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忆腹诽,真是人小鬼大,只得闷闷道:“在书架第二排第三本书里夹着呢。”
王厚笑道:“长卿这事干得好,对付无赖之人,需用无赖之法。这次定要给他个教训,让他下次不敢再折腾我们。”又笑对刘辰道:“再给我盛碗饭,我还没吃饱呢。”
刘辰很不情愿的又给他盛了一碗,嘟囔道:“你吃了我就不够吃了。”
王厚笑了,他拿出十贯钱递给王忆“长卿俸禄低,我也不好意思总在这里吃白饭,这钱给你充伙食费吧。”
王忆刚要推辞,却被王厚止住:“这两年长卿帮了爹爹不少忙,区区十贯钱就不要推辞了。”
王忆正容道:“处道,我帮令尊,是为了公义,更是为了实现平戎策的设想。我俸禄虽低,却足以养活自己。请朋友吃顿饭还要收钱,这真成笑话了。”
王厚看他意思坚决,叹息一声,也只得罢了。
资政殿内,文彦博在赵顼面前力争:“王韶骄蹇慢上,阴贼害物。侵占市易钱之事,人所共知。上司移文来责,竟不思悔改,公然令人将文书撕毁,他这是犯上作乱,陛下不可不责罚。”
赵顼对此表示怀疑,出言劝道:“王韶并非不懂事理之人,怎么可能撕毁上司文书,此事还是让人去查查再做定论吧。”
文彦博争道:“此事甚明,还有什么要查的。陛下,王韶之势如今赫赫于关中,今日敢侮慢上官,明日就敢侮慢朝廷,必须严加责罚,以儆效尤。”
文彦博离御座极近,此番慷慨陈词,唾沫星子都要溅到赵顼脸上了,他颇感无奈,但有仁宗唾面自干的成例在前,也只好苦苦忍耐,正好李宪走进殿内,悄悄向他耳语了一句,又递给他一卷文书。
赵顼将那文书打开细看,忍不住乐了,他且不说话,让李宪将文书递给王安石。
王安石一目十行将那文书看完,扫了一眼文彦博,神色似笑非笑。
文彦博心中纳闷,等到李宪把文书递到他手里时,匆匆一扫,脸上立即变了颜色。原来斥责王韶的文书没有被撕碎,竟被他原封不动寄来了。不过文彦博毕竟为人老练,只稍稍慌张了片刻便又厉声道:“陛下莫中了王韶诡计,他这是故意为之。挪用官钱之事,他自己都承认了,陛下不可不罚。”
赵顼不傻,他也知道郭逵是文彦博一党,定要寻出错来,千方百计将王韶拉下马,王韶这么做,也是为了自保。正当用人之际,他实在不愿因钱财小事,折辱了边将的士气。思索一阵道:“王韶只用回易息钱招降羌人,未尝耗费官本。杜纯奉召勘问王韶市易事不明,今且遣蔡确勘问吧。”
文彦博知道蔡确属于新党,忙反驳道:“蔡确是王韶一党,不可让他去勘问。好比工师造屋,初时必将花费报得很低,等到开始修建停不下来了,才会一点点增多。”
赵顼知道杜纯是枢密院属官,不过奉文彦博之命行事罢了,他此时无论如何听不进文彦博的话了,冷冷道:“卿家若屋坏,难道不派人修吗?”
王安石亦道:“主者善计,则自有忖度,岂至为工师所欺?”
文彦博被噎住了,一时无言。
大臣们都散去后,赵顼留下王安石独对,皱眉道:“看来郭逵是下定决心和王韶过不去了,留他在秦州,恐怕会坏事。”
王安石叹道:“郭逵有智计,若沮坏王韶,恐非但招抚事不成,更会因此重开边隙。还请陛下调离郭逵,稍假王韶岁月,使谗诬者无所用其心,则臣敢以为事无不成。”
赵顼道:“朕欲用吕公舱代替郭逵,卿以为何如?”
