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天光。
秦九韶将余下数千宋军分为左右两翼伴随,自己亲率八百精兵突击,金兵度过隘口之时,被秦九韶率领的精兵左右夹击,被生生拖住了前进的步伐。
带兵的将领大吃一惊:“莫不是有细作走漏风声?!”
山上杀声四起,马嘶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金国人为攻城略地的快意而战,宋兵为保家卫国而一力拒守。
秦九韶冒着大雨身先士卒,快剑将数百人斩下战马,宋军一时士气高涨,数千人的队伍竟占尽了上风。
一场殊死硬战。
****
自从秦九韶离开了之后,应迦月几乎是一整夜都没有睡着,全程睁着眼睛,永远都在翻来覆去。
反正也不可能睡着了,索性天还没亮就爬起来熬早上的汤药,可熬的时候也是觉得心里头慌慌的,只在心里默念秦九韶一定要平安回来。
她知道打仗这种事情没有不危险的,也知道自己的祈祷没有半点作用,可还是一个劲儿在嘴边念叨:“一定要平安,一定要平安。”
眼看着火候够了,她将药罐子盖上,便回到了自己的营帐中,去写贾涉让她誊写的东西。
应迦月私自跟到军营里来,贾涉原本是很生气的,可这千里迢迢也不好再送她回去。念在她有一技之长的份上,便让她将功折罪,为他处理一些文书。
难得给她一个这样的机会,应迦月当然不会敷衍,可她写了不到五个字,就觉得自己的手腕一直在抖,虽然也能下笔,但字迹歪歪扭扭的甚是难看。
她每次都是这样,只要心里装着事情,就没办法静下心来做别的事。
应迦月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再一次下笔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了大动静,人声嘈杂,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连忙搁下笔站了起来,直接冲了出去。
焦急地抓住一个路过的将士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你还不知道吗?”对方诧异地看着她,“秦大人击退了入境金军,缴获了三百匹战马,我大宋将士们缺少战马,现下都在抢呢!”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应迦月忽然觉得提了一宿的气终于松了下来。
击退了,击退了……
她就知道秦九韶无论做什么都是最厉害的,只要是他承诺过的事情,就没有做不到的。
应迦月觉得鼻子有些发酸,急急忙忙追问道:“那秦大人现在在哪儿?”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对方想了想,“应该是在他自己的营帐里吧?”
应迦月连道谢都忘了说,直接便朝秦九韶的营帐奔了过去,一路撞到了好几个人。
被撞的士兵们议论纷纷:“这谁家的孩子,瘦成这样也来参军?”
秦九韶的营帐和贾涉的营帐连在一起,所以非常好找,拐了两个弯就到了。应迦月上气不接下气地到了他的营帐面前,正好看见三七端着东西从里面出来。
应迦月抓着三七便问道:“你家少爷可在里面?”
“在是在,”三七的话还没说完,眼前的人便直接消失了,他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我还没说完呢……”
应迦月掀开帘子,正好看见了秦九韶的背影,他身上沾了泥土和血,雨水将他的头发全部濡湿,背影看上去有几分狼狈。可他却依旧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如同冬日里浸了雪的松柏,整个人挺拔而又笔直。
看到这样的情景,应迦月心疼不已,眼泪夺眶而出。
一整夜的患得患失,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就绷不住了。
应迦月直接冲上去就抱住了他的后背,声音哽咽不已:“你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在雨中冻的冰凉的身体,冷不丁遇上一片温软的怀抱。
秦九韶整个人顷刻间僵住。
他垂眸,看见自己腰上那一抹白皙的手腕,心上有根弦微微颤了颤。
应迦月的眼泪和鼻涕都蹭在了他的后背上,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腰,感受着他的存在。可下一秒,她却几乎能察觉到他在一点点石化。
然后,她就听到来自正前方贾涉勃然大怒的斥责声:“应迦月!?”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应迦月瞪大了眼睛,脸色涨成猪肝色。
贾涉坐在凳子上,一拍桌子:“立刻给我撒手!”
