿书陈旧,等第不均不足凭用,故而命使者往诸县调查,加以刊正。况且又晓示人户,事有未便,皆与改正,又何来司农寺先画数,令本县依数定簿一说?”
曾布这一番话极有条理,杨绘、刘挚等人一时语塞。却见曾布又提高了声音道;“贾蕃为东明县令,当带头奉行诏命,差役之事果然有扰民之处,当令民众赴县衙自陈。但他身为父母官却不受理,故意唆使百姓赴京师喧哗词诉,居心何在?况且贾蕃人品低劣,一向不职不法。路遇疾苦贫民,因应对不称意,就违法罚铜,又拷掠其子,枷号四日致死。至于借贷官钱、残民犯法,不一而足,岂能不治?杨绘、刘挚二人身为朝廷命官,不纠举贾蕃这等不职不法之人,反说司农寺害民,真是太荒谬了。愿陛下以臣所言宣示中外,使有识之士参详是非。臣言若有涉诬罔,则诛夷窜逐,臣所甘心;如言不妄,则陛下亦当察其情伪而以大公至正之道处之,则天下幸甚!”
曾布自幼受教于长兄曾巩,向有辩才,这番话感染力极强,赵顼听得连连点头,王安石也松了口气。刘挚还要出列说些什么,却被赵顼摆手制止道:“事理已明,不要再争论了。免役法朕与王相公等人调研访查数年,筹划详尽,是利民的良法。曾布等人无罪。卿等先退下吧,”
赵顼没再往下说,但冯京等人却明白,曾布、邓绾无罪,那杨绘、刘挚诋毁大臣,必然是有罪了,看来落职是早晚的事。冯京叹息一声,默默退出不提。
王安石来到中书,却见程颢在等他:“某老衰病弱,久尸厚禄,实不堪御史之任,连续几次上表辞位,未获陛下允准,前日又面圣力辞,陛下总算松了口,除京西提刑,今特来向介甫告别。”
程颢虽然反对新法,但为人中正平和。王安石对其十分尊敬,此时不由出言挽留道:“伯淳老成有人望,陛下一向仰赖,何故遽然辞去?”
程颢叹息一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只是我和介甫虽政见不同,但彼此心交。临行前有几句话不吐不快,特来告知。”
王安石肃然起身:“伯淳请说。”
程颢道:“介甫得君之专,历代所未有。朝野上下对介甫寄予厚望,宰臣辅君当行大道,以德治国,国祚绵长;以利诱君,必致乱政。况且介甫如今行新法,人方疑以为不便,又何必用小人为要职?”
王安石沉吟道:“新法方行,旧人不肯向前,故用有才之人制法,待法成之时,再用老成之人代替守。正所谓知者行之,仁者守之是也。”
程颢摇头道:“以斯人而行新法,介甫误矣。君子难进易退,小人恰恰相反,若小人得志,岂可去也?若欲去,必成仇敌,恐怕他日要悔之无及了。”
王安石沉默了,程颢叹了口气:“介甫前程远大,某以向暮之光,故不敢与朝日争辉,惟愿上苍眷顾,介甫能得偿所愿。”言罢拱手而去。
王安石走出政事堂,雨还在下,虽然正值中午,但天色昏暗,不见一线日光。他冒雨独行,任凭如丝雨线沾湿了衣袖。他可以听到春雨落地的声音,清润的、细密的,延绵不绝,春风夹杂着水气吹来,摇落堂外梨花似雪。虽然天气和暖,他却觉得刻骨的寒冷,他生性执拗,向来不怕反对的声音,可也怕朋友的背弃。自从熙宁二年以来,已经有好多旧友因政见不同,离他而去,昨日是钱公辅、范纯仁、富弼、陈升之、吕公着、韩维,今日程颢,明日又是将是谁呢,他喃喃吟道:“孤臣危泣,孽子坠心,迁客海上,流戍陇阴。”
他在雨中不知走了多久,发现似是有人在头顶为他遮挡,懵懂中举首一看,竟是赵顼撑伞走到他面前。他心头一颤,忙要行礼,却被赵顼按住道:“卿何必做此颓丧语。岂不闻孟子云: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
王安石叹道:“臣无状,让陛下见笑了。”
赵顼沉默良久,突然道:“卿曾经对朕说,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又曾说,以道胜流俗,与战无异,变革之路本就举步维艰。如今庶民泥涂之苦未救,祖宗败兵之耻未雪,卿又何必在这里自怨自艾。朕本来就是孤家寡人,自然也能护得了卿这孤臣孽子。”
雨势慢慢变小,日光慢慢从阴云中漏出来,王安石胸中一腔热血慢慢涌动,慢慢驱散了心中的寒冷,他慨然道:“是臣失态了,实在不该做此颓废语。臣作免役之法,非但欲富国,更欲抑兼并、均贫富。摧兼并之事,惟古大有为之君能为。兼并者皆为豪杰有力之人,其论议足以鼓动士大夫。现今众人论议纷纷,臣恐日子一长,陛下难免不会为之所动。”
赵顼笑了:“朕心匪石,不可转也。卿但用心职事,朕自当全力支持。”
作者有话要说: 1.这两章我的男神是绝对的主角,写得好激动呀。东明县事件按《长编》记载是在熙宁五年,这里提前了一年。
2.有读者问男女主何时重逢,恩大家再耐心等等,作为披着历史皮的言情文,我肯定要安排的,到时会撒糖哈^_^
第44章 拟绝天骄拔汉旌
东明县事件告一段后,王忆带着王韶的荐书再次去相府拜访, 还是没能见到王安石。
老仆领着王忆到书房等了许久, 见到一位青年男子披发铣足而来,只略一拱手就坐下:“阁下就是王忆?家严入宫面圣,怕是很晚才能回来, 阁下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王忆知道眼前这人就是王安石的长子王雱了, 倒真是英气逼人、锋芒毕露, 只是面色苍白, 身形瘦弱,看上去就有不足之症。
王忆略一思索便道:“在下受王机宜嘱托,有关市易营田之事,定要当面见相公解释,如若今天不便,在下改日再来。”说罢拱手告辞。
王雱作为宰相之子,早已习惯了众人的趋奉,毕竟王安石一句话, 就能决定他们的仕途升降, 似王忆这样有傲骨的,倒是不多见, 不由对他高看了几分,忍不住问道:“且不用着急走,我听说阁下治好了王子纯的痈疮,可是真的?”