王安石点头道:“吕公舱可用。”他又想起一事:“陛下,方今夏国李秉常幼弱,陛下欲大有为,兼制夷狄,正当用心经营。如今俞龙珂已举种内附,户口兵士亦可检阅,古渭建军,正当其时。”
在古渭建军,下一步就要经略河湟、制衡西夏了,赵顼忍耐夏国很久,任用王韶,完全是因为他能实现自己的梦想。现在谁在秦州跟王韶过不去,就是跟自己的梦想过不去。他慨然道:“好,就让王韶领军,如此事权统一,也方便以后行事。卿下去好好议一下这事,写个章程报上来。”
王安石去后,赵顼在殿中呆坐了很久,突然对李宪道:“朕欲任子范为秦凤路经略安抚司走马承受,你回去收拾收拾,准备上路吧。”
李宪并不惊异,只静静道:“是。”
赵顼叮嘱:“去了后少说话,不要插手安抚司公事,只需带着眼睛去看,带着耳朵去听就行。朕给你专奏之权,秦凤路军事、民政、刑狱,事无大小,皆可奏来。”
李宪忙道:“官家放心,小的愿为官家在秦凤路的耳目。”
赵顼点头,神色变得抑郁:“你在秦凤路,也留心打听一下富娘子的下落。”
李宪忙答应退出,内心叹息一声,富云娘八成早死于夏兵之手了。官家性子还真是执拗,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放不下少年往事。
第52章 时危可仗真豪俊
熙宁五年五月,诏以古渭寨为通远军, 以王韶兼知军。青唐大首领俞龙珂为西头供奉官, 赐姓包名顺。为了避免掣肘,朝廷又把郭逵调到泾原路,任吕公舱为秦凤路经略安抚使, 张诜为转运使, 专在通远军计置修堡寨什物钱粮。
吕公舱吸取了上几任的教训, 知道以目前的形势来看, 朝廷将要在秦凤路有大动作,王韶是无论如何动不得的,所以一上任,就让人放了元瓘。而王韶挪用官钱之事,经过蔡确的调查,也被证明是子虚乌有。
与此同时,王韶正在慢慢消化着招抚来的人口,在他给朝廷的奏疏上说:目前已拓地一千二百里, 招附三十余万口, 虽然略有夸张,但在河、洮一带, 汉人的势力已经越来越大,却是不争的事实。
王韶请高遵裕、王忆来府上饮宴。他举杯笑道:“古渭终于建军了,这两年公绰、长卿跟着我,受尽委屈,如今也算苦尽甘来, 这杯酒算是我谢你们的,一切尽在不言中。”说完仰首一口干掉。
高遵裕是高太后的伯父,熙宁二年被调到秦凤路任沿边安抚副使,现又升为引进副使。他和王韶一样,有雄心壮志,是想在秦凤路建一番功业的,所以议事多与王韶相合,也算是王韶在秦凤路一个难得的助手。
高遵裕、王忆忙饮毕杯中酒:“衿辖这么说就建外了,愿与衿辖同心协力,共建伟业。”
几杯酒下肚,在场的又都不是外人,王韶有些激动:“有了朝廷的鼎力支持,收复河湟可以抓紧谋划,而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拿下武胜,那么整个洮河一带,就全在汉人控制下了。”
高遵裕点头道:“衿辖说得是,可惜木征为人桀骜不驯,这几年来,他这个挂名的河州刺史实在没少让朝廷头疼,若是再走招抚的老路子,还真是有些难办。”
王韶冷笑道:“木征此人,不可以恩相交,只可以威相服,以后征讨之事,在所难免,诸位心中要有个准备。”
高遵裕功名心重,用兵可以建军功,自然乐见其成。王忆却缓缓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秦州目前的存粮再加上今夏的收成,应付到年底是没问题。但明年却不好说了。不知新任的转运使张诜为人如何?”
王韶沉吟道:“此人还算干练,在越州任通判时,民患苦衙前役,他以差人钱雇人充役,百姓皆以为便。更难得为人清廉,平生不置田产。”
这么说张诜也算是新党,起码不会故意为难。王忆稍微放下心来。
宴会散后,王韶单独留下王忆,格外假以辞色:“长卿,高公绰是外戚,气量狭窄功名心又重,所以在官位上多照顾他些。等拿下了武胜,我一定替你向朝廷请功。”
这次在古渭建军,王韶升为右正言、直集贤院,权秦凤路钤辖、高遵裕升为引进副使,唯独王忆原地不动,还是安抚司勾当公事,王韶怕他心里不平衡,所以这么说。
王忆却不在乎这些,以他男扮女装的身份,能在军中任职已经算是异数,若是晋升过快,只会招来想不到的麻烦,他笑道:“衿辖,自前朝安史之乱以来,吐蕃趁机攻占河湟,而后党项势大,边地年年不太平。复汉唐旧地,受益的是边地生民,至于下官自身的爵位,真的不是那么重要。”
王韶十分感慨:“长卿如此用心,王某佩服。但军中最重官阶,否则名不正则言不顺,等到必要的时候,长卿的爵位还是要往上提一提的。”
王忆也不愿成为异类,思索一阵笑道:“那就拜托衿辖用心了。其实高遵裕只要不与衿辖为异,他想多分些功劳,我定会如其所愿。这是尊大神,手眼通天,我们得罪不得。”
王韶看王忆一点就透,十分欣慰,也越发欣赏他,心中一动,忽然问道:“恕我冒昧,长卿今年也有二十三岁了,不知定亲了没?”
王忆吓了一跳,王韶看样子想要给他说亲,正考虑该如何推辞,忽见王厚闯进来道:“爹爹,木征下帖子请爹爹去赴宴。”
王韶十分不悦,出言斥道:“多大年纪了,还是这么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王厚知道父亲一向雷声大雨点小,毫不介意笑道:“木征终于撑不住了,且看他如何行事。”
王忆沉吟道:“木征行事不同常人。恐怕宴无好宴。”
王韶笑了:“木征一共也就这么些家底,不过虚张声势罢了。我料他还没胆量摆鸿门宴。”
木征虽是河州刺史,但不过空有虚衔,没有专门的府衙,只在自己大帐内设宴待客。
王厚小声给王忆介绍参加宴会的人。“坐在正座上的是木征,他是唃厮啰的长孙,一向自视甚高。在他右手边第一人是是木征的弟弟结吴延征,第二人是瞎药,俞龙珂的亲弟弟,目前是木征手下第一员大将。”
酒过三巡,客套话说完后,王韶决定直入正题:“刺史这次召我们来,是想通了要内附吗?”
