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想起气犹未平,不由冷笑道:“我如今也想开了,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陛下前日和我说,司马十二上奏乞西京留司御史台。说什么自己先见不如吕诲,公直不如范纯仁、程颢,敢言不如苏轼、孔文仲,勇决不如范镇。畏懦惜身,一任我专逞狂愚,使天下生民被荼毒之苦,宗庙社稷有累卵之危。他这是拐着弯子骂我了。我就不明白了,他洋洋洒洒写了这么一大篇,却也说不出新法具体那里不好。我如今且不和他计较,只当笑话看罢了。”
吕诲等人都曾先后上疏弹劾王安石,司马光这道奏章,是集众人责骂之大成,言语不可谓不恶毒。韩绛是欣赏司马光的,偏偏他跟王安石一样的执拗,只得出言劝道:“如今新法已初见成效,司马光不过一失意之人,发发牢骚罢了。三日后我就要去陕西,介甫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王安石思索一阵道:“西贼不足惧。子华去陕西宣抚,是以顺讨逆,以众攻寡,以大敌小,胜负之形已决。只要善谋划。临事勿惶扰,则大计可定。即使小有摧败,也不足为虑。如果西贼以大兵侵犯城寨,我方坚壁以待,他们定会竭尽全力攻打小城寨,小城寨被破,对他们来说未必能有什么好处,我方却能大省粮草,犹不为失计。望子华不必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以歼敌为要。当然,我的这些想法只是纸上谈兵,仅供参考。子华曾经在庆州任职,对陕西的情势要比我清楚,陛下现已赋予便宜行事之权,我会在朝内做好后援,粮草供需有薛向调度,断不会有人掣肘。”
韩绛拱手道:“深感厚意,朝内之事就拜托介甫了。薛向善于理财,由他调集粮草我放心。”他沉吟一阵又道:“不瞒介甫说,我这次去陕西,本意是要建功业,并不是单单要守边界。横山一带是西贼立国的基础。德明以前,西贼仅据有银、夏、绥、宥等州,远居漠北,与我方对垒不占优势。德明得横山后,西贼居高以临我,凭险据守,聚兵就粮。而我方一出边界,便进入水草、人烟俱无的沙漠地带,粮草供应不上,才会多次兵败。如今种谔据绥州,我到陕西后,想在横山一带再筑城寨,与绥州连成一线,共抗西贼。”
王安石点头道:“子华这个想法不错。但你也知道,我朝无论文臣武将,想要建军功有多难。远的不说,你就看王韶,如今就是招抚了俞龙珂,还是有言官指责他妄兴边事,耗费钱财。你此去一定小心,不要行没把握之事。”
韩绛苦笑,本朝自太宗起,天子就喜欢遥控边事,不仅怕武人坐大,就是文人领兵也多有防范。如果指挥不当,天子始终没错的,责任都会推到将领头上。他叹息一声,一时无话。
王安石沉默片刻,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令弟马上就要秦州调查营田之事。麻烦你跟他说一声,还王韶一个公道。”
韩绛点头答应,又谈了一会儿,方告辞而去。
