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端起茶杯,缓缓喝了一口。
李元纮震惊了,若是他先前还以为,这一位越权上书,却取得了圣人青眼的李林甫,是一位心思不正的幸进之辈的话;在听完对方这一番掷地有声的话之后,他才忽然发现,他这位同僚,当真是一位心怀天下、不恤己身,且又深思熟虑的才德兼备之士!
李元纮起了结交的心思,便想再和对方聊两句,他想到对方方才提到的,去年朝廷中热议一时的那件大事,便也顺着话题感叹道:“据说,萧左丞动了这个心思,还是因为开元十二年,伊水、汝水的那次水灾。”
“此事竟是如此么?林甫远离中枢,这些事却是知之不详了。”
“那某就与李少匠细细讲讲,这对李少匠将来的职司,兴许也能有些参考作用。农官和医官,这件事提出来,当时朝中的声音,也是一时鼎沸啊……”
劝农局、卫生局,正是去年朝廷成立的两个新机构,顾名思义,便是劝课农桑,以及防卫存生的意思,是两个每县、每乡都有的衙门。县乡中的官吏不过流外,是品秩最为低微的小吏,但却不限制商人以及匠人出身的人,谋取这一吏员的职位。
正如李林甫所说,有了机构和编制,还要有合格的人才以及合适的选拔制度。所以,与之相对,还有配套的农官和医官培养机构,分别被设立在各乡的庠序,以及国子监之中,是为国子监第七学农学、和第八学医学。
只不过这一年以来,这两处学校不过刚刚开张,一应考试合格出来,担任了各处劝农司的小吏,甚至直接就是地方上农学的先生、教授的,却几乎都是一个叫做蓝翔的农具店里的人。
至于医学,则多是由道门真人兼任的。
这件事并不意外,因为这本就是这个提议一开始的目的。
据李元纮所知,这件事的起因,就是当年萧嵩治水之时,目睹了蓝翔和道门,在当地自发救灾的行动。
他当时大受触动,而回京之后,他对这件事也没有放下,他调查了蓝翔和道门新内丹派,之后便向朝廷提议,应当仿照这一模式,在地方上建立更细致的农业生产指导机构,以及聘用道门医官。
他第一次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恰好赶上朝廷在向北面用兵,于是这个提议就被搁置了。不过萧左丞没有放弃,可他第二次提出,又正好赶上那位公主登仙,圣人和朝中吵来吵去,非要建登仙台不可……
命数如此不济,但萧左丞不屈不挠,正在他打算第三次上书说这件事的时候,他准备模仿的蓝翔农具店却主动找上了门,说是他们东家知道萧左丞的上书了,不过他们东家也发话说,他们愿意将多年的积累无偿献上,只希望朝廷在建立各地的劝农院或者别的什么机构的时候,能够赏他们一口饭吃。
“官商勾结,这可是违反了朝廷法度!”听到这里,李林甫忍不住开口插话。
李元纮点点头,“确实如此,但我等今日能知道此事,都是因为萧左丞并没有自专,而是将这个蓝翔农具店多年积累的良种、良法、农具法式,以及精通稼穑和农具开发的雇员资料,都转呈给了朝廷。朝中之后的议论汹汹,几乎有一大半,都是冲着这件事去的。”
虽然实际上,很多人都和商人有联系,甚至直接派家中奴仆经商,但是这种事终究是不能放在明面上说。而萧嵩的做法,虽然是一心为公,但是却无异于自曝其短,在议论这件事本身到底可不可行之前,那些抓着虱子不放的御史们,肯定会揪住任何不合规矩的地方先攻击一遍再说。
深知御史的难缠,李林甫忍不住问:“后来,这议论又是怎么了结的呢?”
李元纮将手一拍,哈哈笑道:“这自然是因为,这农具店拿出来的资料,着实是太惊人了一些!”
“谁能想到,一个小小的农具店,其中记录的天下良种、各地农谚、改进的农具,以及四时耕作要领,多年增产对比不仅十分完备,还都有验证。而这些都还在其次,反而是他们内部那一套记录、验证、整理总结的流程,以及如何培养人才、如何让百姓也能记住这些经验的规章制度,才是朝廷真正动心的东西。”
李林甫想到了什么,眉头顿时一皱。
李元纮仿佛猜到了他的意思,这时便道:“当时某也在场,亲眼看见了这些资料。不得不说,和我们将作监的一些规矩,当真是一脉相承呐!”
