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是在索际岛那晚怀上的,你说得没错,他也是你的孩子。关于这点,其实我已经认命了。认命了,接受他,以后也会好好爱护他。但是我接受他,不意味着我也会接受你。”
“我可以给你时间。”祁嘉亦说。服务员上菜,祁嘉亦等服务员离开了才接着道,“我可以等你接受我。”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红色绒毛首饰盒,舔了舔唇,有点难为情,“这是我前几天买的,一直带在身上,本来想找个合适的时间给你,但是既然现在谈到这个问题……”
他顿了顿,把首饰盒打开,一枚晶亮的戒指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项绥,我至今还不知道我们曾经有过哪些过节,既然你不愿意说,我也不会逼你。如果你对我还有恨还有怨,那我往后的日子都交给你,随你发泄不满。如果你心里平衡了,剩下的日子就用来照顾你。”
项绥垂着眼眸盯着那两枚对戒,有点想笑,喉头却莫名突然有点涩,鼻子似乎也发酸。
祁嘉亦果真是会挑时候,他们在谈让他别再缠着她,他却突然掏出戒指来。这算是求婚么?
项绥目光凉凉盯着,良久,她吸一口气,莞尔,轻笑了声,“你好像总是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也没有胃口再跟他同桌吃饭,话音落下,她缓缓收了笑容,面色清冷拿过包包起身离席。
祁嘉亦在她路过他的座位时握住她手腕,抬头平静看她,“项绥,不要逃避。”
“我是拒绝。”项绥垂下眼睨他,一字一句,“放手。”
“你这是在惩罚我还是惩罚你自己?”祁嘉亦沉静和她对视,力度不松一分,又确保不弄疼她,“我拒绝你的拒绝。”
“我让你放手。”项绥挣了挣,没挣脱。
“放手!”
“这个结果我不接受。”祁嘉亦坚持。
“那你接受什么样的结果?”项绥冷笑,“我带着恨嫁给……”
“你至少要让我知道你为什么恨我,而不是让我不明不白去接受这样一个局面!”祁嘉亦音量突然拔高。
从他对她产生感情开始,他就已经变得越来越不像他了。他有他的尊严,从来不会自讨没趣做一些不讨喜的事,更没想过他有一天会放下脸面去纠缠一个女人。一个他禁欲32年,却会在她面前放纵的女人,甚至在两人连恋爱关系都算不上的时候让她怀了孕。
为了她,他已经作出很多改变了,也一直在主动。在他掏出戒指的这一刻,他不想看到他的感情被搪塞被敷衍。那是他在项绥面前想留下的体面。
项绥盯着他,噤了声。
两人僵持着,谁也没打破这份沉默。
良久,祁嘉亦握着她手腕的手收了收,抿唇,“对不……”
“你很想知道一些事情对不对?”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项绥双手不知何时已经缓缓收紧握成圈,一双黑亮的眸子锐利清冽,似是又克制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透着一股凄悲,就那么盯着他的脸,“你非要知道我拒绝你的理由对不对?”
祁嘉亦望着此刻决绝的她,心里突然一沉,蓦然生出一种名为恐慌的情绪。
他好像突然有点心悸。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他才能理直气壮要对项绥负责,要对孩子负责,要娶她。但是,项绥此刻的神色太让他心惊了,他突然有点害怕他所不知道的一切,他怕他知道后,再没有这样的勇气像这样纠缠她。那时候,就真的是完了。
嗓子有点干,他喉头梗塞喊她的名字,“项绥……”
“祁嘉亦,你别后悔。”项绥沉了嗓音对他说。
第36章
项绥眼里的沉冷决绝浓到化不开,祁嘉亦那么抬眸定定望着她,心里有点乱。片刻后,捏着项绥手腕的手紧了紧,他收回视线起身,“我送你回去。”
“不是很想知道吗?”项绥看他一眼,拿开他的手返身回座位坐下。
祁嘉亦就那么站着看坐在对面的她仰头喝了一杯水,胸膛起伏渐渐平稳。
“你要我一直这么仰着脖子跟你说话吗?”见他站着不动,冷静下来的项绥发话。
祁嘉亦凝着她,抿唇坐下。
“你做出这个决定,是不是就意味着,我没有机会了?”
答案他一早就知道。
项绥没赘述,平缓了语气,答非所问,“这些年,你好像忘了很多事情,很多人。你不记得唐果,是不是也忘了,十四年前,你到过一个名叫石岭坑的大山坳?”