韩绛去后,王安石呆呆的立在书房里,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去,市井的叫卖声传来,扰乱了他的神思。他生平不爱美色华服,不贪口腹之欲,汴京的繁华热闹、笙簧喧嚣一向与他无关,此时他无比怀念金陵的山水、怀念远方的故人。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自己有没有这样的幸运,能够像范蠡一样,在有生之年功成名就,重返金陵,又可以在玄武湖上泛舟,或是细细欣赏钟山的翠色。
他少年丧父,中年丧母,漂泊大半生,阅尽世态人情,如何不知道天命有多无常,声名有多宿朽,但君恩难负,壮志难筹,心中一口气还在,那怕前路遍地荆棘,那怕最终遍体鳞伤,也要咬牙走下去。
第47章 翻然远救朔方兵
韩绛的弟弟韩缜知秦州后,奏说王韶所指荒地确实有四千余亩, 王韶得以官复原职, 李师中、窦 舜卿都被贬斥,市易和营田之事,终于能够顺利进行。
古渭就是唐代的渭州之地, 至德年间陷于吐蕃, 北宋皇佑年间始收复其地, 筑古渭寨。自从在古渭设市易司后, 陆续也开了几家商号、酒楼和旅店,当街还有不少贩卖丝绸、茶叶、马匹等物的摊贩,不光汉民来此交易,也吸引了不少吐蕃人、党项人来此买东西,原来的荒凉之地,变得日益繁盛起来。
王忆在边地时间长了,难免觉得冷清无趣,于是和王厚约好一起逛古渭市集。市面的繁华自然和汴京不能比, 但在边地也算是十分难得。王忆看到一家贩卖丝绸的商铺, 居然有卖缠枝花卉纹织金锦,自己自从女扮男装以来, 都是尽量穿些不显眼的衣服,难得看到这么鲜亮颜色,不由驻足细细观赏起来。
王厚却不耐烦逛这些,拉着王忆道:“这都是小娘子们喜欢的东西,极无趣, 我见到旁边有一家卖弓箭的摊子,我们去那里看看吧。”
王忆翻了个白眼,只得跟他出来,摊主见主顾上门,忙招呼道:“来看看吧。我家的弓质量最好,弓背是由紫衫木制成的,弓弦用的是上好的生牛皮,射程最远,客官要不要试试?”
王厚看那弓形制与中原不大相同,大感兴趣:“给我拿一石四斗力的弓来试试。”
王厚轻轻松松的就把弓拉开了,搭上箭一射,稳稳射中了百步之外的杨树,赢得众人一阵喝彩。
王忆内心惊叹,足足一百多斤的弓力,王厚不愧是将门之子,忍住不鼓掌叫好。王厚对自己的表现显然十分满意,他看了王忆一眼,招呼道:“长卿也来试试。有看上的弓箭我买了送你。”
王忆忍不住又要翻白眼了,没来军队前,他对十八般武艺一窍不通,近两年虽然也时常练习,但力气有限,箭术非但不如王厚,就是和一般士兵相比也差得远。但王厚如此热情,也不忍服了拂了面子。只得问摊主:“你这里有没有六斗力的弓?”
摊主乐了:“这位客官,我们这里最小就是七斗力,六斗力的弓射程太近,你们年轻的后生用起来太轻松了。”
王忆无奈之下拿起那张七斗力的弓,用尽全身力气方能拉得动,要是扛着它上战场,恐怕真要断送自己的小命了。
王厚乐了:“长卿这也差得太多了吧,你的力气这么小,校阅时是无论如何也过不了关的。”
王忆心想:能拉得动七斗的弓,这还是天天练习的成果呢。觉得脸上讪讪的正没面子,却见王韶的亲兵匆匆忙忙赶过来:“衙内、王抚勾,可算找到你们了,机宜请二位有要事相商。”
来到王韶府上,却见他一脸沉重:“长卿,军中刚得到的消息,庆州兵变了。”