李林甫神情一肃,他们将作监的人谁不知道,这套规矩都是哪里来的,而那一位,如今又是怎样的声名……
李元纮看见他的脸色,便缓缓点头,也收起了轻松的表情,“正是如此,当时圣人看见也是同样脸色大变,之后便是亲仁坊那位前贵妃领着蓝翔的曹东家面了一次圣,再之后的事,李少匠应该也知道了。”
李林甫点头接话道:“那位曹氏,因为劝农的功劳,得封郡夫人,享一百户实封。”
李元纮也点点头,同时也补充道:“还有景龙观丁政观真人,因为保生一事,得封道门大德。”
沉默良久,李林甫才缓缓说道:“……原来,农官和医官之事,后来推进得如此轻易,就连农学和医学都一口气办了起来,除了劝农和保生,乃是国家基石之外,还有这么一重缘故……”
李元纮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是啊,而这件事之后,圣人关于登仙台的话,反而便不再坚持要建得多么宏伟了……”
李林甫没有接这话,他以揣摩圣人的心思为己任,他明白李元纮的暗示,恐怕是指圣人心里,有不欲为那一位再扬名的意思,但是他有不同看法。
无非是——人间有丰碑,不必起高台!
不过多亏了李元纮,他先前觉得是富贵险中求的差事,现在看来,反而只要利用好了那一位的余荫,自己完全可以有惊无险、青云直上!
“李大匠的提点,林甫明白了。”李林甫难得真心实意地道了声谢。
十几日之后,李林甫终于完成了各项入职吏部的文书程序,光荣地成为了一名主管铨选的吏部侍郎——位高权重,就是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逢迎圣意的小人,而且立刻就要得罪朝廷里超过八成的人。
李林甫浑不在意,在这段时间内,他除了和以往的狐朋狗友恢复了联系之外,还和分别多年的旧情人武氏重温旧梦。也亏得他明明在矿山,也注意保养,武氏也十分念旧,要不然就凭他这把老腰,还未必能讨得武氏的欢心呢!
总之,眼花耳热之际,李林甫着实得知了不少目前宫中的形势。
不用说,自从王皇后故去之后,宫中的第一人便是武惠妃,她虽然自从目睹了那一位升仙之后,身子便一直不太好,仿佛是落下了失眠惊悸的毛病,但依然是圣人手心里的人。
特别是,今年年中,已经被封为寿王的皇十八子回到后宫,圣人对他的偏爱人尽皆知,似乎是要补偿这八年来,让他长在宫外的亏欠。
除此之外,圣人依然励精图治,或者说,在骊山那件事发生之后,圣人更加勤政了,几乎都回到了刚登基的时候。而正如李林甫推测的一样,能入圣人眼的办法,依然是替他把事情办好。
这样一番打探下来,李林甫正式就任之后,便准备当一个铁面无私、一心为公的能臣。
他在心里打定主意,不管有多少人反对,他也要将新学全面加入选官考核,还要让特定岗位有特定必考科目,保证让所有想当技术官吏的新科进士、从父祖手中得到恩荫的小崽子们都亲历一番,他当年上岗培训时经历的人间地狱!
正在李林甫李侍郎踌躇满志之时,一封有关他的情报,很快从京中某处发出,又在经过了现在已经十分普遍的代送信件包裹的商盟快运之后,来到了大唐的西北、连通关内和西域的河西节度之中。
“……嗯哼,史莱姆终于上任了,而且看上去就是要好好干的样子。可以的可以的,不枉我把他放出来。”
李馥说完这句,便感到一个温暖的怀抱从背后抱住了她,一个暗含笑意的声音贴着她耳边响起:“你把他也折腾得够了,他现在不管是为了什么,都要支持新学到底了。”
李馥觉得自己被热气拂过的耳朵一定是红了。
“别捣乱啊,”她一本正经地去推王训搁在她肩膀上的脑袋,“你这样我想不来事。”
王训伏在她肩膀上暗笑,“那就别想了,”李馥发现他说着还偷偷啄了自己耳朵一下,“理我一下,这次是真的了,马上要开战了。”
哦豁,但这也不是你捣乱的理由!