祁嘉亦眉心微微一蹙。
项绥看懂他眼里闪过的疑惑,垂了眸,唇凉凉一扯。
他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完全没有记忆的模样,几乎要让她以为她认错了人,如果不是也见到过靳自南和苏一沁的话。
十四年前,祁嘉亦和靳自南、苏一沁到过石岭坑采风。那一年,是12岁的蒋璃被拐卖到石岭坑的第四个年头,那时候蒋璃不叫蒋璃,叫唐果。
祁嘉亦他们到石岭坑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在山上务农的唐果。石岭坑在一个四周被大山包围的大山坳,是一个只有两三百人的村落,贫穷落后得仿佛与世隔绝,没电话,甚至不通电。在山里四年的唐果第一次见到有外人进来,心里闪过很多念头,但极重的防备心让她不敢靠近他们,只是隔着距离带着怯意又不可抑制地暗含着一丝期冀瞪着一双圆碌碌的眼睛一动不动警惕地观望。
那个时候祁嘉亦开朗阳光,终于在这山坳里见到个人,上前便想和唐果搭话。苏一沁看懂他的意图,喊他名字便躲病毒似的拉着他离开,不让他靠近面黄肌瘦且邋遢的唐果。
但他们还是遇到了要依靠唐果的事。从唐果跟前离开之后不远,祁嘉亦便踩到了村里人捕猎设置的陷阱。这种陷阱深且大,逮到猎物后没办法从陷阱口将猎物取出,村民们有挖通隐蔽的径路到陷阱。
村里男人的媳妇很多是拐卖来的,前年更是有过一对旅行者男女朋友迷路到这里,女的被村里一户光棍兄弟抢占做媳妇,男的要救走女朋友,反倒被村民联合起来活活打死的事。女的一直被绑着,年初的时候,生产大出血死了。苏一沁那个年纪已经是成年女孩子,身材高挑匀称,样貌靓丽,被村里男人发现,不可能有好果子吃,祁嘉亦和靳自南也不会有好下场。
听到苏一沁第一声惊呼,唐果就心里一惊,不做多想丢了锄头跑过去。
“不要喊人,会出事。”她丢下一句,拔腿跑到几米外的草垛扒开一个洞钻进去。
祁嘉亦跌下陷阱的时候扭伤了脚踝,整只脚都肿了,下不了地。不能让他们的行踪暴露,唐果让靳自南背着祁嘉亦,她带着他们去了一间周围布满荆棘的破茅草屋。这间茅草屋原本是一位孤寡老人的,三年前死了,臭了才被人发现。村里人把他埋了,怕晦气,除了必须路过,再没人来这边,这是对他们最安全的地方。
村医也不敢惊动,唐果自己偷偷找了草药给祁嘉亦嚼碎了敷在脚踝上。唐果对他们没有完全的信任,一开始总是防备又沉默的,除了警告他们不要让村民知道他们的存在外,便没再怎么说过话。对他们有少许期冀,但是又不太敢抱希望,所以她不敢透露自己的情况。他们都自身难保,她不想看到他们落得跟她一样的下场而已,而且她总有一天要走的。
还是一次祁嘉亦和唐果说了会儿话,唐果瞧着靳自南和苏一沁好一会儿,才犹豫着说出来的。
祁嘉亦说要带走唐果,唐果信了,但是他没有说到做到。
他们来的时候怕迷路,一路上都有做记号,就算记号不在了,他们还有指南针,虽然这大山像迷宫,但只等祁嘉亦脚能稍微走路,他们就会离开。
只是约好一起离开的那天晚上,唐果压制着惴惴不安却又激动万分的心情去到茅草屋时,见到的不是祁嘉亦他们,而是买下她的养父唐大山。
唐大山见到唐果果然出现在那里,勃然大怒,“好你个小浪蹄子,果然是来找野男人。还想一起走?老子养你这么大,便宜别的男人,不如我自家留着用。”拎住唐果就压上去扒她的衣服。
唐果完全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可以肯定的是,她要逃跑的事,被人通风报信了,还是以她要跟男人私奔的理由。她养父知道了这件事,定然不会轻饶她的。
“唐大山丧心病狂要侵犯唐果,唐果不从,挣扎着摸到了地上的石头,把唐大山脑袋砸了。地上满是血,他一动不动,大概是死了吧。”项绥语气清淡说着,面色平静,仿佛在说着一件多云淡风轻的事。
“恰巧那时候唐大山的老婆不知怎么从那路过,见到自家男人倒在血泊中,当即张惶大叫,喊着村民来收拾唐果这个杀千刀的白眼狼。唐果杀了人,马上就会有村民来找她问罪,她被捉到必定生不如死,她怕呀,于是跑了。”
那个晚上,石岭坑一片喧闹,山上零散移动着火把,整个村子同仇敌忾要抓到小小年纪就敢杀人的唐果,要让她偿命。唐果筋疲力竭还在往山上跑着,翻过一座山,一直往她早前探过路的一处水源跑去。
“那是个湖泊,水流一直绵延向大山外,是层层叠叠的山峰包围下唯一可以看到外面的地方。”项绥说,“唐果原本是打算沿着湖泊边缘往外走,但是村民追上她了,她不想就这样被带回去,奋力一挣扎,跳进了水里。也不敢停,利用她在被拐卖前学的游泳技能拼命划水,就怕自己被抓到。”
“唐果好像是太累了,太怕死了,不敢停,脑袋混沌了,四肢也机械地向前划水。后来被冲到了不知道哪里,被一艘船救下了。再后来,辗转几处,她偷渡出国,几年后再偷渡,再重新做人。”
项绥望着祁嘉亦呼吸似乎变得急促,心情反而不起波澜。
