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浩盯着她不咸不淡的表情,嗤笑了下,“死到临头倒是还挺淡定。”
“既然死到临头了,”项绥缓了口气,才接着说,“好歹让我死得明白一点。能跟我说说为什么那个人该死吗?”
杨浩静静盯着她,随即幽幽应了好,“既然你想知道,我也不怕让你知道。”
他拣起被他丢在地上的椅子坐在项绥跟前,一双手臂搭在膝盖上,微倾上前,盯住项绥的眼睛,“人是我捅的。”
项绥不敢置信地瞳孔微缩。
“那个王八蛋,他该死!”杨浩咬牙切齿,他偏过头,面上恨意浓浓。
“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栋楼?”杨浩问,一双已经微微泛红的眼睛在四周一番流转,仿佛在透过这废弃的房子在看什么,“我爸爸,就是在这栋房子坠楼而亡的。”
“这栋楼去年成为烂尾楼,在这之前,我爸是一名参与这个建筑工程的工人。也是去年,工头拖欠工人工资迟迟不肯给,恰巧那时候我肺炎引起胸膜炎需要钱治病,我爸就去找工头索要工资,两人发生争执,我爸就被工头从这栋楼推了下去。”
“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知道得这么具体?”杨浩凉凉看着项绥,两秒没等到项绥的回答,也不在意,兀自往下说,“因为那时候我在跟我爸通电话。”
“为了能跟在外地上学的我和我弟弟联系,我爸腰上总会挂着一部老人机。他没什么文化,对手机也只会接打电话,甚至不懂按哪个键主动挂断电话,这次教会了下次又会忘。他去找工头的路上给我打电话了,让我别害怕,他去拿钱给我治病。他那次又忘了挂断,我知道那个工头不是什么好人,就也一直没挂电话。所以他们当时的争执和冲突,我全部听到了。包括,”杨浩泛红的双眼动了下,他仰头,嗓音已经染上几分沙哑,“他坠楼时最后那声惊慌的惨叫。”
“工头呢?我爸死了,他却依旧风|流快活,一点责任没负。”杨浩,“之后我瞒着我弟去找过他,被他找人打了一顿。”
“所以你对他就起了杀意。”项绥垂着眸,淡淡说。
“我说了是他该死!”杨浩咬牙恶狠狠道,“你不知道我手里攥着那份通话录音,却一次不敢回放去听我爸留在这个世界最后的声音。”
“既然手里有录音,为什么不去报警?如果工头害死你爸,那就该让他接受法律的制裁。”
“我要亲手为我爸报仇!”杨浩猩红着眼低吼,“我要亲口问问他,害死我爸,他后不后悔。”
项绥盯着他,随即轻笑着摇了摇头,低喃,“真傻。”
“你说什么!”杨浩警告地把水果刀横在她脖子上。
“他后悔了,你的恨意就会消除了吗?不后悔,又如何?为了一个害死你爸的人,你要赔上你自己还是你弟弟?”项绥毫不畏惧平静地与他对视,“你弟弟,何其无辜,帮你背罪。”
“我不想的。”杨浩红了眼眶,哑着嗓子道,“我跟我弟是同卵双胞胎,他跟我长得像,不伪装会被当成我被抓。没想到伪装了也还是被你们给错抓了。”
“那他应该很爱你这个哥哥,至少到目前为止,也没否认杀人的罪名,一力替你承担着。”
被击中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杨浩目光呆滞了下,随即抱膝失声痛哭起来。
“是你们害了他。”
第15章
“不是我们。”项绥声音幽缓,被疼痛麻木的她气有些虚,“杨浩,在这个世界,你和你弟弟能堂而皇之活下去,就已经是很有价值的事了,你不该被仇恨蒙蔽双眼,践踏你们活下去的权利,耽误自己的一生。”
“活下去就是有价值?”杨浩将刀往项绥脖子抵近一分,“像你们这种什么不幸都没经历过的人,只会满口圣言善语,有什么资格给我说教?”
