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话他憋在心里没有说。
在应伯父门下受学的时候,应伯父曾经夸赞自己“惊世奇才”,向父亲提议结为亲家,后来父亲回到巴州任职,此事也就作罢。
看来,他与应迦月之间倒像是有一股无形的线在牵引着。
早娶晚娶,都是娶。
只是父母之命、与心甘情愿之间的差别。
第30章 更衣
贾似烟枯坐在房中, 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头发散落不堪,已经许久没有人为她打理了。
现在的她完全看不出来是个十几岁的少女, 倒像是在冷宫待了许多年的可怜人。
胡姝在门口哭哭哀求着,可守门的人却依然不动如山。
“胡姨娘,不是我们不通融,这是老爷临走前下的吩咐, 若是我们不按老爷的吩咐办事,日后可是要被军法处置的,您请回吧。”
胡姝已经完全放下了架子, 不顾下人丫鬟嘲笑,将大把的银子塞到了守门人的手上:“老爷回来了一定会收回成命的,你就当是提前行善事……”
两人双手动也未动, 银子便全部滚落在了地上。
胡姝依然没有放弃, 还在想尽办法要进去见见自己的女儿, 可守门的人却直接拔了剑, 银光一闪,吓得胡姝连连倒退了好几步。
这些人都是跟着贾涉上过战场的兵,向来心硬如铁,不如平常那些家丁小厮一样好收买。
胡姝泄了气, 退而求其次道:“这是我给烟儿做的一点小菜, 她已经许久没有吃过好的了, 总可以带进去吧?”
“自然可以, ”对方接了过来,上下查验了一番,便严肃道,“请回吧。”
贾似烟从盒子里拿出了自己平日里最喜欢的胭脂,慢慢涂在了自己的脸颊上,可她双手颤抖,怎么涂也涂不匀,便直接将胭脂砸在了地上。
此时听见门外传来胡姝的声音:“烟儿,烟儿你听得见吗?”
贾似烟目光一颤,没有回应,只默默听着。
“沂王殿下很快就要迎娶你做王妃了,你父亲也已经答应了,他现在只是还在气头上,等他打完仗回来就一定会放你出来的。”也顾不上周围的人都能听见了,胡姝直接在门外流着泪道,“烟儿,你好好照顾自己,千万不要灰心丧气啊。”
沂王殿下?
贾似烟默念了一遍这四个字。
她想起自己与赵昀的初见,和此后种种,心中冷笑了一声。
他娶自己,能安什么好心?
原以为大姐姐毁了容,太子便会娶自己,谁知道太子早就娶了太皇太后的侄孙女吴氏为妻,而大姐姐定下的是沂王的婚事。
沂王有多讨厌自己,她比谁都清楚。
说到底,这可真是作茧自缚啊。
也不知道女儿有没有听见,胡姝在门口黯然神伤了一会儿。一步三回头,这才离开了贾似烟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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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应迦月就像一只叽叽喳喳的鸟儿一样,跟在秦九韶身后说个不停。
他本来很少关心周围的人和事,只偶尔抬眼看看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可现在,哪个士兵年过四十还没有娶亲,哪个副将总是在背后夸自己神机妙算,哪个早上又是伤风又是肚子痛,他比谁都清楚。
一开始觉得琐碎,听到后来,便也跟着忧心忡忡起来。
“如今正值秋分,伤寒在所难免,你在临安的时候不是会做姜撞奶吗?”秦九韶提议道,“既可以预防伤风,材料也易得,若是有空的话,不如让伙夫做些分发下去。”
“有道理!”应迦月非常赞同这个提议,可转念一想,又道,“姜虽然易得,但是牛奶应该不容易弄到吧,尤其军中有这么多的将士,哪里够呀?”