木征决定装糊涂:“我已是大宋的刺史,如何算不得内附?”
王韶懒得跟他废话:“像俞龙珂部族那样能点阅户口,才算是真正内附。”
木征一贯看不上俞龙珂的做派,堂堂吐蕃男儿,为什么要做大宋的属臣?如今自己周旋于汉人与党项人之间,左右逢源,谁又敢小觑。俞龙珂八成是汉人的书读多了,才会鬼迷心窍。
木征冷笑道:“让我内附可以。但第一,不能霸占我的土地和盐井。第二,军队必须听命于我,我族内的户口不能交给朝廷点阅。”
王忆与王厚面面相觑,这又算哪门子内附?王韶冷冷道:“刺史若要一意孤行,朝廷岂无诛罚之刑待之?”
一言既出,众人皆惊。木征霍然起身:“王韶,你莫要欺人太甚。别忘了你等孤身前来,我完全可以把你们扣在帐里。”王忆向帐外一望,隐隐能看到兵士的衣角,看来木征早就备下了伏兵。
王韶大笑:“刺史当然可以把我们扣下。不过我临行前早已安排好,如果三日后不回,通远军就立即换将,照样与刺史周旋,到时玉石俱焚,夏国和董毡只会看笑话,刺史不要后悔。”
木征没料到王韶会这样无赖,脸上颜色变了好几次,突然笑道:“我前面的话是开玩笑的,衿辖是我的贵客,定当以礼相待。我准备下好酒,今日要一醉方休。”
结吴延征也帮着转圜道:“正是,兄长特地准备了吐蕃族谐钦舞,请诸位贵宾欣赏。”
王忆在底下暗自感叹,这脸变得真快,能在军中混的,果然都是绝世名伶。却见木征拍拍手,十六位舞姬款款而来,着藏式长裙,天衣飘带,璎珞臂钗,似天女下凡,旁有乐师用琵琶、笛子、唢呐、哔旺、扎年、长鼓伴奏,舞姬们踏乐而舞,仪态优雅。
舞着舞着,三名绝色的舞姬走上前来,对着王韶一行三人一展歌喉,却听她们唱的是:
“谐本我去了,谐本我去了,如果打开了歌的大门,天神的公主请五位,增神的公主请五位,鲁神的公主请五位,三五一共一五位,加上谐本我十六人。”
这又是在搞什么花样?美人计?王忆如老僧入定一般,对舞姬眉目传情视而不见,他暗地观察王厚,却见王厚一脸不加掩饰的不耐烦,忍不住偷偷一笑,又扫了一眼王韶,他倒是懂得怜香惜玉,仿佛十分沉醉的样子。
一曲舞罢,木征笑对王韶道:“这歌舞可还入得了衿辖的眼?”
王韶赞叹道:“真是绝妙。”
木征指着离王韶最近的那位舞姬笑道:“此女名叫央吉,父母早亡,自小养在我身边。说来她的父亲还是汉人,与衿辖算是有缘。我欲将她赠予衿辖,不知衿辖意下如何?”
王忆细看那位舞姬,不由大吃一惊,她正是自己在金汤城见到的唱歌少女,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却见王韶毫不介意一笑:“恭敬不如从命,谢过刺史了。”
居然就这样笑纳了。
宴会结束后,王韶一行人告辞而去,王厚一路上沉默不语,可以看出他对父亲纳宠的很有意见,但作为晚辈,实在不便出口相劝,于是频频看向王忆,指望他开口。谁知王忆就跟仿佛没发生过这件事一般,骑在马上顾左右而言他。王厚愤愤地看向后面的马车:里面的人真是位红颜祸水。
王忆一心想着以后要离那位舞姬远一些,免得被她发现破绽,突然听王韶道:“长卿,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也该考虑家室了。我有一外甥女美貌贤惠,今天刚满十八岁,正好与长卿相配,不知长卿意下何如?”
王忆显然对这个话题早有准备,他的声音变得沉郁:“深感衿辖厚意,只是下官自小患有隐疾,成婚怕只会耽误了令甥。”
王韶完全呆住了,尽管他为人机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半响咳嗦一声方道:“是我冒昧了,长卿勿要介意,即使无法结亲,我也会将你当自家人一样看顾。”
王韶说完内心叹息一声,怪不得王忆为人孤傲难近,原来是有难言之隐,如今当着自己的面承认,想必一定很难堪吧。这情形实在有些尴尬,他想到王厚平时一向话多,便给他使眼色,指望他说上几句话解围。
谁知王厚却跟没事人一样对王忆笑道:“成婚也没什么好,只会多一重管束,我不也是至今未婚嘛。孔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女人是个大麻烦,离她们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