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韶俯下身来,阴影笼罩着她:“你怎么知道山药有毒?又怎么知道碗里有山药?”
桐香吓得声音都发起抖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我方才是未曾反应过来……”
身后的三七一看见这情况,就知道该是自己出场的时候了,便迅速掏出已经削了皮的山药,走到她面前,假装要去凃她的脸——
桐香一看到那山药,顿时吓到尖叫:“不要啊!”
秦九韶轻声道:“既然不知道山药有毒,那你为什么躲?”
桐香整个人都吓疯了,抱着自己的脸蹲在地上,不住的嚎道:“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放进去的。”
一旁看了半天的人都面面相觑。
赵昀皱眉问道:“山药,有毒吗?”
秦九韶冷笑起来,声音却清疏如风:“山药哪里有毒,毒的是人心。”
贾涉见自己家里出了这么个搬弄是非的丫鬟,自然是气得七窍生烟,站起来就喝道:“把这个贱婢给我捆起来!”
“老爷饶命啊!”桐香越发慌了神了,她知道自己做了这种事情决计没有好下场,便慌不择路地出卖了其他人,哭天抢地道,“是二小姐逼我这么做的,我也是被逼无奈啊!”
贾似烟瞪大了眼睛:“你胡说什么?!我几时逼过你?”
……
那边犹自争论个没完没了,根本无暇注意到这边。
秦九韶目光渐敛,缓缓走了回去,在应迦月的面前蹲了下来。
修长的手指翻飞,便去解她身上的绳子。
应迦月呆滞地跪坐在那里,似乎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她满脑子的辩解之词、事情的细枝末节都还没有说出来呢。
手腕被勒出了红痕,可见捆绑时下手多重,秦九韶解绳子时,眼底闪过一丝不忍,终是放缓了动作。
应迦月没有说话,只怔怔地看着秦九韶为自己解绳子的手,也看向他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然后,便看见他的嘴唇动了动。
耳侧掠来轻软的风,还有他清朗疏阔的嗓音。
“不还。”
第22章 淮河
听到这两个字,应迦月怔了怔,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自己刚才的话,心情一时微妙起来。
她生怕被对方看出自己上了当,假意嘟囔道:“不还就不还。”
秦九韶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一旁的人还在争论下毒之事,应迦月的嫌疑算是暂时洗清了,没有人关注这边发生了什么,她压低声音轻声问道:“对了,你怎么知道是山药,万一不是呢?”
秦九韶闲闲道:“怕什么,我自有上百个问题等着她。”
谁知道那丫鬟这么不经问,三两下就问出来了,没意思。
“噢。”应迦月糯糯地答了一声。
此时此刻她的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个程序流程图的动画,还是带音效的那种,从不同的图形块“哐哐哐哐”往下走,最终全部都汇聚在同一个点——“招了吧”。
安静了好一会儿,她才小声道:“以后不可以这样吓我了。”
她方才真的以为他说的话都是真的,还很是伤心了一会儿,实在没想到自己这么好骗。
秦九韶轻笑了一下,半蹲下来,手上动作未停:“这便吓到了?如此胆量,还怎么行侠仗义。”
应迦月一听,就知道他是在取笑自己救赵昀时自称女侠客的事。
“那不一样……”她的声音越来越弱,也不知道怎么突然没了底气。
低头看他给自己解绳子,竟有一种他在给自己系鞋带的错觉,一时羞赧。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每次看到秦九韶的时候,自己就成了个东想西想的怀春少女,完全没有一点穿越人士的自觉和自控力。
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却忽然注意到了他手背上的伤,像是刚刚添的新伤,都没有好好包扎一下,解死结的时候一用力便渗了些血。
应迦月眼神里满是关切,好像割开的是自己的手一样,语气担心地问道:“你的手怎么了?疼吗?要紧吗?”
秦九韶随意瞥了眼,答道:“你有工夫操心这个,不如先解决好这个烂摊子。”
应迦月又哦了一声,没说话。
两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殊不知有道异样的眼神一直打在他们身上。
赵昀已经在原地站了许久了,眸色幽深,脸色一分分冷了下来。
这里人多眼杂,秦九韶居然敢那样直接走过去为她解开绳子,不曾犹豫,也不畏惧任何人。
他做了自己最想做的事情,也得到了自己最想得到的眼神。
越看越觉得刺眼,连呼吸都不畅快起来,好在应迦月已经洗脱了嫌疑,也不需要自己的帮助,赵昀看了她一眼,索性转过身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
贾似烟没有想过自己会被供出来,她分明许了她那么多银子,还扣了她的弟弟在手上,照理说是不会出卖自己才对,是以从没有想过事情败露的对策,一下子就彻底乱了阵脚。
此时此刻,她藏在袖子里的双手都在发抖,声音却强作镇定:“父亲,一个下贱婢女胡乱攀咬的话怎么能信呢?”