王忆心中一惊,细问情由,才知道韩绛抚边,重用蕃将王文谅。上次环庆路众将出兵攻略夏境,吴逵杀死西夏将领,刚割下首级,便被王文谅抢去。吴逵不服,与王文谅争执相斗。王文谅决定先下手为强,先向韩绛告了一状,说自己与夏兵苦战,吴逵观望不进,见死不救。韩绛偏听偏信,传令将吴逵监押,问清原由后就要斩杀。谁知押送吴逵的路上,吴逵居然被他的部下劫走,如今带了两千部卒,火焚庆州北城,反出西安门了。
王厚冷笑道:“我早就知道王文谅是小人,听说他常常出界生事,凡是汉军所斩首级,必夺给蕃兵,又掘坟戮尸,取首级报功,无所不为。韩绛偏偏就信他,如此处置,汉将如何能心服,更别说吴逵手下那些亲兵了。”
王韶摇头叹息:“庆州兵乱,韩相公这回也难脱干系了。环庆路的事暂且不去管它,我就怕这次兵乱,夏兵趁机掳掠,到时我们秦凤路也要受牵连。”
韩绛到任后,听从种谔的意见,在绥德以西百余里筑逻兀城,又令燕达筑抚宁城,与逻兀成掎角之势。但筑城一事,从一开始就遭到了各方面的反对。郭逵与文彦博联合上疏,说逻兀城孤远难守,耗费民力物力,请求放弃。赵顼派户部副使张景宪和西门上閤使李评赴延州按视,李评还没到逻兀城,就断定“此城孤悬于绥德百余里,凿井无水,无可守之理。防之多人,无一人言便。愿罢徒劳之役,废无用之城,以解一路之患。”
李评祖父李尊勖,娶真宗女万寿长公主,父李端愿官至武康军节度使、知相州,原是王公贵族之后,他本人与赵顼自幼相交,关系非比寻常。他这么说,逻兀城的前景如何,还真难说了。
王忆在皱眉思索,夏国绝对不会放弃庆州兵乱这个好机会,必定要有所动作,只是下一步他们的目标会是那里呢?他盯着地图苦苦思索。半响方失声道:“抚宁!一定要提醒种谔,在抚宁备足兵力。”
王韶也顿悟:“长卿说得没错。逻兀城本来就是从夏人手里抢来的,如今孤绝在外,夏兵觊觎已久。不过夏兵的套路,一定不会直接攻打兵力充足的逻兀,定会先攻兵力较弱的抚宁。”
王厚点头:“正是,昔日夏人取灵武,先攻清远,然后灵州失守。抚宁地平而城小,戍兵不多,万一用前策,必将先取抚宁,抚宁一破,逻兀城自然也就守不住了。”
王韶叹息道:“可惜了。”他指向地图:“若逻兀、抚宁能守得住。再依韩相公原来的想法,再打通麟府和银川,在河东路筑荒堆三泉、吐浑川、开光岭、葭芦四寨,令羌民渐渐归附,则横山一带就在我大宋掌控中了。”
从王忆前世掌握的知识来看,韩绛在熙宁年间是被贬过一次的,大概就和庆州兵乱再加上逻兀城失守有关,无论如何,他觉得有必要去提醒一下,于是沉声问:“从秦州到抚宁大概有多远?”
王韶道:“一千六百余里。”
王忆仔细思索,若是骑马轻装上阵,走到那里需要三、四天时间。以古代信息传输的速度,应该还来得及。
王厚慨然道:“陕西四路,牵一发而动全身,逻兀抚宁守不住,我们秦凤路的压力就更大了。请爹爹向安抚司借兵,我愿前去应援。”
王韶瞪了儿子一眼:“胡说,借兵那里那么容易。况且从秦州调兵,劳师袭远,将士又不熟悉地形,效果肯定要打折扣。”
王忆看到王厚吃瘪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他指着地图道:“抚宁城现有兵士近二千人,绥州据抚宁不远,且兵力充足,可先去绥州找种谔借兵,此外高永能和折继世领重兵在细浮图,离抚宁只有十里地,若是集合这三处兵力,抚宁应该并不难守。”
王韶点头道:“长卿说得不错。”又指责儿子:“你以后也要多向长卿学学,你们岁数相差不多,你怎么就如此浮躁?”