刀锋冰冷,项绥没感觉般,平淡开口,“十八年前,我被人贩子拐卖了。”
杨浩持刀的手微顿。
“那时候我八岁,人贩子把我卖到了一个很穷很穷的大山坳里。有多穷呢,四周被大山环绕,翻过山的另一边是水,不通电不通网,整个村子只有村长家有一辆老式自行车,晚上一家就点一盏煤油灯,护不住灯火被风吹灭要重新划火柴点火,买我的那对夫妻就会破口大骂败家玩意儿。”项绥,“其实就像你说的,在那之前,我家境很好,我真的什么不幸都没经历过,但是被拐卖之后,一切都像是噩梦的开始。生活苦没什么好说的,胜在打打骂骂,也没把我折腾死。”
“十二岁那年,我终于等到了一个可以逃离那个地方的机会。那应该是我,在那个山坳里四年,唯一的美梦。但是最后关头,出了我,意想不到的意外。”项绥缓缓吸了口气,“没走成,我养父,暂且称呼他是养父吧,他找到了我。我想逃跑的念头被他发现,他震怒,然后丧心病狂地想侵|犯我。十二岁的我当时又慌又怕,在旁边胡乱摸到一块硬物就朝他脑袋用力敲打。怕他没晕过去,我发了疯似的又狠力砸他脑袋。后来他失去知觉倒在地上,我才看清我手上黏黏糊糊还死死攥着的,是一块被血染红的石头。而那个男人脑袋开了花,满头鲜血,一动不动躺在地上。”
“应该是死了吧。”项绥敛着眉眼,扯了下唇角。
“你说巧不巧,我养母去邻居家串门回来,刚好要从那路过,就发现了我。我杀了她男人,她怎么会放过去,喊叫着招呼村里人追发了疯逃跑的我。当时求生的欲望特别强,撑着气愣是翻过了山,但是还是被追上了。挣扎的时候,我掉到了水里,筋疲力尽狗爬式在水里挣扎,大脑已经空白一片了。”这么说着,那些被她刻意不去想起的画面又历历在目起来。让她的思绪,都不禁有几分恍惚。
“我没死,但是,杀了人的我,是断不能再回去找我亲生父母,给他们带去灾难了。后来,我偷|渡去了美国,东躲西藏,待了几年,之后又偷|渡去了德国。十二岁的女孩儿独自一人在国外活命,那感觉,活着,却更像是死了。”
“也是在德国,我才终于给自己搞到一个刻意堂堂正正活着的身份。但是我的国籍,不是中国了。”
“你看,你也杀了你养父。”杨浩仿佛得到了鼓励,“你看,有些人就是该死。”
“不一样的。”项绥摇摇头,“我当时只能伤害他才能保全我自己,但是你们可以把仇恨交给警察依法处理,犯不着搭上自己。就算今天没被警察抓,以后躲躲藏藏过日子,见着生人就像猫见老鼠一样,那种日子,你们会想要吗?还是想像我一样,甚至不能用自己真正的名字示人?我往后,都只会是项绥了。”
“你知道吗,那个警察,几次三番问过我同一个问题。”项绥缓缓启唇,自嘲笑了下,带着说不出的苦涩,“他问我,说自己是中国人,为什么是德国国籍。”可是如果可以,谁会愿意自己挂着别国国籍。
“虽然我是正当防卫,但是也杀人了。总有一天,我是要为那条人命付出代价的。”项绥嗓音缥缈道,思绪也仿佛飘到很远很远。那条人命,有一天,她也是要给法律一个交代的。
“没人知道你杀人,你可以继续这样活下去。”
“但是我知道。”项绥盯着他,“杨浩,你杀了人,你也知道。你弟弟为了你背罪坐牢,你也知道。”
已经恢复冷静的杨浩倔强地和她对视,下巴微颤,似是在克制着什么。
“还有你爸爸。”她轻声说,“你爸爸,也知道。他不会想看到你们这样生活。这么疼爱自己孩子的爸爸,他会想看到你们抬头挺胸做人,然后有一天功成名就,站在最耀眼的地方,他在天上一低头,就能看到。”
眼眶迅速泛起一层雾气,杨浩再也克制不住,抱头悲恸嚎啕哭起来。压抑的丧父之痛、内心的煎熬、酸楚,在这一刻间仿佛找到了突破口,倾泻而出。
项绥静静看着他哭得像个小孩。其实在她眼里也是小孩,年纪比她小,比陆元小,比路莱小。
“杨浩,收手吧。”
“我已经回不去了。”杨浩低咽出声,嗓子仿佛卡着尘。
“天亮之后,带上那份录音去找那个警察吧。你是你爸爸的儿子,你要给他一个公道。至于那个丢了命的工头,”项绥顿了顿,说,“把事情原委全部说出来,然后找个好律师好好为你们辩护,争取从轻判决。如果你心疼你弟弟,选择自首,那就堂堂正正去把你弟弟换出来;如果决定让他坐牢,你代替他在外面好好生活,我也不会说什么。”
杨浩的啜泣慢慢停止。他抬起头,抹干脸上的泪痕,冷静地睨着项绥,嗓音还有一丝哭过的喑哑,“我凭什么相信你?”
项绥作势动了动,“我这不是还被你绑着吗?”
“你走吧。”她开口,平静地和他对视,“警察很快就会找到这里。”如果祁嘉亦没有那么蠢的话,估计已经看到她早早就留在书房桌面的东西。虽然手机因为中途铃响被杨浩丢到了垃圾桶,但离这一片烂尾楼,可不算很远。她来时观察过了,这附近能作为作案场所的,没几处地方。真带人过来的话,搜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
杨浩一听,登时又防备地从地上拣起了刀指着她,“你报了警?!”