“你说的是。”秦九韶眼中的光忽然黯淡了下来,“如今北地尽失,我大宋已经没有多少优质的牧场了,战马奇缺,马政怠惰,更别提牛羊了。”
他举目望向北边,透过连绵的山川看见了无尽的悲凉。
“没关系的,你别担心。”应迦月见他这般模样,连忙柔声安慰道,“单单喝姜水一样可以防治伤风,咱不用牛奶也成,一样能让大家们免受风寒。”
秦九韶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微不可闻地笑了笑。
正当应迦月茫然不知其意的时候,头顶忽然传来一丝温热,伴随着令人发痒的摩挲声。
原是秦九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道:“知道照顾将士们,可见是长大了。”
他的声音温雅而又清淡,像是远山外传来的神仙耳语。
应迦月的脸没由来地一红,不知怎么的,被秦九韶表扬的时候,比考试拿了满分还要有成就感,好像自己真的做了什么天大的善事一样。
为了得到更多的表扬,也为了不让他失望,应迦月决定以后多多搜刮脑子里的现有知识,为宋军贡献一点微薄的力量。
大概是为了体现自己贤妻良母的一面,应迦月直接催促着将他推进了营帐:“你快将身上的战袍脱下来,上面这么多血污,又重又沉,穿着多累呀。”
一直将他推到了里面还在絮絮叨叨道:“快些脱下来好好休息一下,我去帮你给洗干净了。”
秦九韶忽然抬眸,玩味地看了她一眼:“你要洗?”
“那是自然,别看我笨手笨脚的,洗个衣服还是不在话下的。管它铁甲还是丝绸,到了我手里,通通洁净如新!”应迦月骄傲地挺起小胸脯,说完之后,忽然觉得这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于是闭上嘴不说话了。
“好。”秦九韶只是笑着看她。
应迦月在原地疑惑了好一会儿,见他没有任何动静,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不脱呀?”
“……”秦九韶似是滞了一下,清咳了声,才道,“你在这里,我怎么脱?”
“噢。”应迦月讪讪地挠了挠头,连忙迈着小碎步退了出去,站在门外跟罚站似的一言不发。
换个衣服神神秘秘的,她才不稀罕看呢。
半晌,看到三七端着茶水要进来,还忍不住上前制止道:“你家少爷在里头换衣服呢,你别进去。”
“我家少爷换衣服我怎么不能进去了?”三七有些困惑,甚至还觉得挺委屈,“我还给少爷洗过澡呢,又不是没见过……”
应迦月一听,更嫉妒了。
“反正现在就是不能进去!”
看来应迦月铁了心要拦住他,三七索性将茶水放在一旁,跟她唠起了嗑:“应姑娘,刚才我可都听见了,少爷他真要娶你啊?”
“咋,不服气?”应迦月昂起下巴,俨然一副正宫娘娘的样子。
“没有没有,这,三七哪儿敢不服气啊……”
应迦月凑在他耳边小声透露道:“大神亲口说的要娶我,才不是风言风语,以后要是有人勾引他,你可要偷偷告诉我……”
“是是是。”三七捂着嘴偷笑,提前叫上了,“谨遵少夫人吩咐。”
这声少夫人叫的她实在是受用,应迦月心里乐开了花,表面上还是一副很淡定的样子:“我没听清楚,你刚才叫我什么呀?”
“少夫人少夫人少夫人!”
应迦月:“诶!”
秦九韶笑了笑,看了一眼关上的营帐帘子,听着外面的欢声笑语,便开始解身上的战袍。
他将战甲解了下来,便看见了手臂上那一道不算太深的伤口,和里衣粘连在了一起,想来是刚才和金军对战的时候不慎划伤的。
他从屉子里抽出一块布,将手臂随意包扎了起来,这才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衫,走出了营帐。
三七见他出来了,也顾不上和应迦月聊天,上前道:“少爷,沐浴的水已经给您准备好了。”
秦九韶手上抱着刚换下来的战甲,应了一声:“嗯。”
看到上面的血污应迦月就心疼,连忙殷勤地伸手去接。
“我来拿,我来拿。”
不等秦九韶说话,应迦月便直接从他手上把战甲抱了过来——
结果刚抢过来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被沉重的战甲压在地上,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
一旁看热闹的三七没忍住,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
秦九韶偏头横了他一眼,三七连忙收住自己放肆的嘲笑声,还打了个嗝。
“步人甲重达五十八宋斤,寻常男儿都嫌繁重,你哪里受得住。”秦九韶弯下身子将她扶了起来,又向三七使了个眼色。
三七连忙把那身战甲接了过去:“这种粗活怎么能劳烦少夫人做呢,三七来做就好了!对了少爷,水已经准备好了,记得沐浴哦。”
说完抱着战甲直接溜了,不敢打扰他俩的二人世界。
应迦月一听到少夫人两个字,顿时又尴尬地把头偏了过去,刚才在外面的时候这么叫她挺高兴,如今秦九韶就站在自己面前,这么叫……还是挺难为情的。
秦九韶见她这副样子,沉重的心情也跟着大好了起来,忍不住逗她道:“衣服是没得洗了,不如沐浴吧。”
应迦月瞪大了眼睛,对这句话产生了误解。
“这,恐怕有点操之过急了吧。”她偏过头去,红着脸道,“我还没有准备好呢。”
虽然她确实挺想和秦九韶洗个鸳鸯浴的……但她毕竟是个正经女孩子,这种事情还是留到以后再说吧。
“……”
到了这会儿,秦九韶才终于明白她在想什么。
手指轻轻敲在了她的脑袋上:“军营里头沐浴的机会可不多,让给你了,想什么呢!”