“祁嘉亦,我想你已经猜到了。”项绥这时候唇角反而轻轻扬了扬,她盯着他,双眸沉静深邃,“没错,我就是唐果。”她是项绥,是蒋璃,也是十四年前他遇到的唐果。
“我怕你们落得跟我一样的下场永远被困在那个大山坳里,一直帮你们隐瞒着行踪。其实你没答应要带我走的时候,我没敢对你们抱有这种幻想,但是你给我承诺了。我说过吧,你的眼睛很容易让人想去相信你,那时候应该也是被你迷惑了吧,虽然知道如果反被你们将一军我会死的很惨,但还是义无反顾去相信了。”项绥嘘一口气,眼神有点放空,神思似乎被剥离,“我对你们是掏心掏肺的好啊,我自己还身陷囹圄,但是却不想看到你们遭遇和我一样的事情。我把你们藏在那个茅草屋里,每天偷偷给你带草药,省下我的那份午饭晚饭偷偷带去给你们。”
“一起的时候,你不是摸到过我后背上的一块疤吗?那是被我养父用铲子砸的。”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项绥的语气始终淡然,“吃的都省下来留给你们了,没力气干农活,唐大山不满,抄起铲子就打过来了。伤口没得到处理,后来逃走的时候泡在水里化脓,也很久没得到处理,之后便形成了那样一块丑陋的疤痕。”
“你看,我对你们挺好的不是么。”项绥自嘲笑,“所以我以为你们不会丢下我,至少在靳自南犹豫,苏一沁明显不愿掺和我的事情的时候,我还是愿意相信你。”毕竟那时候,他是三个人里唯一一个坚定不移要带她走的人。
“但是你们对我做了什么?是怕带上我一起走,被村民发现的时候,他们会更责难于你们不放过你们吗?所以走前费尽心思给唐大山留纸条通风报信让他在约定的当天晚上去堵我?”唐大山识字不多,但也是石岭坑里少数几个识字的人之一,“唐果要跟男人跑”几个字他还是能认出来的。
唐大山把纸条丟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才真的明白过来,她被放弃了。祁嘉亦他们放弃了她。
“你知道我到那屋里看到唐大山的时候,我心跳都要停止了吗?”一直平静的项绥双眼盯着他,终于红了眼,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挤出,“你有没有想过,我会死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做?就算不是你亲手做的,你怎么可以容许他们这样做?!”
她在那的四年一直有偷偷去认路。那个大山坳像迷宫一样,她指南针地图什么都没有,唐大山他们对她还很警惕,她也怕她的心思被发现,一直很隐蔽。但也因为束手束脚,她是后来大半年才大致将环境摸清楚一点。其实如果祁嘉亦他们那个时候没出现,她也在计划逃跑了。她虽然因为营养不良面色蜡黄,发育不良,但也慢慢会到大姑娘的年纪了,待在那里她害怕。最多就是晚大半年而已,她也要背水一战了。她才十二岁,力气还太小,既然已经有计划雏形,她要多吃一点长身体,才能有体力彻底逃出去。
但是因为祁嘉亦,她的一切计划都乱了。
第37章
项绥闭眼,平缓呼吸。
“你信誓旦旦说要带我出去,报警,找到我亲生爸妈,这些话仿佛给我注了强心剂,也是我在那个山坳里唯一的美梦。我以为,我真的能等到那一天。我能一直隐忍四年,不过是因为唐大山他们虽然对我动则打骂,但至少没对我动歪心思,没让村里不怀好意的男人侮辱过我。”
“但是因为你们的缘故,害我差点被禽兽不如的唐大山玷污,成了直接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刚刚被带到那大山坳去的无边恐惧似乎都不足以和那种得到希望后重新被打回地狱,甚至更深的地狱比拟,我这辈子经历过的最大的绝望,是你们带给我的。”
“我不知道你们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做出了那样的选择,也不知道那样丢下我离开的时候你们有没有经历一点内心的挣扎,对我有没有一点愧疚,反正,我砸死了唐大山,因为杀了人,逃出来也不敢和亲生父母相认。从那天起,我不再是唐果,也回不去我以前的身份了。”项绥说,“后来那些日子怎么过来的,我好像记不太清了,又好像刻骨铭心。”
好几次差点死掉吧,但她还想在死前得到一个解释。不是丢下她的解释,而是不会带走她,却又要诚挚地给她希望,最后将她丢在绝望中的解释。
“你也不要因为三个人里我好像最恨你而感到不公。我确实最恨你,因为你给了我美梦,又亲手把它摧毁。你给了我希望,又让我绝望。那种认真对一个人期待过却又落空反被推向地狱的心情,你永远也不会懂。”
“我从来不对你说谢谢,不对你说对不起。谢谢和对不起,都是你要对我说的才对。谢谢我没有对你恨之入骨,每次要找你麻烦都狠不下心把你拽到人生低潮。对不起我,那时说好要带我离开,最后却把我丢下一个人承受那些可怕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