王忆道:“只是赶得巧而已,若是再晚些时日, 在下也就无能为力了。”他见王雱走路不太稳当,又想到他日后英年而逝,实在可惜,忍不住问:“王兄可是足下长有痈疽?”
王雱一惊,却并不露声色,反问道:“请了不少名医也不见什么效果,阁下能治否?”
王忆细细看了王雱足下痈疽,又号了脉,沉思片刻方问:“王兄这几年下肢是不是常长痈疽?早年是不是受过湿寒?”
王雱点头道:“年少时贪凉,经常冬日着单衣,可能是那是落下的病根。”
王忆叹息道:“这就是了,王兄是先天不足,正气虚弱,加上后天被寒湿之邪侵袭,瘀阻脉络,气血不畅才会发病。”
王雱笑道:“病理我也知道,阁下打算如何疗治呢?”
王忆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此人真是不谦虚,索性道:“王兄脉沉细,趺阳脉极弱,平时定然喜暖怕冷,伴间歇性跛行。好在此时症状不算太深,可用黄芪桂枝五物汤疗治。”
王雱久病成医,也知道些医理,问道:“前几日请来的大夫给开了桃红四物汤,阁下以为如何?”
王忆摇头笑道:“若是血脉淤堵造成的痈疽,自然可以用桃红四物汤,可王兄这病症是寒湿阻络所致,必须要用黄芪桂枝五物汤。这病虽眼下不严重,但容易反复发作,万万马虎不得,等到后期发生溃疡或坏疽,就更麻烦了。”
王雱觉得王忆有些危言耸听,不过他被痈疽困扰了许久,倒是觉得可以试一试,当下谢过了,又提醒王忆:“这几日家严事情多不方便,五日后家严休沐,阁下来肯定能见到。”
王忆苦笑着答应了,五日后来到相府,终于见到了王安石本尊。这天曾布、章惇与王雱都在,王安石向众人介绍后,引着大家到花厅就座。
王忆终于见到自己的偶像,内心还是很激动的,他细细打量王安石,面色黢黑发青,身上的衣服早已穿旧,不知多少日子没洗过了,不由暗笑,坊间都传王安石不修边幅,囚首丧面而谈诗书,今日看来果不其然。
王安石也在打量王忆,自己为人严肃,多少低等官员见到他难免有些局促,但王忆却举止从容,态度不卑不亢,不由就有了几分好感,于是笑道:“听子纯说,招抚俞龙珂、治疗军中疫病之事,长卿出力不少。子纯力荐之人,想来是不错的。”
王忆谦虚道:“招抚一事,陛下与相公庙谋在上,王机宜承旨在下,在下何敢居功。”
王雱插空笑道:“何必谦虚。喝了长卿开得药后,我足上痈疽好了许多,在此专门谢过了。”
王安石性急,且没工夫说那么多开场白,直接问道:“王韶上奏说俞龙珂举种内附,乞求除俞龙珂殿直、蕃巡检,又分分其本族大首领四人为族下巡检,你可知其中底细?”
王忆决定实话实说:“分封俞龙珂手下首领,可以令其不复合为一,免得聚集生事。不过如今虽言举种内附,但青唐一族户口人数尚未能点阅。”
章惇不由反问:“如此说来,怎么能算举种内附?”
王忆扫了他一眼,定声道:“羁縻需要过程,就算一时未能点集,也终会为我作用。王机宜有信心,只要再给他半年的时间,青唐一族就会出界,其户口人数自然可以点阅。”
曾布对招抚一事不感兴趣,自从吕惠卿丁忧之后,司农寺实际上是以他为首,他最关心的是王韶在古渭寨市易营田一事,忍不住问:“王韶说渭源和秦州之间有荒地万顷,李师中等人却说他妄指,朝廷几次派人去调查都没有定论,连御史都上章弹劾,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忆料到曾布会问,从衣袖里抽出一张图纸,指点道:“王机宜所说的荒地,就在甘谷城附近,是蕃部不系心波等三族所献,实有万顷,其中近膏腴之地不下千顷。甘谷城在秦州西北一百八十五里,谢景温等人把地界搞混了,以为是在渭水旁边,怎么不闹笑话。”
王安石、曾布、章惇看那地图画得极立体,且地标非常明晰,山与山之间的距离、荒地的面积一目了然,章惇不由笑道:“这么精细地图我还从来没见过,不是用毛笔画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