这时,小厮将那碗面膜带了过来,递给了座上的贾涉:“老爷,大夫看过了,这里面确实有山药的汁液。”
贾涉的脸色越来越差,阴沉着脸不发一言。
贾似烟一见到那东西,慌神道:“就凭这个,也不能证明此事与我有关。”
桐香狠狠磕头,哭道:“桐香什么都说,不求老爷高抬贵手饶我贱命,只求老爷救救我的弟弟!他现在被二小姐扣在手上不知死活,求老爷救命啊!”
贾似烟有些晃了晃,抿嘴不言,只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母亲,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似烟平白无故遭人非议,还请阿娘做主啊。”
胡氏也没有想到贾似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但毕竟是她怀胎十月生的女儿,怎么也得护着。
连忙站起身来,扶着贾涉的肩膀劝道:“老爷,这桐香红口白牙污蔑烟儿,您可不能听信她的鬼话,烟儿她虽然平时娇蛮无理,却从未有过……”
“住嘴!”贾涉直接挥开了她的手,只觉得胸口有一股郁结之气难以消散。他有些不稳的站了起来,指着贾似烟,嗓中发颤,“这就是我教出来的好女儿!”
“爹爹!”
“老爷……”
秦九韶和应迦月蹲在一旁看了半天的戏,应迦月还不时点评两句,仿佛一个行走的弹幕机。
“我觉得二姐姐这里眼泪出现的时机不太对。”
“胡姨娘不应该一上来就说她娇蛮,这哪里是在劝架?”
秦九韶跟在她身边蹲了半天,看了许久,觉得自己真是无聊透了。正事没干完,竟然在这里看起了热闹。
便偏过头对应迦月道:“毕竟是你们府上的家事,我一个外人呆在这里也是不妥。”
“你这就要走了吗?”应迦月难得见上他一次,没话找话道,“还没结束呢……”
“他们结没结束,与我何干?”
秦九韶说完这句话之后,大概是意识到语气有些生硬,瞥了她一眼,补了句:“只要你没事便好。”
听了这话,应迦月的脸颊起了两片霞红,她将脸别了过去,生怕对方发现自己的异样。
原来他是担心自己才特意赶来的,心底顿时雀跃不已。又不好在明面上表现出来,只装作一副正经样子,没再接话了。
“老爷……”
灰头土脸的小厮从门外走了进来,情绪低落道:“大夫让我过来传话,说大小姐她,她的脸恐怕治不好了。”
原本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应迦月脸色一僵,站起来道:“怎么会治不好呢?”
她以前切山药的时候也过过敏,不到一天就好了,听到是山药的时候她就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什么剧毒的东西,兴许也没什么大碍,像她之前一样过几天就好了。
那小厮艰难道:“大夫说原本是能治好的,只是大小姐她悲愤之下将伤口挠得溃烂,又一直不让大夫进屋,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期。眼下只能尽力调养,但疤痕是避免不了了。”
若是疤痕消不掉,贾婉晴这辈子只能戴着面纱了。
贾涉一下子没站稳,一旁的两个儿子连忙上前扶住,同样也是心疼不已。
尤其是贾贯道,直接就对着贾似烟喝道:“婉晴她平日里待你不薄,什么好东西都让着你,你怎么能对自己的亲姐姐下如此毒手?”
贾似烟没有理会他,只跪在地上去拽贾涉的衣摆,哭喊道:“爹爹,我没有,我冤枉啊!真的不是我做的……”
“不要叫我爹。”贾涉目眦欲裂,只觉得胸口有股火气直直往上窜,“我没有你这个女儿!”
胡氏整个人吓懵了,连忙上前为女儿求情,眼眶都哭红了:“老爷您不能这样啊,您要是不认烟儿,她以后可怎么活啊老爷!”