李馥气得又拍了王训的脑门一下。
第159章 新的关系
瓜州这里风沙不小, 来往西域的商队为这里带来了被李馥称为拜占庭式样的砖石建筑, 以及中亚各个小国形形色色的装饰风格。
因为这些风格许多都没有流传到后世,但又能在后世一些建筑风格中找到熟悉的元素,李馥在瓜州和玉门关一代呆了一段时间,甚至还去了莫高窟,觉得这时候的大西北果然非常热闹、非常有意思。
李馥和王训坐在房顶上,他们所在的屋子倒是间典型的汉人小院,不过是为了防风沙,院墙砌得特别厚、特别结实,屋顶也平平坦坦, 没有做关中常见的歇山顶和卷棚。
这间院子算是李馥的,她的小金库早就运出来, 再加上豆卢阿媪分了她一份商盟的干股,她这两年满大唐乱跑, 倒是没有操心过钱的事。
“……也就是说, 这方面的问题已经出现了,到了你这个瓜州兵马使也许都压不下去的程度?”李馥抱膝坐着, 姿势十分放松而娴熟,可见她往日便没有少爬屋顶。
王训坐在她身边,同样放松地看着底下的瓜州城,这里的房子少有木制的,而除了远处瓜州刺史府衙门里,有着高高挑出的歇山顶楼阁之外,大街小巷里的房子大都有着或平坦, 或被李馥称为洋葱头和圆形穹顶的石头屋顶。
灰色的水泥砖头,在这里十分受欢迎。
王训点点头,“我也不想压,王节帅和田使君的意思都是,无论是兵甲武备,还是粮草辎重,河陇都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完全有能力发起一次大的攻势。而现在悉诺逻又打算入寇……这简直是送上门来的机会。”
王节帅就是接替了告老的张敬忠,以陇右节度使兼任河西节度使的王君毚,而田使君,则是瓜州这里的刺史田元献。
到今年为止,王训已经在瓜州兵马使上做了两年,瓜州兵在他的手上兵强马壮、士气高涨,李馥每次在瓜州停留的时间都不长,两年中加起来也不知道有没有两个月,但她每次都对王训身上日益精悍的金戈之气印象深刻。
虽然王训说让她别想正事,实际上他一提到要开战的事,他自己也知道,李馥不可能不和他说正事。
如果和王训说的一样,是吐蕃人先打算动手,那么李馥之前提到的问题,确实也不是个问题,难怪王训自己也说,他并不想压了。
“……我真是怕你们求功心切,主动挑起冲突。”
对,这就是李馥担心的问题。
“暂时不至于,因为边关榷场的缘故,吐蕃贵族对于我们的奢侈品的需求是越来越高了,而他们也渐渐发现,他们的马越来越少……这一次,也是因为他们之中的有识之士,认识到继续这样下去的危害,于是要趁着还可以一战的时候,用一次抢劫来说服那些只知道享受的人——看,明明是抢劫得到的更多。”
“若是按照我们的意思,其实是想等他们再虚弱一些之后再动手的。”王训耸耸肩。
他转过头来,李馥看着他放松的样子,自己也不由得渐渐放下了担心,她听他接着道:“但是现在这样也好。我们已经打探到,吐蕃这一次出兵,主战的悉诺逻也是靠着强压取得了优势。若是他们这次吃了败仗,甚至只要抢劫所得不够多,那么悉诺逻这一派在吐蕃国内的下场,就不会太好。”
“不过当然,我们是不会放他们入寇的。”
李馥听得笑了,“王小将军谦虚了,”她用手戳王训硬邦邦的胳膊,“别以为我不知道啊,你们的计划明明是一路打到青海、打过大非川,甚至还要联合安西都护打到他们的老巢逻娑去!你们这算是哪门子的‘不会放他们入寇’啊?明明是要去入寇人家!”
王训抓住了她的手,板着脸说:“怎么会,我们明明只是在进行一次积极的战略防守。”
“没毛病,”李馥憋笑,她发现自己就不该让王训知道战略防守这个词,连带着自卫反击这词也不该让他知道,“防守到别人的老巢,也就是过分积极了一点。”
王训的脸上同样泛起笑意,他将李馥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放心吧,”他说,“大非川之败前车之鉴……我们不会再犯类似的错误。”
大非川之败,就是当年薛仁贵出兵河陇,意欲进取逻娑,却因为副将贪功冒进,被吐蕃奇袭失去全军的辎重,于是唐兵主力在大非川那里吃到败仗的事。
那次大败,让大唐失去了安西四镇,以及青海西部的地盘。不过大唐终究国力强盛,龟兹、疏勒、于阗、焉耆,大唐很快就收回了原属于安西都护的四个藩属小国,但是青海以西,却一直在吐蕃人的手里。直到几年前吐谷浑投唐,这些土地才在名义上重新回到大唐手中。
李馥原本也不知道这些事,不过这次来瓜州,王训给她恶补了一段时间的大唐对外战争史,她这才不至于一头雾水。
所以说,王训控诉她没有理他,实在是太不讲道理了一点。
“……明白了,你们没有头脑一热,也不会不顾后路……你们记得当年失败的教训。”李馥有些走神,她下意识地挠着王训的手心,“我不担心了,好好打。”
明明白白,李馥从王训眼中看到了“不相信”几个字,她对他翻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白眼,“那你要我怎样?真不担心是不可能的……我每次离开瓜州的时候,你的表情比我现在还夸张!”
王训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对,”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一直都很担心,虽然我知道没什么危险,而我们也说好了专心做自己的事……但只要你不在我身边,你让我不想你是不可能的。”
多少次了,李馥还是不能习惯王训的直球。
“……有事说事,不要乱讲话!”李馥板起脸警告他,但她自己又立刻噗嗤一声笑了,“算了算了,”四目相对,她看见王训的眸子里也泛出笑意来,“是我自己闲不住,而且关内很多地方,我都想亲眼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