“啊?”应迦月捂着头,这才发现是自己想歪了,羞得恨不得和三七一道溜了。
第31章 楚州
连日来的奔波, 劳心劳力地节制忠义军、三线抵抗外敌, 导致贾涉的身体每况愈下, 喝了不少药也不见奏效。
到了后来,几乎连床也下不了, 只能是坐卧在原地指挥。
战事胶着,宋金两军很快就要到了决战前夕,将领们每每从他的营帐中出来,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随行的军医过来的时候, 应迦月正端着喝完的药碗走出来,焦急地问了一句:“大夫,叔父已经喝了这么久的药了, 怎么还是一点转好的迹象都没有?”
那军医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便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应迦月连忙又跟着走了进去, 随着军医立在一边, 担心地看着贾涉。
军医为贾涉把了把脉, 叹了一口气, 道:“大人,您这病来势汹汹,本需静养,可您日夜劳心劳神, 再加上阴雨天气候寒冷, 若是再拖下去, 恐怕已非寻常药物能医啊……”
贾涉不以为然道:“我能把金军打回老家, 难道打不过区区小病?”
“可大人唯有将身子养好了,才能一心一意对付敌军啊。”
贾涉摆了摆手,虚弱道:“不必再说了,金兵撤军之前,我是不会离开此地的。”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说话的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的,应迦月在身后看着心疼不已,哽着嗓子问道:“大夫,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
那一刻,她真的恨不得自己是学医的,至少还能看明白贾涉的病因。
那军医同贾涉对视了一眼,忽然咳了声,道:“办法,倒也不是完全没有。”
应迦月眼底顿时燃起了希冀的光,追问道:“什么办法?您请说。”
“若是能寻到‘百延草’,制成一剂百延养心汤,或许能治好贾大人的病。”
“这种草在哪里可以弄到?”应迦月将碗放在了一遍,语气急切,“我这就去给叔父摘来。”
“莫急莫急,倒也不必亲手去采摘,这味药在淮南十分常见,楚州的黄熙堂就有的卖。”军医转头看向躺在一旁的贾涉,恳请道,“还请大人派人前往楚州取药,不能再耽搁了。”
贾涉顿时皱起眉来,喝道:“如今金军犯境,正值危急存亡之秋,我大宋的将士们都是要留在此地保家卫国的热血男儿,怎可因我个人的缘故擅离职守。”
应迦月听了这话,便请求道:“叔父,不如让我去吧!我并非军中将士,算不上是擅离职守。”
贾涉似乎犹豫了片刻,然后望向了她的眼睛,脸色有了几分缓和,却还是没有同意:“你一个女儿家,东跑西跑的成什么样子,给我好好待着。”
说罢,便躺了下去:“我要休息了,回你的营房吧。”
应迦月垂下了头,没有说话,只哦了一声。
心底却是暗暗盘算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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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应迦月离开营帐多时,秦九韶掀开帘子进来,贾涉才再次睁开了眼睛。
秦九韶是来向他汇报战况的,是以没有通报便直接迈了进来,他声音颇为急促,显然已经到了十分危急的地步。
“老师,金军的前锋水军已经横跨了淮河,穿过了层层防线朝我们扑来,西南的平咽河道,是我军最薄弱的环节,还请老师早做决定。”
贾涉不过四十多岁,声音听起来却垂垂老矣:“该来的还是来了,我等这一刻也等很久了。”
秦九韶站在原地,神色黯淡:“淮河河道网的天险,是我大宋最后一道防线。一旦淮河失陷,平原无险可守,金军便会长驱直入。”
“你说的我何尝不知呢。”
外面有人进来,朝贾涉行了个礼,看到秦九韶在旁边,没有说话。
贾涉忽然问道:“迦月出发了吗?”
“回大人的话,应姑娘已经收拾行李前往楚州,属下已经命人暗中保护,都是一挑一的精兵,等应姑娘进了楚州再回来复命。”