外面刚刚端着东西出去的三七悄悄掀开帘子看热闹,压低声音幸灾乐祸道:“我都说了我还没说完,贾大人在里头呢……”
“叔,叔父……”
应迦月立刻松手,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把脸埋的很低很低。太尴尬了,太尴尬了,她这下子是完全不敢抬头看贾涉,也不敢抬头看秦九韶了。
她怎么给忘了呢?秦九韶回来的第一件事,肯定是要给贾涉汇报军情的啊……
一旁的秦九韶偏头瞥了她一眼,原本淡漠的眼眸里多了几分笑意。
连夜激战,紧绷的心情都随着她的一个拥抱而消散了,整个人像是长舒了一口气,轻松了许多。
只是,什么时候抱不好,偏在这时候。
这下他也不知该怎么替她解围了。
第29章 负责
贾涉气得吹胡子瞪眼, 好半天都没有缓过气来:“光天化日之下, 搂搂抱抱, 成何体统!你到底还有没有把我这个叔父放在眼里?!”
话刚说完,便猛烈地咳嗽了两声, 一旁的人连忙给他端药。
贾涉是真的被气到了,家里头教的三个女孩子,没有一个让他省心的!
“你父亲把你托付给我,就是为了你在临安能够修身养性, 静恭女德。不想让你跟着他在楚州过兵荒马乱的日子,你可倒好?跑到军营给我丢人现眼来了。”
应迦月跪在地上紧紧闭着眼睛,只恨不得刨个坑把自己给埋起来。
别说是礼教森严的古代了, 就算是现代,她这行为也能被家长给定性为早恋。
不管怎样还是认错为上:“叔父,我知错了, 我再也不敢了!”
贾涉万万没想到自家养的孩子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尤其还是当着外人的面, 这让他很是丢面子。
教训了半天也觉得不解气, 脸色阴沉地坐在原地道:“来人,取我的鞭子来。”
秦九韶本来站在原地没有动,毕竟难得看见应迦月吃瘪的样子,一时也觉得新奇。
可一听要拿鞭子, 心里咯噔了一下, 连忙上前道:“老师, 金军虽然被暂时击退, 但是淮河以北的金军尚在大肆进攻,还望老师以国事为重,先部署兵力才是要紧事。”
这话任谁听都知道是在故意岔开话题,帘子后面偷偷看热闹的三七摇了摇头,腹诽道:少爷啊少爷,你平时的聪明才智都哪儿去了,这话题转的也太生硬了。
听到秦九韶帮忙转移话题,一旁的应迦月连连点头,非常惜命的认同道:“是啊是啊,叔父你把我打死了是小事,万一误了国家大事就不好了!”
贾涉不为所动,狠下心道:“拿鞭子!”
说罢,横了秦九韶一眼,心想:你也不是什么好的。
早在临安的时候他就名声大噪,听说临安不少未出阁的少女都对他芳心暗许。自从进了贾府受学,先前和婉晴闹了一出私会的事,现在又和迦月纠缠不清,就算不是他的错,也是个男颜祸水。
要不是看在他刚刚大胜归来,稳定了军心,又缴获了战马辎重无数,他连秦九韶也一起打!
手下很快就将他的鞭子取了过来,恭恭敬敬地递到了他的手上。贾涉睇着应迦月:“手伸过来!”
应迦月耷拉着脸,两只膝盖从地上一路跪了过来,十分委屈地把手伸了出去。
贾涉狠狠一鞭子抽在了她的手上,吓得应迦月连忙缩了回去,还痛得大叫了一声。
“躲什么躲,现在知道错了?《女训》《女诫》都读到哪里去了?”
贾涉气得不轻,高高扬起鞭子便又要打下去,却没及时收住,直直打在了秦九韶的肩膀上。
“呲——”
皮鞭在铁甲上抽出奇怪的响声,贾涉皱起眉来,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秦九韶:“你这是干什么?”
他穿着战袍,鞭子抽下来没有任何感觉,只是轻声劝道:“老师息怒。”
应迦月偏过头来,愣愣地看着旁边的秦九韶,一时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这是,替自己挡了一下吗?
应迦月低垂着头没有说话,只是心里忽然有些羞愧了起来,秦九韶刚从前线浴血奋战回来,还没来得及休息,就要收拾自己的烂摊子。
都怪她一时大意,惹恼了叔父……
应迦月沉浸在自责的世界中,没有注意到旁边有一道视线打在她的身上,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柔软。
秦九韶顿了片刻,似乎是在认真思考着什么。
“九韶身无长物,亦非世家显贵之后,”良久,男人低沉清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若蒙老师不弃,愿对令嫒负责。”
这话说完,不只是贾涉诧异,连跪在地上的应迦月都惊呆了。
“……???”
她没有听错吧?
这个负责,是她理解的那个负责吗?
秦九韶居然说要对她负责?应迦月惊得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贾涉立刻呵斥道:“让你起来了吗?跪下!”