“我只是对我这条命负责。”项绥不慌不乱注视他,说,“你走吧,我说过的话就不会反悔。”
杨浩警惕地盯着她,似乎在透过她的面部表情审度她话的真假。
而项绥已经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面部表情。受伤的肩头不知什么开始流血了,肩膀的骨头锥心地疼,被椅子砸过的半边身体疼,脸上被刮了耳光疼,手腕脚腕被绳索牢牢地捆着也疼。整个头皮似乎都在渗冷汗,她的鬓角、额头已经被汗湿透了,面色发白,嘴唇也不见血色。
杨浩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犹疑着挪了脚,一步三回头戒慎地盯着项绥边吞吞往门外走。
几步后又回头,从衣服割下一块布料堵住项绥的嘴。
“我也要对我的命负责,至少要留到明天,所以委屈你一下。”他直起身,认真道,“项小姐,谢谢你跟我说这一番话,对未来,我好像突然就明朗了。”
“你的事情我不会跟第二个人说。但是项小姐,你养父是罪有应得,我希望你以后忘记那一切,好好生活。我突然也想好好活下去,给我爸看、看到他儿子过得好。”杨浩突然抽泣。他缓了缓,才平稳了情绪继续说,“但是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在我心里,我爸和我弟最重要。”
“今天伤害了你,我很抱歉。”他深深鞠了一躬,最后大踏步离开。
项绥眼睛眨了眨,一圈雾气,眉眼温和柔软。
和杨浩对峙的时候太耗心气神,神经放松下来,项绥整个人都疲惫不堪。杨浩把头灯带走了,空旷的废弃房幽静、昏暗,她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深一下浅一下。
想拖动凳子到门口去,身体一晃,就感觉整个脑袋头晕目眩。怕真晕了失去知觉会有意外情况,她定了定神,只好干坐着。
猜测项绥的手机已经被丢弃,按着定位显示的位置,祁嘉亦到红点的位置就给她的手机打电话,果然在旁边垃圾桶听到了铃声。
许扬已经带了人过来,祁嘉亦领着他们在这一带可能的地方一路查下去。
能藏住一个大活人还不被人发现的地方不会是正常生活区,这么排除下来,范围便缩小不少。这么排查着,便到了烂尾楼那一片。烂尾楼旁边有一处待拆迁的房子,还有已经鲜少有人来的旧公园。
烂尾楼原本规划是新式居民楼,后来据说是地基有问题,项目便中断了,去年一直废置至今。因为去年这里还出过人命,更是显得有几分阴森,平常白天都不会有人靠近。
祁嘉亦抬头盯着那栋十几二十层高的楼,驻足几秒,将其他人安排去其他地方查看,自己和许扬则进了这栋楼。
许扬毕业没几年,年轻人,不怕鬼,但大晚上过来这种阴森森的地方,不免还是胆颤了一下。他跟在祁嘉亦身后,咽了咽口水让自己镇定下来。
“祁队,这栋楼一点亮光都没有,不会有人在吧。”
“你在楼下等着。”祁嘉亦说。
许扬一听,顿时挺直胸膛,压低声音为自己正名,“祁队,我不害怕。”
“那兵分两路。”祁嘉亦淡淡吩咐,“你从前面的楼梯上去,我从这儿上去,包抄。”
“小心。”他拍拍许扬肩膀,没等他回应便大踏步上楼。
许扬:“…………”
第16章
祁嘉亦警惕地沿着二楼扫视过去。今晚月光清浅,视线所及都是一片朦胧不清的黑。怕项绥真是被带到这儿,亮了光照会惊动对方,祁嘉亦没敢使用任何灯火,只能借着屋外透进的月色分辨屋内的景象。
高度警惕地放轻脚步一步步往那边挪,祁嘉亦忽然听到细微的刮擦声。耳尖微动,他从后腰掏出枪|支,戒慎地留意着四周的动静。
再往前的屋子里,屋中间,隐约中似有一道人影端坐。
祁嘉亦皱眉再盯,确认是一个人,似乎还是个女人。他将食指放进扳机护圈,握紧枪|支逐步靠近。
近到那人身侧,他将枪口怼准椅子上的人的太阳穴,那人缓缓转头。
“项绥?”看清座上的人,祁嘉亦怔了下。
项绥嘴巴被布堵着,看到是祁嘉亦,整个人顿时放松下来,头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许扬还在高度紧张地留意着路过的每一间屋的动静,便谨慎地留意着四周。再一往走廊抬眼,就见不远处祁嘉亦抱着个人过来。
许扬赶紧迎过去。
“怎么了祁队?找着了?”他边问边不自觉看一眼祁嘉亦怀里的人,项绥头歪向祁嘉亦胸口,散落的长发几乎将她的面容尽数遮掩。
“找着了。”祁嘉亦脚步不停,答,“受了伤,我先带去医院,你通知其他弟兄收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