王厚却毫不介意:“请爹爹借我几名亲兵,我愿去绥州给种将军报信。”
王忆也慨然道:“我愿同处道一起去。”
王厚忙制止道:“这次出行太危险,你体质不行,武艺又不娴熟,还是不要去了。”
王韶却道:“你这冒失的性子,一个人去我实在不放心,长卿为人稳妥有智谋,还是让他一起去吧。”
西夏皇宫内,梁太后召集梁乙埋、梁永能、罔萌讹来正殿议事。
梁太后笑着对众人道:“刚接到的急报,韩绛抚边无能,庆州果然发生兵变了。”
梁乙埋冷笑道:“天佑我大夏。宋廷欺负陛下年少,近年来屡次挑衅,又派韩绛抚边,欲夺我横山之地。这回不战自败,我看他这个宣抚使怕是做不久了。”
梁永能亦笑道:“正是。韩绛以前并未领过兵,庆州一乱,他必然会自乱手脚,我们此时趁乱发兵,定能攻下逻兀。”
梁太后沉吟道:“发兵攻逻兀,不如攻抚宁,抚宁兵力薄弱,地势平坦,易攻难守。抚宁一失,逻兀城更加孤立,自然是我囊中之物了”
罔萌讹笑道:“太后圣明,既然如此,我方也不用调动太多兵力,只要派三万人出战,抚宁必当攻克。”
李秉常此时十一岁了,也懂了些事体。自从梁太后掌权以来,朝廷大小事宜都在她的掌控中,而自己这个皇帝就好像摆设一般,被大臣们视若无物,他此时忍不住反问:“种谔多谋,若是他事先在抚宁做好准备了呢?”
罔萌讹看着半大不小的皇帝,觉得他这话简直不值得一驳,但皇帝问话,又不能不答,半响方道:“种谔的老巢在绥州,陛下觉得他会舍弃绥州,派兵去救援抚宁吗?”
梁太后却觉得儿子小大人一般,十分可爱,她拍拍李秉常的头笑道:“朝政上的事有母亲替你挡着,不用操心,你只要用心学业就好。宋廷欺人太甚,以为你还小,母亲不过是一无知妇人,就妄想控制我横山。趁这个机会,让他们好好见识一下大夏的实力,日后议和乖乖送上岁币,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李秉常忙答应了,他显然不习惯和母亲亲近,偷偷向外挪了挪,而双手却攥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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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天寒饮马太白窟
等到出行那天,王厚送了王忆一把精致的短弓, 笑着叮嘱道:“这把弓是六斗力的, 于你正合适。出门在外,弓箭是不能离身的。”
王忆笑了:“这么巧,我也有同样的东西要送给你。”他拿出礼物, 原来是那日王厚在集市上试过的弓箭。
二人大笑, 王忆好奇问道:“市面上这种力量短弓很少, 处道是从那里寻来的?”
王厚笑而不答, 翻身上马而去。
从秦州向东北出发,路过长武、庆州、华池,经过三天的风餐露宿,一行人终于来到宥州地界。
燕归三月犹萧索,纵有垂杨不觉春。
边地苦寒,虽是三月光景,垂杨也只是刚刚开始抽芽。一行人在乱山岗上行了大半日,还不见半点绕出去的迹象。已值季春, 山岗上只零星长着稀疏的野草, 淡黄色的太阳,偏斜在废弃的碉堡上, 照得山谷全成了淡红色,越发显得荒凉。
虽是白天,周围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那山岗上的野风,抚着青草吹过来,似乎有些瑟瑟的响声。马儿似乎感受到了这不安的气息, 发出轻轻的嘶鸣。
王厚翻身下马,把耳朵贴在地上细听声响,突然大惊道:“不远处有大队人马就要赶过来了,我们快去找地方躲藏。”
他们一行五人,匆忙躲到了山顶一座废弃的碉堡里。西北的汉民抵抗羌人掳掠没有别的好法子,就是建碉堡。一开始只是用来作为藏身之处,后来也征集百姓为民兵,定期进行操练,逐渐组建成军队御敌。这座碉堡墙和门筑得极厚,似乎是几百年前的遗物了。
王忆思索一阵皱眉道:“这碉堡虽坚固,但目标太明显,我们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是什么来历。还是分散开,不能聚在一处。
”
王厚表示赞同,他看到碉堡外面有一处较低的洼地,上有青草遮挡,拉着王忆到那里躲藏。而剩下的三名亲兵,藏到了碉堡内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