应迦月复又跪了下去,只是呆呆地盯着秦九韶,嘴张的老大,几乎能生吞了一整个鸡蛋。
贾涉紧紧皱着眉头,看着地上那个面色波澜不惊的年轻人,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说句实话,秦九韶这个孩子他还是知根知底的,他的父亲秦季槱是自己多年的至交好友。
除了自己之外,真德秀、魏了翁、许奕这些学识渊博、刚正不阿的大儒们,全都是秦季槱的同年,在这样的坏境中成长的秦九韶,人品学识之优秀是毫无疑问的。这段日子的接触下来,他甚至觉得秦九韶的军事才能也远在诸将之上,假以时日,定能成为大宋的股肱良将。
只是……
贾涉看了一眼应迦月,内心怅然不已。只是应迦月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她的婚事自然得是她的父亲说了才算。
应纯之从一个掌管文书的小吏做起,一路受尽白眼,才坐到京东经略按抚使的位置,他驻守楚州多年,辗转经年,深知为将者的艰险和无奈。曾嘱咐自己要为应迦月在临安寻一门平安顺遂的亲事,不为党同伐异所累,不看他人眼色行事,不受颠沛流离之苦。
而秦九韶,一看就是不会安于享乐的人,应纯之会同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这样一个人吗?他不知道。
于是,贾涉直起身子来,看向秦九韶:“你想得美。”
秦九韶愣了一下,没说话。
眼看着到嘴的肥肉就这么飞走了,应迦月快要急死了,直接出声道:“不美不美,我觉得这个提议很不错啊。”
应迦月上前,再三诚恳地劝道:“叔父,你再考虑考虑吧!”
言辞之恳切,心情之焦急,就差跪在地上大喊“我嫁我嫁我嫁”了。
高贵冷艳的秦九韶居然主动说要对她负责,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稀罕事。
没想到叔父居然一口就回绝了,应迦月实在觉得委屈的很,只恨不得自己能变成贾涉的嘴,来替他给答应了。
贾涉横了应迦月一眼:“胡闹,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是不是鞭子还没有挨够?”
应迦月连忙低下了头,不敢说话了,只是在心中暗暗委屈。
“你若是能说服迦月的父亲,我自然是没有意见。”贾涉虽然表面上不同意,却还是向着他道,“不过,你刚才的一仗打的漂亮,不仅击退了金军,也解了楚州之围,纯甫兄对你的印象应当不会太差。”
秦九韶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眼眸忽然亮了几分:“老师的意思是说,楚州太守应大人是迦月的父亲?”
贾涉道:“不错。”
应迦月听完,终于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了,一时也是松了一口气,好在以后提起来不会露馅了。
只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见到这个传说中的父亲,她会穿帮吗?
然后便听身侧的秦九韶言辞诚恳道:“多谢老师提醒,九韶不才,年少时曾在应大人门下启蒙受学。如今途径楚州,理应前去拜访才是。”
眼看着他们不提这件事了,应迦月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一副失望懊恼的样子。
说句实话,她突然真的好像被包办婚姻残害一次啊……
无人说话,空气就此归于寂静。
直到两人出了营帐,应迦月还没有放弃最后的希望,她跟在秦九韶的身后,欲言又止。
秦九韶觉得好笑,问她:“怎么了?”
应迦月再次欲言又止。
见她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秦九韶摇了摇头,转身便要离开。
眼看着对方就要离开了,应迦月连忙牵住他的战袍一角,面色羞赧,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真的不打算再去争取一下吗?”
秦九韶抬眸瞥了她一眼,戏谑道:“争取什么?”
应迦月扭扭捏捏地站在原地,很是难为情地开口:“就是刚刚,你说的,负,负责的事情。”
秦九韶原本想多逗逗她,可见她支支吾吾的样子实在可爱,终是笑道:“老师方才不是说了吗,应大人对我印象不会太差,你还担心什么?”
应迦月一怔,眼底顿时爆发出巨大的惊喜。
原来,他并不是随口说说而已……
“你的意思是,你要去向我父亲提亲吗?”应迦月的声音亮的像是一只百灵鸟,雀跃不已,“你……真的要娶我吗?”
“嗯。”秦九韶扬眉,“你不愿意?”
应迦月生怕他反悔,连忙眉开眼笑道:“愿意愿意愿意!我太愿意了!”
秦九韶不语,嘴角隐约有几分无从掩盖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