屋子里闹哄哄一片,外面突然有戎装兵士急匆匆冲了进来:“报——”
那兵士大概也是没料到屋里是这么个情况,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禀报。
贾涉被人扶着看了过去,目光里带着些难以言说的无奈:“还有什么坏消息,一并说了吧,看看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受得住。”
兵士眼中隐约有雾气,却依旧快速道:“禀告大人,金兵分三路渡过淮河犯我大宋,快要顶不住了!”
话刚落音,应迦月明显感觉秦九韶的身子一震,眼里浸满了寒意。
犯我大宋,听起来不过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背后却是成千上万个将士冷冰冰的白骨。
听到这样的消息,贾涉实在心力交瘁,一口腥气涌上喉头,只觉得无力又无奈。
他虚扶着身侧儿子的手,忍着喉间的腥气,问道:“如今正是大宋用人之际,你们谁愿意随我出征?”
贾贯道的眼神躲了躲,看向弟弟。贾明道便试探性地出声道:“父亲,眼下妹妹的事情还未解决,出征之事可否暂缓?”
“是啊父亲,您刚才动了气,还需好好调理才行啊。”
贾涉看了看他那整日喊着要收复故土的两个儿子,眼神失望不已,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教子无方,才导致家门不正。
正在他痛心疾首之际,一旁的秦九韶回身拱手。
声音琅琅如玉石:“老师,九韶愿往。”
“好,好。”贾涉大笑了两声,带着几分苦涩的意味。只是身体再也承受不住,无力地跌坐在了地上。
小厮连忙跑出去请大夫,场面混乱不已。
应迦月在身后看着秦九韶,他说完那句话后便静默地站在原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屋内犹自喊冤的喊冤,喊打的喊打,喋喋不休,以三寸之舌困顿于方寸天地。
而那人,于逼仄狭小的门框目放天外,不语,不动。
彼时的她,还不能完全明白他的所想,他的所求。
那日,秦九韶一句话也没说,转身便走了,颀长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
没有人知道,父亲从前让他学习兵法之时,他曾在心中暗暗想过。
“但愿永无用武之地。”
第23章 道别
贾涉第二日便生了大病, 在床上卧病不起, 府中上下急作一团。
眼看着就要出征了, 主将的身体却成了这个样子,皇帝忧心忡忡, 流水一样的补品送到了贾府,催令他速速调养身体。
朝中还有不少政敌认为贾涉是不想出征才故意装病,纷纷上书弹劾他,只是皇帝一概未理, 全都压下去了。
贾似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逗弄蛐蛐。他将盖子轻轻盖好,便站了起来, 正巧碰上了自己的两个哥哥。
贾贯道皱起眉来,摆出大哥的姿态指责他:“似道,父亲昨日急火攻心, 卧床不起, 你竟然还有闲心在这里斗蛐蛐。”
贾似道懒得理他, 抱着自己的盒子就要走。
一旁的贾明道也跟着帮腔, 语气讥诮:“你和贾似烟不愧是一母同胞,一个心狠手辣,一个不务正业。”
“骂我姐姐就骂我姐姐,别带上我好嘛?”贾似道对天翻了个白眼, 小小的个头直接从两人中间钻了过去。
被最小的弟弟无视, 贾贯道觉得自己很没有面子:“你有没有在听我这个大哥说话?目无尊长, 整日玩乐, 你还配做父亲的儿子吗!”
贾似道回过头来,稚气的脸上尽是不屑:“外敌当前,临阵退缩,究竟是谁不配做父亲的儿子?”
“你们不去,我去。”
说罢,抬脚便离开了,留下两个面面相觑的哥哥。
病榻前。
贾涉听到小儿子要随自己出征的时候,没由来地鼻子酸涩。
心中长叹一声:天不亡我贾氏啊。
“爹爹,让我跟着去吧。”贾似道站在床边,和别人坐在那里一样高。他从腰间掏出小剑,有模有样地挥舞了两下,“我近日跟孟衍哥哥学了两招剑术,保护爹爹不成问题!”
贾涉半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却还是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你想保护爹是好事,但你还小,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葬送了性命可怎么了得。再说了……就你这点三脚猫工夫,人家都瞧不上眼。”
贾似道在原地静了静,妥协道:“那儿子便在家中勤学苦练,等您回来!”
“爹向你保证,一定平平安安回来。”贾涉咳了两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只是到时候若再让我发现你玩蛐蛐,便全给你放生了!”
贾似道一听要动自己的宝贝蛐蛐,委屈不已:“爹,你怎么可以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